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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親成了最不受歡迎的“瘋老頭”

時間:2012-08-09 13:27   來源:中國臺灣網

  父母老家都在河北定興,距北京100多公里。由于家境窘困,人口多,父親二十歲出頭便只身來北京謀生,一猛子扎在京城六十多年。

  長久以來,定興人在北京落腳的職業大致有三種:搓澡、修腳、搖煤球。都是一些掙扎在底層的苦勞力。父親就是從一家叫做“恆和元”的煤鋪的夥計幹起的,公私合營後改制為國營煤廠。父親一輩子和煤打交道,我小時候記憶最深的,就是父親渾身上下散發的煤味,怎麼洗都去不掉。

  我曾為父親的職業自卑過,而且這種自卑感對我後來性格的養成產生了巨大影響。父親工作的煤廠就坐落在離家200米遠的胡同里,凡是和同學經過那里,或學校組織看電影等活動列隊必須經過那里,我都低下頭盡可能地繞著走,心下禱念,爸千萬別碰巧在這時出現,遠遠地喊我,叫住我,被同學老師撞見。

  我當時想,父親不合時宜的出現,定會讓我在老師和同學面前很丟面子,根本不曾顧及父親的面子——他是那樣的把我視作珍寶,並時刻以我為榮。

  生我那年母親42歲,父親比媽大了將近一輪,那年53歲。我是父親老年得子的產物。後來常聽父親念叨,說關公53歲單刀赴會,而他的驕傲是在這年有了我。

  從小到大無數次填寫的履歷表中,父親一欄都是:“姓名:XXX;職業:工人;文化程度:文盲”;母親:“姓名:XXX;職業:家庭婦女;文化程度:文盲”……當然,如果這在上一輩人中,原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平民的家境大抵相當。但到了我這一代,同齡的孩子中像我這種出身、家境和受教育環境的,就顯得絕無僅有了。

  所以我從小就很清楚——在這個紛繁的城市社會中,我無依無靠——我只能算是土生土長在北京城里的最底層!

  我從小對“老家”的印象特別深。自打我記事起,幾乎每年的春節我都跟著父親回老家過。在北京一大家子六口人總是要團圓的,所以父親每年都是在北京過完大年三十除夕夜,初一一大早坐火車走,初三回來。

  別看只是個老工人,每年回去,父親都是一身簇新的褲褂,毛呢大衣披著,顯得很有派頭——窮也有窮的講究,父親一生愛面子,文化不高,但心氣兒高,他是典型的老覺著當個省長都屈的人。

  常聽他說,他年輕時如何如何用自己掙的錢支撐著30多口人的一個大家。那時還不興出外打工,不像現在。父親的出外謀生就顯得意義非凡。回老家把錢一撂,自己一個子兒不留。拆老房的時候,家里人發現房梁上、炕坯里到處是一包一包整整齊齊包著的銅制錢兒,很納悶——父親當年怎麼會存下這麼多錢呢?

  父親是一家人的主心骨,無論在老家,還是在北京的我們這個小家。他有殺伐決斷的魄力,在一家人中極有威嚴。有父親在,什麼難處好像都能迎刃而解。由于他說話句句在理,辦事一碗水端得平,所以大家對他的行為處事都心服口服。連老家我的兩位大伯也懼怕父親三分。這些我是知道的。

  任誰也無法想象,今天的父親與那時——往近了說,也就四五年的光景——簡直判若兩人,如今的父親變得六親不認,渾不講理,甚至在兒女眼里都活得這麼沒有尊嚴!

  奶奶在老家死的時候,父親只身漂泊在北京。之前誰也沒敢捎信給他,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怕他受不了。等父親回到老家,奶奶的屍首已經停在門板上了。父親急得眼睛往外凸鼓著,直奔靈前,拿腦袋砰砰撞牆,七尺昂藏的漢子,俯在靈前失聲大哭。周圍人在一邊站著,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上前勸他……父親對奶奶的孝敬所有人有目共睹,相信他沒理由不為此悲痛欲絕。

  在北京待了60多年,連他的兒女們都快成“老北京”了,可老兩口依然鄉音未改,還是一口純正的定興口音。我們印象里,父親好像從沒把北京的家真正當成過自己的家,他操心的永遠是老家蓋房、修家廟、遷墳的事,他在這里沒日沒夜地拼命幹,有一少半為了兒女,更多的是為了老家,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回“老家”。

  老家是他成為落葉以後,注定要歸的根。

  我和妻子、姐姐們平均隔兩周回去看父親一次,遇到單位加班或特別緊急的事,最多不超過三周。父親在等待的日子里焦躁得心急火燎,幾天前就等著盼著,罵得昏天黑地。

  堂兄說:“有好幾次,他一個人深更半夜就跑出去了,摸著黑走出院門口,我們得趕緊追他回來。他擰著,站在門口說什麼也不進屋,偏說你們來了,來接他了……”

  問他:“哪兒呢?——這才半夜兩點……”

  父親指指村口的方向,一口咬定:“那不是嗎?開車接我來了!”

  父親手指的地方一片黑夜的空茫。思維混亂的父親,只有想念是真實的。

  剛回去時父親的狀態確實好些。腿腳看上去比住樓房的時候利落很多,能自己推著輪椅車走老遠的路,知道按點回家吃飯(作息生物鐘比表還準時),大小便也基本能自理,身體倒是頗顯健康。幾個月不到,父親的臉色黑了,經常出去坐在太陽底下曬的。我們開玩笑說他:“這才像個農村老頭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過不上了,終于又恢復了農民本色。”

  父親的每一點變化,做兒女的都看在眼里。他健康,我們就快樂;他鬱悶,我們就失落,就惶惶不安。他的變化是兒女情緒振奮或消沉的指針、晴雨表。從前是,現在更是。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麻煩就來了。

  先是不吃飯。做好飯叫他回去吃他也不回,說不餓,接茬兒自怨自罵。稍不如意動輒就掀桌子,嫌做飯晚了,菜里沒肉了,更怕別人在他的飯菜里下毒。要不是我們事前知道他疑神疑鬼的毛病,早就給老家的兄嫂打過“預防針”,誰也不能不多心。父親對生命的不安全感可謂是由來已久了。先後幾個保姆都被父親懷疑過給他下毒,要謀害他。當時保姆委屈,我更是氣恨交加,對父親說——

  “人家毒死你一個老頭子幹嗎?圖什麼呀?人家年紀輕輕的為你坐牢,值嗎?!你怎麼心眼這麼歪呢!”“——放心吧,她就是想謀財害命,也輪不到你頭上呢。”當時只試圖跟糊里糊涂的老爺子曉之以理,並不知道他那其實是“老年癡呆症”的典型症狀(被害感)。

  在這里,我要對所有家有類似父親這樣的“老糊涂”的子女們進一言——當你們發現他們行為舉止出現“糊涂”得不可理喻的時候,暫且不必跟他們針鋒相對吧!當務之急是從病理的角度提高警惕:他們很可能是因病所致,一定及早替老人就醫診治——不要等到病情發展到不可控制了,來不及了,像我父親一樣。真的,後悔也晚了。

  在老家,父親的幻想症更嚴重了。我和姐姐去看他的時候,中午,他坐在院子里的輪椅上,死活不進屋。堂嫂把飯碗端到他手上讓他吃,父親啪地把碗扣在地上,摔得飯菜七零八落……他小聲而神秘地向我解釋——不是他要摔,是這飯里原本有毒,是老天爺提醒了他,救了他一命!

  這以後,每餐飯對于父親來說,都成為一次生死考驗。八步穿腸散?劇毒。不能吃。不能死!反過來罵哥嫂他們“好狠的心!”我和姐姐從旁一個勁兒偷偷使眼色給父親,示意他別胡說了,怕堂哥堂嫂聽見後起疑心。父親反而故意提高嗓門,好像特意讓別人聽到。父親的渾不講理,使正常人的人際關係也趨于脆弱和緊張。他時刻警戒周圍人的動靜,生怕一時的疏忽大意丟了性命。

  知道什麼是“罵街”嗎?父親就是典型。天熱的時候,天不亮,父親就推著輪椅坐在正對院門的街口罵,中午到點回家吃飯,下午又出去,接茬兒罵。沒聽眾,沒理由,更沒邏輯。

  以前在村里,總有從小在一起長大的父親的“發小兒”,老哥們兒,多年不見,願意跟他一塊坐著聊天,而且父親往哪兒一坐,永遠是大家的中心。這次回來,父親卻變成了村里一個不受歡迎的“瘋老頭”。沒人願意搭理他了,他把所有人都罵跑了。他說的話不著邊際,匪夷所思,漸漸也就失去了基本的聽眾。

  有一次,他竟蹣跚著走出老遠,站在A家的門前,上門叫陣,非要人家的孫女叫A出來(A曾是父親小時候的哥們兒)。那家人說,A早死了,死好幾年了。父親不信,認準了人家蒙騙他,惡狠狠地堵在人家門口罵了一下午,罵得可難聽了——弄得人家一家大小不敢出門,不知拿他怎麼辦才好。最後打電話到堂兄家,才勉強把父親接回來。事後堂哥堂嫂一個勁兒向對方賠不是。

  一直到現在,人家想起這事還覺得心里犯堵——招誰惹誰了這是?!

  下雨天,父親嫌屋里憋悶,寧可站在院子里被雨淋得精濕。勸也不行。就站著,仰著頭向老天爺發號施令——“還下?住了!……老他媽下!!!”連老天爺他也不放過,一起罵。

  堂嫂提議,他再這樣鬧下去,只能把院門上鎖了。鎖上院門,父親出不去,對自己家人罵就罵了,愛怎麼罵怎麼罵,誰也不會真往心里去,不搭理他就是了。只要別跑到街上再生事端。

  這讓我想起了在報上看到一則配圖的報道,說在安徽某地農村,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在村里成了人見人怕的“瘋老頭”,四處追人,打人,傷人,誰都控制不住他。最後他的兒子只能用鐵鎖鏈制成的腳鐐,把父親的雙腳鎖在自家院子的柱子上。觸目驚心的照片下面,標題赫然:《給父親“上刑”,原來是“孝子”》。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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