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報係《名牌》雜志2009年十大年度精英的評選,被定位于知青群體。頒獎儀式,在著名的建川博物館舉行。這是由于這個博物館的創建者樊建川,也曾經是個知青。我被邀參加這個儀式以及知青論壇,在會上會下,見到了許多像樊建川這樣從前的知青,現在的精英人士。收了一堆的名片,不是老總,就是高工、教授,以及著名的作家和藝術家。很多人,都是在媒體聚光燈下的大人物。
當然,這些精英人士也清楚,當年的知青“戰友”,有兩千多萬人,絕大多數離精英這兩個字很遠。他們其實是當下的弱勢群體,處境艱難。當初從廣闊天地回城之時,多數人歲數大了,沒有知識,沒有技能,沒有住處。好容易安置下來,成家立業,步步都趕不上。不是攤上工廠倒閉,就是輪到自己下崗。除了少數考上大學的人之外,剩下的,大部分是城市貧民。當年,這兩千多萬被趕到農村的青年,受過完整的中學教育的,只是極少數,大多數人,雖然叫做知識青年,但中學只上了一兩年,很多人其實就是小學生。在農村,在邊疆,他們吃了很多苦,但是卻沒有城市工廠生活的基本技能。如果說,對于成功人士而言,曾經的苦難,可以是財富,但對于更多沒有成功的人來說,苦難僅僅就是苦難。
在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知青運動。資本主義國家沒有,社會主義陣營也沒有這樣的事。用行政力量和政治動員,把絕大多數城市青年,都趕到農村,趕到邊疆。和平建設時期,幾千萬規模的人口的逆向流動。關于這場運動,流行的看法有兩個。一是說在中國當時的領導人心中,的確存在類似于19世紀俄國民粹主義的情結,真的認為農民是最淳樸、最革命的人,城市里的人,尤其是青年學生,應該接受農村的洗禮,接受農民的教育。所以,知青運動的口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一是說,之所以有知青運動,無非是因為“文革”的目標已經達成,該打倒的人都打倒了。這些紅衛兵和造反派,留在城里,多少是一種動蕩的因素,重整秩序的威脅,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的存在,是城市的壓力。當局是為了消除隱患,以及減輕城市就業的壓力,才發動這場運動的。
雖然我們必須承認,當時的領導人,的確對于農民懷有民粹主義的情懷。這種情懷,在知青運動存續過程中,被反復提及和強調。不要知青在城里接受最先進的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反而要他們去農村,接受怎麼說在共產主義理論學說中不那麼先進的農民的教育,如果不是民粹主義,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解釋的。盡管我們看到,在城鄉二元結構下,自1949年以來,歷次政治運動被整肅的人,都往往被發配到農村,接受懲罰。類似于太平天國的《天朝田畝制度》規定的,犯錯的人就要“黜為農”,暗示農民並不是一個值得尊重的身份。但這並不妨礙領導人在心目中,在精神領域幻化農民的聖潔形象。因為他也曾讓自己的兒子,到農村接受農民的教育。把城里人下放到農村,主要是一種通過艱苦生活進行的懲罰,在聖潔化農民的同時,領導人當然也知道農村生活的實際狀況到底是怎樣的。實際上,無論是“卸包袱”還是“再教育”都只是知青運動的一種表層原因。知青運動的遠因,在于當年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在大框架下,就沒有明確城市化的位置。
無可否認,中國共產黨人都是工業化和現代化的追求者,甚至可以說,是現代化的激進主義者。但是,他們的現代化,卻沒有城市化。他們對于推進工業化不遺余力,幾個五年計劃,工業化都是最主要的目標。但是對于城市建設,卻一直沒有花太多的工夫,即使像北京、上海這樣的城市,也沒有城市化的規劃。甚至可以誇張地說,當時的工業化,是一種農村狀況的工業化,即使工廠建在城里,也不大考慮生活的配套,甚至把城市也變成鄉村的狀況。更不用說,由于三線的建設,大批的工廠實際上搬到了山區農村。以至于有人刻薄地說,在改革前,中國到處都是農村,城市也是另一種的農村,所謂都市里的鄉村。正因為這樣一種建設框架,所以,把城里的知青趕到鄉村,才是合情合理的。在“文革”大規模的群眾運動結束,新的秩序建立之後,仍然每年都把知青趕下去。因為,城市里沒有這些青年的位置。
中國的傳統,有讓子女多吃苦而經受磨煉才能成才的說法。這種說法,在今天依然有市場。的確,知青中的少數人,經過農村生活的磨煉成長成為特殊的人才。轉型時期的中國,很多類似今天聚集在建川博物館的知青精英,不折不扣是這個時代的驕子。但是,大量的普通人,卻沒有因此而成才,他們是被耽誤了的一代。現在我們知道,即使在中國,現代化必然伴隨城市化,是農村人往城里走,而非相反。動用行政力量驅使城里人(不僅是知青)到農村的反城市化的現代化,是沒有可能取得成功的。如果兩千多萬人的犧牲,能換回這個教訓,那麼知青吃的苦,還算有點效用。可惜,我們看到,被歷史決議早已判明為浩劫的“文革”,其中的知青運動,已經逐漸被人涂染上喜劇色彩,快要變成慶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