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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才是母親的家

時間:2012-08-09 13:33   來源:中國臺灣網

  出殯是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天上午。開靈車的司機同我商量靈車的行駛路線。一位親戚說,靈車最好不要經過家門口,而且迎回的骨灰,最好也不要在家里停留,直接下葬,入土為安。火化之後,我們便直接開車回河北老家,把母親的骨灰葬在老家的祖墳里。

  只是我的心里一直有疑問:為什麼不能讓靈車路過家門呢?為什麼不能讓母親再回家看一眼呢?母親是多麼留戀這個家呀!我又記起抱母親下樓時她眼角的一滴清淚,以及她潛意識地對身後樓門的最後一眼回望——她是多想再回到這個家呀!

  我記得發送完母親從老家回京的路上,已近傍晚,交通廣播里充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兒女對自個兒母親的動情的感言,好像第二天正是“母親節”。

  靈車出發的時候沒有經過家門,回來時候也沒有——母親該有多遺憾!

  母親病重復發這幾年,幾乎每天都要由保姆推著輪椅,把她從臥室推到客廳的大窗戶邊曬太陽。樓下不了,只能讓她以這種方式接近陽光(據說曬太陽對活絡血管有好處)。推出來沒五分鐘,母親就待不住了,連哭帶喊地嚷:

  “家去吧——家去吧——”手指著自己房間的方向。

  起初保姆聽不懂,母親一口河北口音,加上多年腦血栓造成的發音障礙,除了我們,多數人開始都不懂母親嘴里蹦出的簡單的字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對保姆翻譯:“我媽是說回家去!”保姆更懵了——

  “這不就是您家嗎?”

  我說:“她是說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才是她的家。”盡管同在一個屋檐下,但母親覺得除了自己那間臥室以外,連客廳好像都是別人家的,或幹脆認為就是露天的。

  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媽就樂了。

  “家去吧——家去吧——”

  這成了母親的一個樸實的願望。

  只有在自己家,母親才感到心安理得。

  媽,咱們“回家”吧!

  貳章

  歸根:母親在前,父親隨後

  父親母親每次出門逛街,都是一前一後走的,快六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居然顧忌一起走被人撞見會笑話,更別說牽手了。通常是母親讓父親“先頭里走”,然後自己再故意磨磨蹭蹭地東找西找才出門,遠遠跟在後面。距離拉開了,心里卻彼此相互照應著——這就是他們那個年代特殊的“愛情”表達方式。這圖景在我印象里已淡忘多年了,今天被翻出來,別有一番滋味。

  這窗口,成了老兩口生死訣別的十里長亭

  母親去世的消息是在兩天以後才敢告訴父親的。

  父親這年已經87歲了。除了砣大身沉,走路不太靈便之外,沒有什麼明顯的器質性病變。當然,這也只是泛泛一說,哪能真沒病呢?比如:

  1. 心力衰竭。2000年因腿部嚴重浮腫住了半個月的院,診斷為老年性心衰。出院後,隔幾天就得去醫院抽一次血,化驗血脂血糖。好在後來沒再出現明顯的症狀;

  2. 前列腺增生。幾年前第一次發作時,整整一個下午滴尿不出,憋得疼痛難當,死去活來。叫救護車送到醫院,說是“尿劌留”,當即插管導尿,才算逃過一劫。從此以後老是尿急、尿不凈,寒天臘月褲子也總是濕濕的,像小孩子一樣老得在襠下圍個褯子;

  3. 腿上的丹毒動輒流膿水幾個月。父親年輕時,醫生曾考慮給他截肢,一氣之下父親說“不治了”,就沒再正規治過。試過用祖傳秘方配藥往腿上敷,居然奇跡般地保住了腿。只是隔段時間會犯一次,犯一次熬一回藥。

  4. 都說“牙疼不是病”,父親的一槽假牙長久以來卻成了他的心病。大夫說,換一槽可以,得先拔掉殘留的牙根。但以他這把年紀,又有心臟病,沒有哪個醫院敢冒這個風險。最後決定還是先湊合吧,這一湊合就是幾年,吃嘛嘛不香——咬不動。

  望九之人了,有幾個不是成天以藥當飯這麼頂著。這些病其實都還不算什麼。要緊的是,父親的精神方面呈現出越來越糟糕的跡象,這幾年尤其變得不可理喻,渾不講理。

  起先家人都以為這是“老糊涂”了,沒當回事。後來我開始留意各種報刊和網上的資料,分析證實: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症”,而且已經發展到了很嚴重的階段。

  母親從長達幾年的失眠、強哭強鬧,到去世前兩周的水米不進,昏昏欲睡,整個人一下子塌陷下去。對于老伴兒的這種變化,日夜守在她身邊的父親竟渾然不覺,依然故我地自說自話。

  發現母親的病越來越嚴重是從母親的日常飲食開始的。保姆小何喂母親稀飯和麥片粥,母親不張嘴,即使吃到嘴里也根本不懂得吞咽。在醫院的七天里,母親嘴里殘留的粥飯就這麼隨著她沉重的一呼一吸嚆在舌苔上,越來越幹越苦,痛苦之狀可想而知。

  母親身子斜倚在被垛上,完全坐不起來。小何連拖帶架地扶住她半個身子,勉強給她喂一口水,稍一松手,母親就勢便倒下了。

  找來社區醫院的大夫簡單看了看,建議我們還是到大醫院照完CT,才好對症輸液治療。

  母親是經不起搬動的——這也是我們輕易不送母親去醫院的主要原因。坐在床上的母親,身子前傾幾乎弓到了腿面,成折疊狀,抱都抱不起來,死沉死沉的。我們請求醫生能不能先輸點活血的藥。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時候,看著像是過不去了,輸幾天刺五加、腦復康什麼的,情況即大有好轉。所以寄希望于這次也能有驚無險,化險為夷。

  醫生說:“看上去像是腦梗塞的復發,但恐怕還有出血的地方。這兩種病都可以導致現在的昏迷狀態。”——我才知原來母親這副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狀態就是“昏迷”。醫生說:“但兩種病在用藥上卻是完全相反:一種是疏通血管,一種是要堵住出血。這要不弄清楚,不但治不好,反而更添病。”

  要搞清楚病因,就要依靠設備,依靠CT。社區醫院沒有。

  看來無論如何也得帶母親上醫院了。

  一旁的父親卻不以為然。

  “不去,不許去醫院!”他堅持說母親沒病。其實他內心是怕老伴兒此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在他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里,就是死也不能死在醫院。

  我和姐姐對父親的漠然真的很氣憤,不能再徵求他的意見了,我們不能眼看著母親在家這麼等死而無藥可醫。

  事後,我反倒覺得父親的不知不覺,何嘗不是一種慶幸?眼見就要與自己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伴兒生死永訣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父親,無疑在客觀上把這種決絕的痛苦降到了最小。誰也無法設想:此時此刻正昏昏然沉睡著的母親,在她殘存的意識中,會不會也感知不到痛苦?如果真的如此,恐怕也是能想到的最善意的結局。只是在其他人看來,這場面未免過于殘忍和淒傷。

  母親病情的發展遠比我們預料的嚴重。

  為了湊齊我和姐姐各自向單位請假的時間,我們約定,後天(周五)一早帶母親去醫院。

  第二天上班之前,我還慶幸母親並無特別惡化的跡象,臨走前囑咐小何,一定要喂些稀飯給母親,難喂也要喂。我總覺得,只要能勉強吃下東西,總還是有活下去的希望。

  沒想到,開著車走了一半的路時,小何的電話就來了——

  “哥,你快點回來吧,大媽喘氣特別粗,你快回來吧!”

  小何在電話里急得不行,完全失了主張。

  返回途中,我聯係了幾個姐姐。此刻的我感到自己像被丟進萬古深淵里沒著沒落的一顆石子,眼前一片黑暗和混沌。

  母親的樣子很嚇人,面色枯槁,形容委頓,與一小時前我出門時判若兩人。嘴里老像是有痰,呵嘍著,呼吸明顯不均勻。幾乎是前後腳,二姐也趕到了。我們特意為母親換了件厚一點的幹凈外套,帶了被褥,背著母親下樓。

  四層樓,七八十級臺階。我們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母親折騰到樓下的——母親眼角的淚水就是在這時候流下來的,渾濁而蒼涼。

  就在大家背母親下樓的時候,父親叫嚷著衝出房門。他一路拄著拐棍磕磕絆絆追了下來,竟一口氣追到樓下。

  以他平時的氣力,偶爾由我攙扶著下這四層樓,至少也要一刻鐘。這次他竟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一口氣跑下來,緊跟在我們後面。他是調動了身體里的全部潛能。

  “——回來!不許上醫院!把你媽弄回來——”父親趿拉著鞋,邊追邊罵:“王八蛋操的你們!回來!”……“老伴兒啊——”謾罵聲漸漸變成了哭喊聲,響徹整個樓道。

  當時樓里一定出來很多人好奇地觀望,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和二姐把母親往車里塞,極費勁。母親在我們手里幾乎被攢成一團。

  後邊,小何正連哄帶勸把父親往屋里攙——萬一父親在這時候有個閃失,豈非亂上添亂?父親哪里肯聽?最後是小何急中生智,嚇父親說:“門還沒關呢,還不回去看看,有人偷你的東西了!”父親一時顧了這頭顧不得那頭,才勉強上了樓。

  車子就停在樓下的草坪上,從父親房間的窗口望下去,正好可以望見。自從父親的腿腳不允許他下樓以後,這扇窗口就成了他與外界聯係的唯一的瞭望臺。我上班走了,他從窗口看著,我下班回來,他還是看著。久違的親戚朋友來了,保姆又出去買菜了還沒回來,都瞞不過他。他由此洞悉全家人的作息行止,他也借此傳遞他的孤獨和渴望……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這窗口竟會成為老兩口生死訣別的十里長亭……

  車子駛出小區,駛出父親的視野。

  這成了父母親今生今世的最後一面。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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