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玩具卡車真像我現在坐的車。不過在此之前,我都從來沒有注意到過。艾爾的車正卡嗒萩嗒地往前開,我則坐在車上給你寫著信,另一只手還握著這個玩具車。艾爾坐在我旁邊,一言不發,靜靜地讓我履行這項重要的任務——與你分手。看著手里的玩具車,我想我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我感覺著這就像我曾經看過的一部實驗動畫電影:一個女孩坐在卡車上,手里拿著一輛玩具卡車;玩具卡車里坐著另一個女孩,那個女孩手中拿著另一輛玩具卡車,玩具里面又坐著另一個女孩,手里也拿著一輛玩具卡車……就像這不斷重復的小卡車和女孩,我即使無數次地把你扔到垃圾桶,也遠遠不夠。
有誰知道這東西從哪里來?那晚我倆來到公園,篝火早已被點燃。柴火熊熊燃燒,發出歡快的劈劈啪啪的聲響。在去公園的路上,我們一直蜷縮在車的後排,旁若無人地親著嘴。其實還有一個人也在車上,我想他大概叫托德吧。但不是我認識的那個托德。他跟我們一起坐在後排。就在車停下來的一剎那,我們前方的擋風玻璃上出現了奇妙的一幕。只見眼前一片明亮的橙黃色,以及夜色中撲面而來的熊熊火光,它就像一部記錄片——世界末日來臨,太陽爆炸,人們停止一切活動。不過,這壯觀的景象只不過是人們點燃的篝火。大夥兒有的已酩酊大醉,有的如脫韁野馬,不受羈絆,盡情在篝火前面跑來跑去。看到這令人稱奇的一幕,我內心的感覺浮現在臉上——這簡直太美麗,太絢爛了。
“我早告訴過你,”你說道,“我知道你會喜歡這一切的。”
你吻了我一下,我讚同道:“如果能拍成一部電影,這將會是一個很精彩的開場,”我看著窗外附和道,“要是現在帶著照相機就好了。”
“我不是已經給你買了一臺。”你說道。
“斯拉特頓出的錢 ?”那個好像叫托德的人詫異地插進一句話,“也就是說,從他的自己錢包里掏出的他自己的錢?你們在玩真的啊。”
“確實是玩真的。”我證實道。然後,我的手越過你把門打開。這個周末將注定是個難忘的日子,所以何不向本不平靜的池塘里投入石塊,讓它激起更多的漣漪。今晚星空明亮,深深的夜在凝視著我們 而篝火散發的陣陣熱浪像一堵牆從另一面向我們迎面撲來,讓我們全身暖烘烘的。你從車上下來,逐漸舒展著手腳。這時,突然傳來一陣喧鬧,派對里的每一個人都不約而同地向你這個聯合隊長歡呼向你致敬。兩個女孩帶來了一只脹鼓鼓的玩具灰狗,也就是溺愛小孩的叔叔送給孩子們的那種龐大的灰色玩具。那玩具狗是對手的吉祥物,被他們一把投進篝火里,火堆里發出劈啪的響聲,並飛出點點火花,塑料做的眼睛在火光中閃爍:快讓我離開這里。但迎來的卻是再次的歡呼聲和剛到來的車的喇叭聲。當車停下來時音樂驟然響起。糟糕的搖滾樂就像碩大的土豆一樣粗魯低俗,索然無味。托德卻說:“真喜歡這音樂。”這就好像人們得鼓足勇氣愛上電臺最的熱門金曲。更令我吃驚的是,托德還自顧自地跟著唱了起來:“我的心里暴雨肆虐,對我說我倆永不分離……”就連往常送啤酒的家夥們都不知不覺地打起了拍子。難聽,卻完美,我不得不承認,我可以在我的電影里構思出同樣的情節。這時,你摟住了我,然後又松開了。
“千萬不要把它放在地上,”你一邊說,一邊卸下我的背包,然後挂在我的肩上,“千萬別把任何東西放在地上,除非你想把它們燒成灰。我去給我們拿些啤酒來。”
“你知道我不喜歡啤酒。”我抗議道。在此之前,我已經向你說過我把斯卡爾比亞啤酒倒掉的事,就在艾爾十六歲生日那天晚上的事。
“米妮,”你耐心地說道,“你真的不應該在這種氣氛下保持清醒。”說完後你便興奮地離開了。我回頭想想:好吧。我站在那兒好一會兒,不知道現在該幹些什麼?我本來想坐在倒在路旁的樹木上,可是你剛才說過‘別把你不要的東西扔進火里’。但巨大的火焰在向我召喚,它的吸引力如此之強大,令人難以逃脫。我往前走,越走越近,電影的鏡頭拍著我的臉,搖曳的火光在我的額頭上反射出優美的陰影。我搜了搜口袋想找些東西投進熊熊火焰。結果,我只找到你專門留給我的球票,不一會兒它就變成了縷縷青煙,飛向了天空。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大火,眼中的火光是如此奪目,如此絢麗,甚至就連空中飄蕩的音樂也開始變得悅耳起來。我依舊注視著這眼前美麗的篝火,整個人深深地陶醉其中,當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時,我被嚇了一大跳。
“你離得太近了,”吉莉安比奇——你的前女友對我說,“你第一次參加篝火派對,是嗎?”
“差不多吧。”我一邊回答道,一邊不由自主地雙手交叉抱于胸前。
“我們看出來了,”跟她一起來的女孩說道,“那些從來沒見過篝火的人經常靠近篝火看個不停。這就好像篝火特別能吸引處女一樣,哈哈。”
她們以狡黠的眼神盯著我。此刻,我忽然間想要一瓶啤酒。“哈哈,”我不動聲色地說道,“沒錯,處女膜是易燃品。”
她們都笑了,不過是強作笑顏罷了。“好吧,”吉莉安說話時聲音高低起伏。她有時就用這樣的腔調說話——語調輕快但尖酸刻薄,就像食蟲草,“聽起來真好笑,不過有點奇怪。”
“這種事時常發生。”我引用了一部電影里的對白說道。一部我很喜歡,而你卻永遠不會看的電影。
她們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她們兩人都比我苗條,而且其中的一個(當然不是吉莉安)也比我長得漂亮。“我叫安妮特。”那個女孩自我介紹道。
“我叫米妮,”我本來想跟她們握握手,可是當我意識到我們不應該像平常人那樣握手致敬時,我的手又縮了回去,“也就是米妮瓦的簡稱,羅馬女神——”
“好吧,”吉莉安又用那種語調說話了,“首先,你可出大名了,現在人人都認得你,大家遲早有一天會知道你的名字。其次,你每次遇到別人時,都沒必要搞什麼長篇大論,也沒必要談古論今。米妮就可以了,以後大家就可以聽聽你的病史了。”
“吉莉安喝醉了,” 安妮特趕忙說道,“而且,你也知道,她以前和艾德談過戀愛。”
“就在上個星期,” 吉莉安唯恐天下不亂地又說了一句,“你自己都說好像就在十八號左右。”
“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篝火派對。因此,” 安妮特好心地解釋道,“你明白的,這樣會讓她很難堪。”
“是你讓我們難堪。” 吉莉安怒道。
“吉莉安——”
“我不想看到她,一眼都不想看。”
“我會把她弄走的。” 安妮特對我說。
“我才不願你扶我走,” 吉莉安喊道,可是,她搖搖晃晃的腳步擺明了她沒說真話,“見到你真高興,希臘再見女神。”
她不停地搖晃手指,啤酒也被晃得冒起了泡沫,溢出了酒瓶,灑在在手上粗粗的戒指上,那種珠寶完全跟我的品位相斥。安妮特上前湊近了我,我倆看著吉莉安穿過一股忽然升起的黑煙,大概是因為風向忽然改變了。
“對不起。”
“沒關係,其實沒什麼,”我繼續往下說道,“我就喜歡出演肥皂劇。”
“今晚我不得不來,” 安妮特解釋說,“吉莉安一喝伏特加之類的酒......”
“我知道,我剛才那樣介紹名字真傻,”我對著我的鞋說,“很早以前我學會這樣介紹自己,後來習慣了就一直這麼說,我應該改改了。”
“不,這很酷。”
“才不是呢,我聽起來像個白癡。”
“我是說你的名字有故事,這確實很酷。我就叫安妮特,小安妮的意思,你知道嗎?叫不起安妮的人就可以降一個等級,叫安妮特。”
“有人就叫安妮特杜波依斯。”我說道。
“哦,是吧,那麼她是誰?”
“一個老電影明星,”我向她解釋道,“你看過《幫我打車》嗎?或者《守夜女》”
安妮特搖搖頭。這時,有人朝火里扔了些木板,你可以聞到樹叢後面飄來的陣陣大麻味。
“《幫我打車》是部特別棒的電影。安妮特杜波依斯飾演了一個調度員。她專門通過汽車電波跟人們調情,可她最喜歡蓋伊歐克斯。有一天,一個女演員上了他的計程車,讓他朗讀她的劇本,這樣她就可以排練破壞別人家庭的那一幕戲。安妮特杜波依斯聽見了他倆的對話,並且認定他是個cad。”
“Cad是司機的意思嗎?”
“不,Cad指的是無賴,一個對女人不好的男人。”
“那麼人人都是無賴。” 她用力呡了一大口
“嗯,安妮特開始分派他一些糟糕的任務,比如去地段不好的地點載客。安妮特跟媽媽住在一起,她媽媽是由羅斯蒙德瑞恩扮演,她的演技一貫都很棒。”
“好啦好啦,我以後會看的。”
“她很美,她總戴著好看的帽子。安妮特杜波依斯。你戴那樣的帽子也會很漂亮。”
她開心地朝我笑了笑,露出的牙齒閃閃發亮,倒映出數點篝火的影子:“真的嗎?”
“當然啦。”我回答道,可是此時我心里卻在想:我的男朋友去哪里了?
“艾德對你的評價是對的,”她對我說,“你很特別。”
“藝術女生,”我說,“我知道他會說我是藝術女生。對了,我能不能喝點你的酒?”
她把手中的塑料杯遞給我:“他沒有這樣說。”
“那他說了什麼?”
“就是與眾不同。米妮,他真心喜歡你。”
我啜了一口酒。我愛啤酒也恨啤酒,又喝了一口:“我不知道你跟他這麼熟。”
“我只不過就是,怎麼說呢,他唯一保持聯係的前女友。”
“哦。”我好像忘了,如果我曾經知道的話。不過,我又馬上想起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我是艾德的現任女友。我站在她身邊,緊張地咬著嘴唇,心里暗暗地慶幸篝火把每一個人的臉蛋都照的紅撲撲的,不單單是我而已。
“哦。”她學著我說。
“對不起,我——”
“沒關係。”
“安妮特,我並沒想——”
“沒事,除了老電影外,你終于想起其他的事,是嗎?”
“對不起。”
“你總說對不起,我不是已經說過沒關係了。那畢業舞會是很早的事了。”
“是啊。”
“是的,”她有點感慨,“不過我們還有聯係,我是指我和艾德。”
“很好呀。”
“每個人都這樣說。不過,這是我們至少能做到的事,唯一的事,或者這只是對我而言。哦,我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實際上並非如此。不管怎樣,我和艾德還是能說上一點點話。我們對彼此都不錯,他對你的評價確實很好。”
“那麼,謝謝了。”
“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呢。” 安妮特說。我倆靜靜地坐在一起,看著跳動的火焰,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我喝著她的啤酒,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的腦袋開始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我想起了電影《三個迷惘的新娘》——三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嫁給了同一個男人。某天她們偶然相遇,並發現了真相。三個女人失聲尖叫並朝著對方大吵大嚷。最初的激動過後,她們冷靜下來,計劃謀殺這個該死的男人。但結局卻出乎意料地讓人失望,連艾爾也鄙視這樣的劇情:她們原諒了那個那人男人,隨著片尾出現的字幕,大家拉著手,一笑泯恩仇。前女友俱樂部,那現在不就是艾德斯拉特頓的特輯了。我想我遲早也會成為這個俱樂部的其中一員;我們大概不會長久;沒有人有勇氣想“長久”這回事,除了那些腦子里對愛情完全沒有概念的女孩們。我還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在教學樓里遇到喬,我如何只向他揮揮手,不跟他說話,更別說繼續作朋友,就像我們當初分手時曾保證過的一樣。不過,最主要的是,在這個公園里,篝火熊熊燃燒,人們說笑嬉戲,可是這一切都倣佛跟我無關。我把自己對剛才事情的看法和此事發生之前的看法聯係起來,來回地琢磨思索,就像現在我手上被我翻來覆去的汽車玩具一樣。要知道,現在我對你的看法已截然不同,如今我每周五的安排里再也不會有你的朋友和燃燒的篝火,而你——我的前男友——也將在你家臺階上拿回我還給你的東西。那時,火堆里的木板已被燒垮,篝火濺出的火芯也似乎飛上了月球,而你——我的約會對象,和你的朋友以及前女友們就像破舊的木樓梯讓人不可信賴,發出奇怪的吱嘎聲。當然,他們當中也有值得我信賴的人,這得經過一番考驗才能發現。看!這就是當時我所在的世界——大家舉著吉祥物肆意亂吼,只要我稍微不小心把東西放在地上就有可能被燒成灰燼。就在不久之前——我畢業派對上獲得的玫瑰還插在鏡子上,完好無缺,花朵猶在。雖然它水分盡失,可仍栩栩如生。你是艾德斯拉特頓,一個體壇大英雄。學生報紙上的你英俊瀟灑,帥氣逼人,也是被各種流言蜚語包圍著的明星人物。現在,安妮特這個大活人就站在那兒,我並不只是對剛才聽到的事感到吃驚,而是你已經化作一股憤怒和炙熱在我的胸口上燃燒。我試著理清頭緒——比如說照片和底片,男朋友和明星的陰影。我明白這就好像西奧多拉賽爾能穿越歷史坐在我身旁,問我借枝鉛筆一樣,盡管事實上他只是我挂在床頭海報上的電影明星而已。你從黑暗走出,來到我身邊,你就是我親吻的男孩,想不停親吻的男孩,你回來找到我,像任何一個男孩都會做的那樣。但是,你是那個艾德斯拉特頓,不是現在的這個無賴。你一只手拿著啤酒,另一只卻摟著吉莉安,向我走來。
“好了吧,” 吉莉安說道,“看到沒有?她沒事。你現在可以跟我聊聊天,你那‘寶貝米妮瓦’不會突然消失不見的。”
“噢,上帝,吉莉安。”安妮特說道。
“嗨,”你對我說,“對不起,我好一會兒才找到你。我給你拿來了啤酒。”
“已經喝過一杯了。”我高高舉起空杯子說道。
“那麼這瓶是我的了。” 吉莉安一邊說,一邊抓住你拿酒瓶的那只手。你試圖閃開,可是,艾德,你的動作還不夠快,倒是安妮特上前來幫解了圍。
“來吧,”她把吉莉安拉開,並對她說,“我們一起去拿些啤酒。”
“他們把好東西只留給隊長。” 吉莉安嘟喃道。
“是聯合隊長。”你一本正經的糾正她,真是個愚蠢的回答。
“走吧,吉莉安,”安妮特對我說,“米妮,再見。”
“米妮,”吉莉安冷笑道,“這個在篝火旁裝文藝的醜八怪。我倒想看看他們能持續多久?”好在安妮特把罵罵咧咧的吉莉安拖走了,她們離開時的情形倒挺像《受審的真理》中大肆咆哮的多麗絲昆勒被拉走。我把空杯子扔到一邊,然後你遞給我一瓶早已拿來的啤酒。
“我真的很抱歉。”你說道。
“沒關係。”這幾個字幾乎是從我牙縫里擠出來的。
“我知道你對我很生氣,”你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本來應該陪著你的。可是,每個人都想跟我打招呼。每次我贏得比賽,大家都這樣做。”
“好吧。”
“我剛才去了一個地方,發現了一個東西,希望能給你一個驚喜。”
“驚喜,”我終于按捺不住,生氣地嚷道,“篝火邊的一瓶啤酒!”
“不是這個。”
“驚喜,”我大聲地喊道,“你的前女友醉醺醺地對我大喊大叫。”
你搖搖頭說:“她——,”你想了想又繼續說道,“好吧,她是吉莉安,你沒必要醋意大發。看看她那副醉鬼樣。”
“很多人會說她很美。”我說道。
“那是因為她當過很多人的女朋友。”你開玩笑地說道。
“包括你。”
你對我聳聳肩膀,就好像你實在無能為力了,就好像她是自己送上門的美味而你不得不接受。接著你從背後接過另一只手里的東西,連同你的手一起放在我的手里。這玩意雖然小巧玲瓏,但分量十足。你的手摸起來冰涼,指甲臟兮兮的。不過,你十指緊握那玩意,我掰開你的手,把手里的玩意舉起,借著火光仔細端詳起來。
“玩具卡車。”我叫道。我這個人最不會嘟起嘴向別人撒嬌,但是此刻我已經雨過天晴,對你也和顏悅色。這都暗示所有的不快都已平息。
“我知道這有點傻,”你說道,“但是我總來到這里找這個玩意。米妮,你是唯一收到這玩意的人,唯一的女孩。我是說,我絕無冒犯的意思。唉,等等,忘了我剛才說的最後一句話,媽的。但是,米妮,你真的是我唯一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