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住院期間,父親好像漸漸忘記了母親,依舊整日嘮叨他那些奇談怪論。保姆留在家里伺候父親,其他人日夜輪流在醫院里值守。
只是偶爾聽到門響,父親才立刻警覺起來,厲聲問:“誰?誰來了??”
他的思維好像被突然喚醒,一下子扯回到現實中,一再追問起母親的病情。
我們只好暫時瞞他,說沒什麼事,快好了。他就哭,說:“趕緊把你媽接回來!”有時說著說著就急了。我們索性具實告他,說母親快不行了,大家都著急,讓他別再鬧了安靜會兒好不好?!不知他是真的聽明白了還是故意,大罵我們不孝,要遭報應。
他斷定我們合起夥來把母親送進醫院,是害了母親。
其間,父親幾次強烈提出要去醫院看望老伴兒,都被我們拒絕了。我們的理由好像也充分——
1. 以父親的年歲、身體和精神狀況,見到奄奄一息的老伴兒,未必承受得住,萬一倒下就更麻煩了。
2. 他完全有可能不管不顧地大鬧一番,在醫院那種地方,真鬧起來誰勸得住?
3. 既然母親已然這樣,我們想讓她安安靜靜地走完最後的路。父親不分場合的吵鬧無疑會使得病危的母親更不得安生,甚至他做出拔掉氧氣面罩、硬逼我們把母親帶回家的事,也說不定。
我們的決定在當時看來完全出于十二萬分的理智。現在想,到底沒能讓父親在醫院見老伴兒最後一面,終究是做子女的不孝。母親遲遲沒咽下最後一口氣,她在等什麼?
病厄中的母親會不會刻意在等父親,等他在病榻前看自己最後一眼?這是兩個人生生世世的永別啊!——實在等不到了,母親只好抱憾而終了。果真是這樣,那就原諒我們吧。
子女們替母親行使了要不要父親來看她的決定權,並輕易剝奪了父親探視臨終妻子的權利。我們自以為是地以為,母親昏迷,父親糊涂,他們就可以不在乎、可以放棄這項權利。
我們做的就一定對嗎?
母親走後,比悲哀更加難以應對的是所有人心中的忐忑不安:要不要把真相告訴父親?由誰告訴?
這才發現,原來我們所有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是父親可以依托和信賴的。他覺得一家人都在共同編織假話騙他,全世界都居心叵測,全世界都與他為敵。
母親被留在醫院的太平間,躺在漆黑而寒冷的冰櫃里,一待就是三天。
父親在家,也許正翹盼著,老伴兒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暫時沉浸在假想的欣慰里的父親,時而憤怨,時而焦灼。
我們把母親住院時沒用完的一包尿墊、衛生紙和濕紙巾(母親臨死前,背後果然生了褥瘡,已經開始潰爛。我在她去世的當天上午,到對面超市特意買了兩包強生濕紙巾,準備給母親擦背用,可惜沒能用上)拎回家。
父親正坐在客廳的窗臺上像往常一樣自說自話。見我們進來,立刻停止了嘮叨,而是以他淩厲的目光對我們每個人察言觀色。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麼,並沒像平時那樣逼問或暴怒。
無處悲傷。
我覺得自己連一個可以放縱悲傷的場所也沒有,不敢哭,不敢流淚。獨自溜進臥室,砰的一聲關上門。
妻子小心地把消息悄悄告訴了小何,小何當即眼淚就下來了。畢竟在母親最後這段日子里,她守在母親身邊的時間比我們還要多,她對母親飲食起居的了解比我們還要清楚,她對這個家的貢獻比我們還要大——感謝小何!這個來自陜西農村的善良姑娘。
父親終于忍不住試探著問:“你媽怎麼樣了?說呀——怎麼樣了?”
大家都支支吾吾。
叫我們怎麼回答:快好了?快出院了?還是已經……不在了?
還是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他吧。還有兩天就出殯了,誰也不希望他在母親出殯前大鬧起來。還有好多事等著辦呢!
兩天,就再堅持兩天。
父親連連追問了好幾聲,每一聲追問都像在用刀子扎所有人的心。
民間的喪葬習俗講究很多,而且說法不一。我不太懂,于是對哪一方善意的提醒都不敢怠慢。中國人講“祭如在”,講“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對死去親人的祭奠,其實體現的是一種哀思,一種表達。盡管有一大堆繁冗的形式,在今天看來是迷信,有些甚至演變成了鬧劇,但最初的形式總還是源于並依附于內容的,這使我對“形式”大都也恭而敬之。我所有的誠意、所有看來迷信的做法,都是出于對母親——真切的愛!不是別的。
傳說有一天,世尊佛陀路過路旁一堆顏色發黑的枯骨,曾躬身頂禮膜拜。眾弟子不解。世尊于是對弟子說:因那是一堆女人的枯骨。
“何以見得一定是女人的骨頭呢?”阿難問。
佛陀告阿難說,女人用奶水哺養孩子,養一小孩就要吮食八石以上的奶水,而奶乳是由母親的血變成的,形容怎麼會不消瘦憔悴?因此女人死後,其骨骸顏色較黑,分量上也輕得多了……
佛陀又依次頌揚了作為母親十重難報的恩德,曰:“懷胎守護”、“臨產受苦”、“生子忘憂”、“咽苦吐幹”、“回幹就濕”、“哺乳養育”、“洗濯不凈”、“遠行憶念”、“體恤子女”、“究竟憐子”……
引得眾弟子紛紛悲傷落淚。
到醫院開死亡證明,挑選、放大遺像,聯係殯儀館,通知親友,確定時間、人數、車,買黑紗、蠟燭、冥紙,等等……在失去親人的巨大哀痛的同時,你還必須把這一切做得有條不紊,謂之“料理後事”。
母親一生也沒機會在生活中充任主角,終于在她死後被動地做了一次。母親這輩子,先後依附于她的丈夫和兒女,從經濟到家庭地位一直都是。在我們這個家里,父親“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十分頑固,以至連過生日這樣的事,我們都習慣于趕在父親的正日子,順便給母親一起過了。母親從來不提,我們也慢慢忽略了。想來真是愧對母親!
照片也是——父親像樣的照片還能選出幾張,母親的就很少,幾乎沒有選擇的余地。母親病後,臉部歪得有點變形,更少照相,除了十幾年前換發身份證時照過一張,就再沒別的了。遺像最後選用的是她二十年前面容較為周正的一張“近照”。要是她知道現在有這麼多人鄭重其事地為她忙碌著,母親心里一定會過意不去。
所有這些都是在瞞騙父親的前提下,偷偷摸摸進行的。
民間有“倒頭香”的說法:即從親人故去的那一刻起,在逝者頭頂方向焚香祈祝逝者平安,傍晚掌燈時分還要在靈前點起蠟燭,為死者照路(黃泉路)。據說蠟燭一直要點到出殯那天,長明不滅。
父親既不知情,怎麼可能在家里為母親擺設一個小小的靈堂?
當天傍晚,我匆匆買了水果、香燭等祭品,在妻子暫時租住的東直門的房子里,騰出一張寫字臺,點上香燭,履行了簡單的祭拜儀式。
照片是一張很小的一寸照。昏黃的燭光在母親的像前搖曳——不能相信,母親真的就這樣走了嗎?!
遙對那個幾乎辨認不清的模糊的身影,默默呆坐了很長時間。
父親第二天還是得知了真相。是老家的堂兄婉言相告的。據說父親當時的表現比我們想象的都平靜。當聽到我們把母親後事的每個環節都辦得妥當,特別是聽說母親走得很安詳時,父親老淚橫流,竟連說了幾個“好”字。
既然用不著再瞞他什麼,我們索性堂而皇之地把供桌設在了家里,顯得比較正式一點。
父親的情緒忽晴忽雨,讓人琢磨不定。白天還好好的,入夜,父親徑直從臥室跑到客廳,哭天搶地地——
“老伴兒啊!老伴兒!你等著我!”
頭往硬邦邦的桌角上撞,一下,一下。
燭臺倒了,蠟油濺得滿牆都是。
後來我們發現,父親的莽撞行為雖說是真情所致,但也不乏表演的成分——做兒女的這樣褒貶老人確是不恭,但他的哭聲大多是幹打雷不下雨,本身就讓人起疑。而且,人越多越勸不住。他知道桌子角硬,舍不得真玩命,點到即止。父親像孩子一樣撒潑耍賴的,只為贏取別人的注意和勸慰——真叫人又氣又同情。
父親在家連續折騰了幾天。直到母親火化、下葬以後,父親的病情卻真的發展到無法控制了。保姆在家時,幾次打電話給我和姐姐,說父親成天喊,看見神啊鬼啊的都過來了,他用刀子把自己的手指劃破,挺深的血口子,將血含在嘴里,噴得滿屋子都是——說是辟邪。母親的遺像被噴濺的血漬浸成紅色。
母親善良的眼睛注視著這個家。
母親的眼里也浸出了血色。
看來,父親真的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