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打開這個火柴盒,你會發現里面空無一物。或許在那一瞬間,你會懷疑:當初你把它交給我時是否就是空的——我能想象出你的表情——你像行賄者一樣悄悄地把它塞進我的手中。還是讓我來告訴你事實的真相吧!其實,它里面曾經裝滿了火柴,24根火柴曾整整齊齊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現在他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所以盒子里空蕩蕩的。
我自己並不喜歡吸煙,雖然電影中別人抽煙的模樣十分瀟灑好看。不過,在那些百無聊賴的夜晚,我會爬到車庫頂上,仰望夜空,一邊思考,一邊點亮火柴。我的父母在屋里酣然入睡,遠處街道上還有些稀疏的車輛孤零零地四處穿梭。當枕頭怎麼躺著也覺得不舒服,被子也是無論我如何翻身或者靜止不動都如此惱人時,我就坐在車庫頂上,雙腿來回搖晃。然後我點燃火柴,看著閃爍搖曳的火光,直至他們漸漸熄滅。
盒子里的火柴斷斷續續點了三個晚上,然後全沒了,這就是你現在看到空蕩蕩的盒子。我第一次劃亮火柴是在你給我盒子的當天晚上。那天我媽媽終于砰地關上門回到床上睡覺,而我也剛剛跟艾爾通完電話。由于興奮和開心,我根本睡不著覺。白天的經歷如同一部電影在我腦袋里的這個放映室里不斷播放。說到放映室,《華燈漸熄:電影簡史及插圖》里就有一張亞歷克馬托的照片。他坐在放映室的椅子上吸著煙,一道耀眼的光線越過他的頭頂投射到我們看不見的幕布上,照片的文字說明是“亞歷克馬托在他的私人放映室里審閱樣片《朱麗葉去哪兒了?》(1947)。”瓊曾經向我解釋過什麼是樣片——晚上導演一邊抽著煙,一邊花些時間看看白天拍攝的膠片。它或許就只有一個場景,比如說:一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打開門,或是一個女人不斷指著窗外,指著窗外,指著窗外,這就是樣片。那晚,我在車庫的屋頂上點了大約七八根火柴,不斷地回味我們那些令人喘不過氣的樣片——我拿著電影票焦急地等待;洛蒂卡森乘著火車往北走;親吻,我不斷地親吻你;在新奇禮品店里讓我打寒顫的奇怪對話,後來我還把這件事原原本本說給艾爾聽,盡管他說他對此沒有任何想法。于是,我擦亮火柴。燃燒的火柴依次代表著“他愛我”和“他不愛我”。然而,我看了看盒子上面的說明——里面的火柴只有二十四根。這意味著當我結束遊戲時,輪到的火柴正好是“他不愛我”。所以,我只點燃了一小部分火柴,讓它們在黑夜里發出微弱的光芒,冒著淡淡的青煙。每一根點燃的火柴都會引起我內心的一次悸動;每一根點燃的火柴都會喚起一段回憶,讓我領略心靈的美妙顫動。火柴一直燃燒,直到燒痛我的手指,我才回到屋里。可是,我的腦海里還一直想著我們一起做過的每一件事。
“好了,我們現在怎麼辦?”
走過兩個街區後,洛蒂卡森拐過牆角,進入了馬雅可夫斯基夢幻天地,一個俄羅斯人的餐廳。那里的窗戶被層層的窗簾蓋得嚴嚴實實。我們站在街的對面,什麼也看不到。
“我從來沒注意這個地方,”我說道,“她現在一定在吃午餐。”
“這個時候吃午餐有點晚了吧。”
“可能她也是個籃球運動員,所以任何時候她都想吃東西。”
你打鼻子里哼了一,“她一定為西部隊效力,現在他們都是一群小老太太。”
“好了,我們跟著她。”
“我們也跟著進去嗎?”
“當然,那是餐廳!”
“這家餐廳看起來太豪華了。”
“我們不點什麼東西。”
“米妮,我們甚至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她。”
“如果服務員叫她洛蒂,我們不是就可以聽見了。”
“米妮——”
“或者叫她卡森太太,或者其他什麼都行。我是說,難道這里看起來不像影星們常來的場所,也是她常來的地方?”
你朝我笑了笑說道,“我不知道。”
“肯定是。”
“也有可能。”
“本來就是。”
“那好,”你說完就拉著我走到了街道上,“好吧,是,是。”
“嘿,我們還得等一等。”
“什麼?”
“如果我們就這麼進去,那會看起來很可疑。我們必須等一等,比如說,等三分鐘。”
“好吧,這樣會讓我們擺脫嫌疑。”
“你有表嗎?沒有也沒關係,我們來數數吧,數到兩百。”
“什麼?”
“數一下一秒鐘。一,二。”
“米妮,兩百秒可不是三分鐘。”
“噢,是哦。”
“兩百秒可不是三分鐘,三分鐘應該是一百八十秒。”
“我終于記起來了,你的數學不錯。”
“別說了。”
“怎麼了?”
“別取笑我的數學了。”
“我並沒有笑話你,我只不過忽然想起,你去年還獲了獎,不是嗎?
“米妮。”
“那是個什麼競賽?”
“那只不過是一場角逐而已,而我並不是贏家,25個人獲了獎。”
“噢,可關鍵是——”
“關鍵是它令我很尷尬,特雷弗和其他人對此嗤之以鼻。”
“我才不會。誰會這樣做呢?艾德,這是數學,又不是說你打毛衣打得很好,我不知道該不該這麼說。反正又不是打毛衣。”
“反正跟打毛衣同樣娘。”
“什麼?拜托——數學才不娘呢。”
“有點類似。”
“愛因斯坦很娘嗎?”
“他的發型很娘。”
我看了看你的頭發,再看了看你。你卻盯著街道上的一塊口香糖笑了。“我們確實,”我緩緩地說道,“生活在不同的,嗯——”
“好了,”你趕緊說道,“在你生活的世界里,三分鐘就等于兩百秒。”
“噢,差點忘了。三,四。”
“行了,早超過時間了。”你抓著我的雙手,興高採烈地穿過了馬路,我倆那樣子就好像在跳民間舞蹈一樣。然而,我卻在心里想:兩百秒和一百八十秒又有什麼區別呢?
“我希望真的是她。”
“你知道嗎?”你說道,“我也希望如此。不過,即使不是——”
然而,我們一邁進餐館,就馬上意識到我們應該立馬離開此地。這不是因為這里牆上的紅絲絨。這也不是因為這里紅布制成的玫瑰花狀的燈罩,燈光透過燈罩一瀉而出;或是挂在燈罩上的玻璃珠串在從敞開著的門吹進來的微風中輕輕搖曳旋轉,流瀉出五彩的光芒。這不是因為這里身穿燕尾服的紳士們,他們四處靈敏地走動;或是疊好的紅色餐巾,它們看起來像一面面旗幟,角落邊的一處彎曲是為旗桿留出的位置。餐巾堆放在桌子邊角上,便于顧客更換。一堆堆餐巾就像層層的旗子,倣佛預示硝煙散盡,戰爭結束,投降儀式完成。當然,這也不是因為餐廳的盤子——上面有“馬雅可夫斯基夢幻天地”幾個紅色字跡,還有一個人頭馬身像。它手持三叉戟,舉過頭發蓬松的頭頂,一只馬蹄高高抬起,試圖徵服我們,把我們踏在腳下,踩成塵土。當然這也不是因為我們——我們兩人都是高中生,我讀高二,你讀高三,咱們的衣著打扮與這樣的餐廳格格不入。我們的衣服過于鮮艷,過于淩亂,過于休閒,過于邋遢,過于馬虎,過于難看,過于寬松,過于時髦,過于大膽,過于隨意,過于自卑,過于誇張,過于汗臭,過于運動,總之,我們的穿著不適合這里。這也不因為洛蒂卡森沒有抬頭張望;也不是因為她看著的人是侍者;也不是因為侍者端著一瓶酒——它讓一張疊好的紅餐巾裹著,傾斜著放在盤子里,被侍者高高舉過頭頂;也不是因為酒瓶本身——它經過冰鎮,瓶頸處有水滴的光澤,里面裝滿了香檳。這些都不是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菜單,毫無疑問,就是門旁一個小蹲座上展出的菜單。看看,上面每一樣該死的東西要花多少錢,再看看我們該死的兜里有多麼寒酸。于是,我們離開了,一走進餐廳馬上又掉頭就走。不過離開前,你從門旁邊巨大的白蘭地高腳杯里抓起一盒火柴,硬塞到我手里,這是你給我的另一件禮物,另一個秘密,另一次俯下身子親吻我的甜蜜機會。“我不知道為何這樣幹。”你說。我攥著一盒火柴,手擱在你的脖子上,又跟你親吻起來。
後來我失去童貞後,你停下車讓我下去,然後我疲憊而不安地躺在床上虛度了好幾個小時的午後時光。到了傍晚我從床上坐起來,走到外面看太陽落下了地平線。接著我點燃了七八根火柴,看著它們慢慢地燃為灰燼。後來,第三次我點燃火柴是我們分手之後的一個晚上。本來我應該燃掉一百萬根火柴。可是,我燒掉的卻是盒子里剩下的那幾根。那晚我有一種感覺:如果我把點燃的火柴從屋頂上彈落下去,它們就會把一切燒得幹幹凈凈,它的火苗將會吞噬整個世界以及世上所有傷心的人。在裊裊的青煙之中,我渴望一切;在騰騰的煙霧之下,我需要你。但是電影不能這樣拍,過多的特技效果;過多地凸顯自己的渺小和難受。所以還是把火光的場景從我們的影片里剪掉吧,即使這個樣片我已看了無數次。然而,艾德,不管怎樣,我還是想擁有它,我想要擁有的都不可能發生。這就是我們為什麼分手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