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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繁華舊夢(4)

時間:2013-01-05 09:58   來源:中國臺灣網

  那天晚上他來我家吃晚飯,我的手藝讓他很吃驚,他說,“我一直以為你什麼都不會做,就是個嬌小姐。”

  “可我現在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太婆。能吃會做,還會縫縫補補,算計著過日子。”

  我跟他開玩笑。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他用棉袍給我換奶油點心吃的故事,我說,“你怎麼那麼傻?凍壞生病怎麼辦?”

  “可我那時就想對你好,不讓你受委屈,所以我根本沒有覺著冷。”

  說到這里我們倆都有些尷尬,畢竟都是六七十歲的人了。

  可你當初怎麼會到臺灣去呢?我問他。

  當時,我從你們家門口走掉以後,就沒有再回綢緞莊。

  我心里難受得要命,我知道就因為我窮,我出身低賤,你父母就當狗一樣地看我,並且,我父親為你們吳家賣了一輩子命,你父親竟連他也罵了,這讓我最感到難過。

  那一段時間,我沒地方可去,便在碼頭上東遊西逛打點零工,勉強混口飯吃。

  那時我手里有一點積蓄,我想娶你過門以後,咱們盤下個小店自己做生意,苦幾年日子也慢慢會好起來,可沒想到你家里對我是這樣地瞧不上,這讓我徹底死了心。

  過了不長時間,碼頭上因為國民黨正在撤退而混亂起來。那些軍官把一車一車的細軟和太太、孩子都送上船運往臺灣。

  我在碼頭打零工,自然忙得不可開交,整天替他們扛那些箱子、包袱,還得受他們的打罵。後來,我就想不幹了,找個機會溜出碼頭。

  可是,那會兒已經是到處都在戒嚴的緊張時期,我們碼頭上的這些工人個個都被當兵的拿著槍趕著,替他們扛那些永遠扛不完的東西。

  直到最後一天,我送一個軍官太太和她的兩個孩子到頭等艙,因為形勢越來越緊張,船上擠滿了人,有當兵的也有老百姓,我們繞了很多通道才趕到頭等艙,可沒等我離開,船就鳴笛啟錨了,我站在甲板上,看著船離岸邊越來越遠,我嚇壞了,差點從船上跳下來,可正在這時一個國民黨軍官抓到了我,他說:“你幹嗎?開小差也不能跳江啊,你這樣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不如跟著我去臺灣好,你可以編進我的部隊里,當了兵就不愁吃喝了。”

  說完,他拽著我的手腕,把我帶到了底艙,那個又悶又熱的底艙已經坐滿了像我這樣被抓來的人,就這樣我被帶到了臺灣。

  到臺灣以後,我被編進了部隊,因為我認識字,又會算賬,後來,我被調到後勤處幹文書,一直到後來做到後勤部主任,我這一做就是32年,1981年退役時我已經60歲了。

  在部隊這麼多年,我每天最怕的就是晚上,夜深人靜我就想在大陸的家,想我的父母,他們也許以為我早死了,想你,不知道你會不會過得不好,會不會嫁一個對你不好的男人。

  那時,我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帶你走,而是勸你回家,我明明知道回去以後,你就不可能再見到我,可是,我總覺得即使你可以嫁給我,我也要明媒正娶,我不要你偷偷摸摸為我跟家里鬧翻,畢竟,他們養育了你十幾年。

  後來,我在部隊的職位升上去了,收入也不錯,有很多人給我介紹姑娘,勸我在臺灣成個家。

  可我覺得臺灣不是我想來的地方,我在這里即使成了家也找不到家的感覺,我何必要去找這個煩惱。

  再說我一直沒有忘記過你,我想即使你已結婚成家,我也要等著你,我15歲,你才7歲的時候,我就喜歡你,我無法改變自己的這份感情,除非是我們都不在人世。

  就這樣一年一年,我一個人挨了過來。陪我的就是你小的時候穿破的一雙襪子。那是你因為破了扔在我們家的,我把它收了起來,準備讓我母親給你補補。

  可我母親說,即使補好了,你也不會再穿它,因為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所以,用不著穿補過的襪子。

  我當時才16歲,還不太懂母親的話,只是因為喜歡,便把這雙襪子放在了身邊,直到今天,我已經是68歲的人了。

  恆生當時說著真的把那雙襪子拿了出來,那是一雙上面有粉紅蝴蝶結的白布襪子。我小時候腳貪長,所有的襪子都是大拇指前面有個洞,這雙也不例外。

  看著這雙我8歲時穿過的襪子,從68歲的恆生的懷里掏出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這一輩子也有過愛,那就是在我和老伴都被揪鬥過以後,我們兩個互相摸著臉上的傷痕抱頭痛哭。

  那是一種由憐而生的愛,而且,非常地短暫。

  與恆生給我的這場感情相比,我想即使讓我再一次選擇,我也會選擇沒有錢而且出身低微的恆生,這是不會改變的。

  可感情歸感情,生活歸生活,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無牽無挂的人,我有兒有女,有自己原先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的再次選擇會不會得到兒女們的讚同。

  可恆生給我講了他找我的經過後,我就再也不想猶豫了。他告訴我,在找我之前,從1987年他就托人從美國和日本往家鄉捎信,一方面告訴家里人他還活著,一方面,他想要回來探親,投奔親人。

  可是,一連捎了兩年信,都沒有回音,最後,一個同鄉回來探親後告訴他,因為有一年鬧水災,他們村里的人都跑光了,他們家更是連原來的老屋也找不到了,聽說都讓水給泡在下面了。

  恆生聽了這個消息不太死心,又托了人回村里尋訪,可是,的確,他們朱家已經一個後人也找不到了,父母在解放後不久就過世了,而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在他鄉生活,反正家里是一個人也沒有了。

  恆生這才相信自己的家里真的這麼慘。接到信以後,他三天沒有起床,像是大病了一場。

  身邊的老兵不斷地有人回家探親,有的找到了親人,幹脆回家來定居,再也不回臺灣了,這讓恆生在臺灣一個人越來越感到孤單。

  1988年底,原來一個部隊的一個老兵回大陸找到了失散40年的老伴,在回來探親的前夕,請恆生幾個老兵一起喝酒。

  大家在一起說到了感情上的事兒,恆生忍不住便把當初因為想娶我,遭到我們家拒絕的事兒說了出來。

  幾個老兵一起給他出主意,讓他回大陸來找我,說也許我還在等他,說即使我已另嫁他人,在死之前見上一面也好呀。

  這幾個老兵真的把恆生說動了心,他先是托那個老兵回老家打聽我的地址,後來,那個老兵給他打電話,說地址雖然沒打聽到,但我還活著,並且有兒有女,這是很確切的事兒。

  那個老兵鼓動他回來找我,就當回來探望親人有什麼不可以,說起來你們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呢。

  老兵的話讓恆生下了決心,而且,思歸心切的他也就真的辦了手續回上海來了。說來也是緣分,他回老家打聽我的地址,本來,家鄉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住在哪兒,可他們知道我原來老伴上班的學校,就這樣他又到學校去打聽我的住址,終于,在八月十五那天找到了我家,見到了我。

  對他這樣地有心,我覺得很感動,可是,我當時想即使是我們成了家,他還必須回臺灣,那豈不又是一場分離。

  可他說,自從他退役的那天起,他就盼著回家,盼著在家鄉上海度過後半生,誰知從部隊上下來又是8年過去了,因為,大陸這邊沒有親人可以投奔,他想回家也回不來。

  而如果我們結了婚,他馬上就可以申請回大陸定居,經濟上他這麼多年一個人生活,也儉省得很,有一定的積蓄。

  看到我還住著老伴生前在學校里分的狹窄的公房,他說,我要給你買一座大一點的房子,我說過我不會讓你受委屈,你還猶豫什麼。

  也許說了這麼久,吳老太頭一次感到是在說一個亡故的人,而且,這個人再也不能陪在她身邊的了,她突然把眼前將要“和”的牌推開,“不來了,不來了,我沒心情了。”

  正聽得入迷的我以為她沒有心情再往下說,忙給姨媽使眼色,讓姨媽再勸她說下去,可吳老太坐到沙發上,掉起了眼淚。

  姨媽見她的老姐妹真的傷起心來,衝我直瞪眼,忙坐到吳老太身邊陪她:“好了,好了,吳家姐姐,人都已經去了一年了,你再傷心也是枉然,自己身子是最重要的啊,有些話說出來,反而會好受些,是嗎?”

  我原以為吳老太真的不想再提了,只得打主意想下一次用什麼方式再讓她聊。

  可她掉了一會兒淚,嘆了口氣又說了起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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