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7 不論何時都能與媽媽見面
雖然我知道,安寧療護並不只強調全人(身、心、靈)照顧,亦十分重視全家照顧;強調關懷不只局限于病人,還能關心病人周圍的親人,讓親人面對所愛離逝時心理能有所準備。但當今,這個理念的推動,還是充滿困難。畢竟死亡仍是大多數人避諱談論的事情,不只病人願意接受病程、同意接受安寧療護的時間太晚,親人也不願接受病人的疾病已是嚴重到必須面對分離的程度。
除了主要照顧者,我們在工作中很難遇見家庭中的每個成員,大多數的家庭成員仍是維持正常的作息,上課、上班、出差或出國。
若是家人已有最壞的打算,也體認到病人隨時有離逝的可能,維持正常的生活作息並不會造成太多遺憾。但往往不是如此,而是病人驟然離開後,家人才驚覺原來親人的病這麼嚴重,原來親人等不到自己有空時。
這種遺憾,對于孩子來說更是無法彌補。孩子常常是被隔離的對象,有些孩子從親人住院到死去,都未再見過這個親人。由于我們的努力,有些成人願意將孩子帶到病房,讓我們有機會和他們接觸,借著各種方法讓孩子有機會參與和親人最後的相處。
但並非所有病人的孩子,我們都有足夠的機會與時間提供協助。身為安寧療護社會工作者,必須能抓住任何可以提供協助的機會。我和小玲相見的那一天,就是這樣的情況,我知道若我失去這個時機,我可能不再有機會安慰她。
小玲是家中排行最小的孩子,上面還有哥哥姐姐。她剛上小學二年級,沒課時偶爾會和父親來醫院探望母親。
我剛見到小玲時,正和她的父親談著醫療補助的事。她的父母原本一起經營水果攤的工作,但自從母親確定罹患癌症後,水果攤的生意便有一日沒一日地做,加上家中三個幼小的孩子,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小玲的父親接受腫瘤科病房社工師的建議,正向戶籍地戶政事務所社會科申請中低收入戶身份。我知道他們的情形後,同意協助申請安寧病房的醫療補助。
可是小玲的母親疾病惡化快速,進到病房後不到一星期便在醫院死去。
我還記得,那天是星期六。
上午剛工作不久,護理人員來電告知我小玲的母親已死亡,而小玲的父親正等著我開立醫療補助單。我挂上電話,立刻前往病房,同時感嘆小玲一家人一定還未準備好面對失去親人。
正當我走到電梯口,電梯門剛好打開,走出來的是小玲和父親。
我馬上對小玲的父親說:“陳先生,護理人員已告訴我陳太太走的消息,我感到很難過,一切來得太快了。”
他紅著眼眶,憂愁地點點頭,並開口說:“蘇小姐,我太太走得這麼快,那醫療補助有辦法嗎……”
我馬上接話:“陳先生,請放心,補助的事在昨天已申請通過,我現在正要拿補助單給你,好讓你在出院結賬時扣除這筆金額。”
他臉上有些許放心:“謝謝,謝謝。”
“不用客氣。”我連忙說。
他拿著補助單,轉頭要離開時,卻找不到方向,一下要按電梯鈕,一下又想走樓梯下樓,手上的物品東掉西掉的。我感受到他心里的混亂、心神未定。同時,我也看見跟在父親後面的小玲一臉茫然,無所適從。我向前牽起小玲的手,告訴她的父親:“陳先生,先將小玲交給我吧!我會和她一起在遊戲室,等你辦妥一切再來帶她吧!”
他沒得思考,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多一個人幫忙總是好的。他告訴小玲:“阿姨陪你玩,爸爸辦完事來接你。”
小玲乖巧地點點頭。
我牽著小玲的手目視著她的父親離開。我看看小玲,問她:“我們到遊戲室里好嗎?我們可以在那里看看書或畫畫。”
她真的很乖,靜靜地點點頭。
“阿姨去拿遊戲室鑰匙,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好嗎?”
她點頭答應。
我快速地跑到辦公室拿了遊戲室鑰匙,打算再快速回到小玲身邊時,想起一本剛買不久的繪本。那是一本關于一只狗失去親愛主人的故事,這故事所描寫的感情與悲傷調適的過程感動我許久,我想或許可以借著它和小玲分享她的感覺。
我返回辦公室桌上拿起那本名為《不論何時都能見面》(晨星出版)的繪本,然後直奔遊戲室。
我跑到小玲面前,邊喘邊開遊戲室的門。門開後,我和小玲一起坐在遊戲室的地板上,我問:“今天怎麼只有你一個人和爸爸來接媽媽?”
“因為哥哥和姐姐要上課。”她的聲音小小柔柔的。
“媽媽生病很久了,對嗎?”
她點點頭。
“你常常陪著媽媽嗎?”
她還是點點頭。
“阿姨這里有一本書,我們一起看,好嗎?”我把手上的書拿給她。
她靜靜地點頭。
于是,我們一頁一頁地翻閱。這本書每頁的文字很少、很短,很適合小孩看。里面的文字很簡單,大都是小玲認識的,或許可以讓小玲借著讀出文字而說出心里的話。
我告訴她:“小玲,我們一頁一頁慢慢看,你來念這上面的字,好不好?”
她同意。
就這樣,我們慢慢地翻閱這繪本。而小玲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聲:
“我叫小白。
米琪的小狗。
我總是很快樂,
很高興,
很幸福……”
她一字一字念著這個故事:一只叫小白的狗突然間失去主人米琪,在那之後,他的生活完全變了樣,他不再感到快樂及幸福。他一直期待米琪可以再出現叫他的名字,和他一起玩。但米琪終究沒有出現。直到有一天,小白好像聽到米琪的聲音,聽見米琪呼喚他,並告訴他,他們沒有分開,只要小白閉上眼睛,不論何時都能見面。
我們看完後,我合上書本,和小玲靜靜地坐著。我有些感動地想流淚,我知道失落而悲傷的心情起伏,小玲正要開始經歷。但我不知道她是否也能感到母親雖然不在身邊,卻永遠活在她心里。
我問她:“小玲,看完這本書,你想到什麼事或什麼人嗎?”
她有點悲傷地點點頭。
我問:“你願意告訴阿姨嗎?”
她輕聲地說:“媽媽,我想到媽媽。”
我輕輕拉起她的手:“你想到媽媽,想到媽媽也離開你了,對嗎?”
她點點頭。
我說:“小白也好愛、好想念米琪喔!像你一樣。”
她默默不語,眼神有些憂傷。
我問:“那你知道要是想念媽媽時,怎麼辦嗎?”
她點點頭,然後說:“我可以閉著眼睛,不論何時我都可以和媽媽見面。”
我心里感到心酸與心疼,眼里有些淚水在打轉,但我揚起高興的笑容對小玲說:“是啊!小玲只要想起媽媽時就閉起眼睛,你就會看見媽媽,無論何時你們都會相見。”
小玲點點頭。
我摸摸她的頭,對她微笑。我很欣慰她的心因為這本書而不感到那麼孤單,而且在此刻我能陪著她,沒有以專業權威的姿態輔導她,僅僅以生命的姿態陪伴她這幼小的生命,給她一些溫暖。
我將這本書拿給小玲:“阿姨將這本書送你,讓這本書陪著你,你也可以和哥哥姐姐分享這本書,好嗎?”
她點點頭說謝謝,臉上有一抹淺淺的笑容。
剛好,小玲的父親也回到了遊戲室,要小玲和他一起離開。
我陪著小玲和她的父親走到樓梯口,知道他們要趕到殯儀館處理一連串的程序。在再見聲中,看著他們漸漸走遠,我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祈求神,能讓他們接下來的人生路程繼續感受到愛:無論是來自離逝親人所留存的,還是身邊相聚親人所付出的。
之後
因為一本繪本,我看見小玲從中得到方法去維係和母親的聯結。
失去一個親人,其實是自己某一個部分的死亡:那與死者共同創造、共同經歷、相互培養而成的部分。
所以,喪親者在內心會感到難以彌補的空洞,好似某部分的自己消失了。也因此,有些人失去孩子,亟欲再生個孩子;有些人失去配偶,亟欲再嫁娶另一名異性;失去寵物的想要再擁有另一只寵物;而失去父母親的,很難再擁有另一位有血緣的父母,只好渴望能在未來的伴侶身上尋得些許父母的身影。
這是為了填空與維持聯結。
以另一個來填補所失去的這個,並不是適當的方式,畢竟無論是死去的親人,還是後來的親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沒有誰能取代誰。
最好的方式是與死去的親人有好的告別,並通過好的方式維持聯結。有能力面對親人已死去、存在于另一個世界,才有能力重新面對完全不同的生命。
小玲知道閉著眼就能和母親相見,即使母親死去,還是可以在心里為母親保留某個位置,不用在心里徹底移除母親的形象,是對這份關係好的處理方式。
後來,我把這本繪本送給一個護理人員冬冬,卻意外地碰觸到她的悲傷。她對我訴說沒有母親讓她感到羞愧的心情:想要欺騙保姆參加母姐會,假裝是她的母親,卻仍是失敗的往事。
童年失去母親,也失去了生命中享有溫柔溫暖的部分。
我知道這本書碰觸到她內心塵封已久的悲傷,我擁抱著她,告訴她:“不論什麼時候,你都能與媽媽見面,只要你閉著眼睛,你們就會見面。”
她開始哭泣,退回到失去母親的小女孩,不停地哭泣。
她將頭靠著我的肩哭了好一會兒。
等她心情平靜了,我告訴她:“細節或許遺忘了,但悲傷卻早在心里扎營。”
她點點頭。
一本書,讓我和一些人的悲傷見面,也安慰了自己失去父親的悲傷與遺憾。
我更加喜歡以書來沉淀心情、獲取力量,也相信一本能安慰人的書在任何時空、任何地點都可以撫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