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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演一臺戲,兩個世界里奔忙

時間:2012-08-09 13:23   來源:中國臺灣網

  父親的晚年是孤獨的,不單沒了老伴兒,更因為內心沒人理解。去世半年的母親在父親心中已經徹底沒有了地位,好像沒誰再從父親嘴里聽到過母親。他現在關心的只有自己,他已經不需要聽眾了。只說給自己聽。

  可悲的是,這樣一來,他的內心到底想些什麼,也就沒人能知道了。他無法與人正常地交流和溝通,只能任想象馳騁在自己內心那個漫無邊際的寂寞的花園里,飛翔,飛翔……永不停落。

  他用自說自話的獨特形式,回顧著一生的恩恩怨怨,沉浸在自造的假想世界里,時而痛哭,時而悲憤。

  幻想更嚴重了——他想讓誰來,就像誰真的在場一樣。他一人分飾兩個或幾個角色,自問自答,一個人演一臺戲。

  “鋼子?”

  “哎——”

  “不許走啊!”

  “哎,不走……”

  屋里就父親一個人,卻像是有十個人在場似的。

  但偶爾,又倣佛意識到你的存在,神秘地在你耳邊說:“我有十個小金佛,他們要給我八十萬,我沒賣給他們……”

  我問:“誰呀?”

  “周恩來帶著郭沫若來的……”

  他眼前經常出現所有他想見的或不想見到的人,而且據堂兄說,他念叨的大多是村里死去的人的名字(通常認為這不是好兆頭)。

  我質問他:為什麼摔東西還打人?他說屋里老有小鬼兒晃,他就砸它們。看來他的毀物也是事出有因。

  父親像被什麼纏身附體,生活在極度的不安全當中。

  屋子里所有的箱子,在他看來都藏著人。他指著角落里一只廢棄不用的冰櫃,急赤白臉地讓堂兄救我出來,說“我”被塞在里面快憋死了——堂兄辯說“沒人在里面”,險些挨他一棍子。

  我去那天,他又指著床頭一只木箱子,非說我姐夫在里面,讓我救我姐夫……

  父親老了,看上去目光呆滯,個人衛生也不那麼講究了,邋邋遢遢,棉襖上老有一圈亮晶晶的痰漬。走路時右肩傾斜得更加厲害,身體明顯變形、失衡,像丟掉重心的鐘擺。誰也不敢讓他再出去走動。

  我不知道父親沉浸在假想世界里的時候會不會想念母親?母親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父親能放心嗎?那麼,他是把一顆心分作兩半,一半已隨母親飛升到遙遠的天際,一半仍彌留在世上,眷念著他的孩子們……

  父親在兩個世界里奔忙。

  我不知道父親的生命還能持續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活得更長還是希望早點解脫,肯定我祈望前者。不管他活的每一天有多痛苦,不管我們為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誰也不希望母親沒了,又忽然沒了父親——父親活一天就是意義,就像當初,只要母親多活一天,我們就是有媽的人。

  父母親都走了,我們真的是孤兒了!

  誰又不是孤兒呢?在精神的層面上,誰不是“孤兒”呢?

  張潔在一本書里說:“每個敏感的人都是很孤寂的,我是指內心。和世界相通,和人相通是很困難,哪怕是和你最親愛的人,也是很困難的。碰到這種不被人理解,不能與人相通的情況,你會覺得文字更親切。”我有時想,父親要是會寫字,他就可以把自己想說的全都寫下來,也許他就不會忍受過于強烈的寂寞和孤獨,他會不會好很多?!

  而現在,父親的生活幾乎喪失了所有的樂趣,只有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稍稍得到些補償。

  父親不停地在說,舌頭都不好使了,嗓子啞了,還是說。

  屋里已經顯出寒氣。父親的鼻尖摸上去涼涼的,說話使父親嘴邊冒出陣陣哈氣。

  吃飽,穿暖——這是我們對父親僅僅能做到的。然而卻不是他僅僅想要的。

  父親的心高著呢!

  每次回老家,短短幾個小時,我們何嘗不希望能多陪老人待會兒?但他的粗暴態度和說話的瘋癲又讓我們不敢接近他,索性把他晾在一邊。我粗略算過,如果按每半個月回去一次,每次跟父親待上幾個小時,即使他能再活幾年,我們能與父親在一起的時間,滿打滿算還能有幾天?!

  記得小時候,有次跟隨父親從老家回來,下了火車,坐在返回家的102路公共汽車上。父親坐在前座,我坐後面。傍晚,有路燈從車窗劃過。我抬眼正看到父親的一頭白發。當時不知怎麼,他的白發觸動了我,讓我第一次感到父親老了——那年父親大概不到70歲。我暗自算計著,如果父親能再活十年,也不過3650天,也不過87600小時——這就是我能跟父親在一起的全部時間了。這樣算著,自己難過得掉了眼淚。

  我無法想象要是有一天父親沒了,我會怎麼生活,還能不能生活?——那時父親是山!山沒有倒下,為這個家又屹立了20年。

  如今,這座山怎麼一下子成了太行山、王屋山了?

  真成了必須移而後快的累贅和負擔了嗎?

  時間是可以改變記憶的。人是多麼容易忘記啊!

  過去的父親帶領我們這個家,一直掙扎在貧窮的深淵里。為什麼不能像別人家那麼有錢?為什麼我們的日子就要受人家的憐憫或白眼、譏笑……這些在父親看來是終極的問題,一直困擾著辛勤謀生的父親,還有年少的我。

  現在的父親,動不動就說自己有百八十萬,還一直夢想著要蓋一個大大的“王府”,一家人都住進去。他是在幻想。一說到這,父親就呵呵樂了,他在幻想的深淵里得到滿足和快慰。父親死後,我們請裱糊匠為父親糊了座氣派的別墅,以了卻他生前常縈于心的願望。

  父親看中了我的手表,也要戴,戴上去就再也不舍得摘下來。我說:“爸,趕明兒我再給您買個好的,您先還給我。”他才戀戀不舍地從手腕上慢慢褪下來。“一定要買啊!”像個孩子生怕別人說話不算數,反復叮囑我。父親的心思是想向對門的老頭顯擺——對門老頭戴了塊金光閃閃的廉價手表。下次我剛見父親,他就迫不及待地問我——

  “表買來了?”

  “哎呀,忘了。”——我是真忘了。其實我也想買塊廉價的金表糊弄他的。

  在村口曬太陽的時候,他會攔住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鄉,央求(其實是命令)人家幫他去銀行取錢,一取就是幾十萬。還說事成後分給人家幾萬。當然誰也不會當真。父親把他的美夢編織得天衣無縫。別人跟他掰扯急了,問他:

  “錢在哪兒呢?拿出來,拿出來啊?——”

  父親便信手一指,“那不都是嗎?!”好像哪間屋子都裝滿了錢。他生氣我們為什麼肉眼凡胎愣是看不見。

  有一次,堂兄抻出一把燒給死人用的冥幣遞給他,那上面印的盡是十萬百萬甚至上億的大面額,問是不是這個。父親一臉不屑——

  “這不是酆都城的嗎?這哪花得了!”

  逗得大夥都笑。

  我們說父親快變成“錢串子”了,他總在吹噓他多麼有錢和富有。但現實中,他仍生活在一間並不寬綽的屋子里,淩亂而且寒冷,吃的也只能是面條、燴餅(牙不行了,別的也咬不動),一家人的日子仍舊過得緊緊巴巴的。在他有生之年,他到底沒有住上他想象中的那個大大的“王府”。

  我想,父親到晚年變得“愛財如命”,以至出現這樣那樣的幻想,是與他一生的貧窮困苦分不開的。深層次的心理原因是:

  他怕窮——這一輩子,父親窮怕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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