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天過去了。我一直在想從文的事情。
我和從文見面在一九三二年。那時我住在環龍路我舅父家中。南京《創作月刊》的主編汪曼擇來上海組稿,一天中午訪我在一家俄國西菜社吃中飯,除了我還有一位客人,就是從青島來的沈從文。我去法國之前讀過他的小說,一九二八年下半年在巴黎我幾次聽見胡愈之稱讚他的文章,他已經發表了不少的作品。我平日講話不多,又不善于應酬,這次我們見面談了些什麼,我現在毫無印象,只記得談得很融洽。他住在西藏路上的一品香旅社,我同他去那里坐了一會,他身邊有一部短篇小說集的手稿,想找個出版的地方,也需要用它換點稿費。我陪他到閘北新中國書局,見到了我認識的那位出版家,稿子賣出去了,書局馬上付了稿費,小說過四五個月印了出來,就是那本《虎雛》。他當天晚上去南京,我同他在書局門口分手時,他要我到青島去玩,說是可以住在學校的宿舍里。我本來要去北平,就推遲了行期,九月初先去青島,只是在動身前寫封短信通知他。我在他那里過得很愉快,我隨便,他也隨便,好像我們有幾十年的交往一樣。他的妹妹在山東大學念書,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對妹妹很友愛,很體貼,我早就聽說,他是自學出身,因此很想在妹妹的教育上多下工夫,希望她熟悉他自己想知道卻並不很了解的一些知識和事情。
在青島他把他那間屋子讓給我,我可以安靜地寫文章、寫信,也可以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他有空就來找我,我們有話就交談,無話便沉默。他比我講得多些,他聽說我不喜歡在公開場合講話,便告訴我他第一次在大學講課,課堂里坐滿了學生,他走上講臺,那麼多年輕的眼睛望著他,他紅著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只好在黑板上寫了五個字“請等五分鐘”。他就是這樣開始教課的。他還告訴我在這之前他每個月要賣一部稿子養家,徐志摩常常給他幫忙,後來,他寫多了,賣稿有困難,徐志摩便介紹他到大學教書,起初到上海中國公學,以後才到青島大學。當時青大的校長是小說《玉君》的作者楊振聲,後來他到北平工作,還是和從文在一起。
在青島我住了一個星期。離開的時候他知道我要去北平,就給我寫了兩個人的地址,他說,到北平可以去看這兩個朋友,不用介紹,只提他的名字,他們就會接待我。
在北平我認識的人不多。我也去看望了從文介紹的兩個人,一位姓程,一位姓夏。一位在城里工作,業余搞點翻譯;一位在燕京大學教書。一年後我再到北平,還去燕大夏雲的宿舍里住了十幾天,寫完中篇小說《電》。我只說是從文介紹,他們待我十分親切。我們談文學,談得更多的是從文的事情,他們對他非常關心。以後我接觸到更多的從文的朋友,我注意到他們對他都有一種深的感情。
在青島我就知道他在戀愛。第二年我去南方旅行,回到上海得到從文和張兆和在北平結婚的消息,我發去賀電,祝他們“幸福無量”。從文來信要我到他的新家作客。在上海我沒有事情,決定到北方去看看,我先去天津南開中學,同我哥哥李堯林一起生活了幾天,便搭車去北平。
我坐火力車去府右街達子營,門牌號數記不起來了,總之,順利地到了沈家。我只提了一個藤包,里面一件西裝上衣、兩三本書和一些小東西。從文帶笑地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你來了。”就把我接進客廳。又介紹我認識他的新婚夫人,他的妹妹也在這里。
客廳連接一間屋子,房內有一張書桌和一張床,顯然是主人的書房。他把我安頓在這里。
院子小,客廳小,書房也小,然而非常安靜,我住得很舒適。正房只有小小的三間,中間那間又是飯廳,我每天去三次就餐,同桌還有別的客人,卻讓我坐上位,因此感到一點拘束。但是除了這個,我在這里完全自由活動,寫文章看書,沒有幹擾,除非來了客人。
我初來時從文的客人不算少,一部分是教授、學者,另一部分是作家和學生。他不在大學教書了。楊振聲到北平主持一個編教科書的機構,從文就在這機構里工作,每天照常上下班,我只知道朱自清同他在一起。這個時期他還為天津《大公報》編輯《文藝》副刊,為了寫稿和副刊的一些事情,經常有來同他商談。這些已經夠他忙了,可是他還有一件重要的工作,天津《國聞周報》上的連載:《記丁玲》。
根據我當時的印象,不少人焦急地等待著每一周的《國聞周報》,這連載是受到歡迎,得到重視的,一方面人們敬愛丁玲,另一方面從文的文章有獨特的風格,作者用真摯的感情講出讀者心里的話。丁玲幾個月前被捕,我從上海動身時,“良友文學叢書”的編者趙家璧委托我向從文組稿,他願意出高價得到這部“好書”,希望我幫忙,不讓別人把稿子拿走。我辦到了。可是出版界的形勢越來越惡化,趙家璧拿到全稿,已無法編入叢書排印,過一兩年他花幾百元買下一位圖書審查委員的書稿,算是行賄,《記丁玲》才有機會作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見到天日。可是刪削太多,尤其是後半部,那麼多的××!以後也沒有能重版,更談不上恢復原貌了。
五十五年過去了,從文在達子營寫連載的事,我還不曾忘記,寫到結尾他有些緊張,他不願辜負讀者的期待,又關心朋友的安危,交稿期到,他常常寫作通宵。他愛他的老友,他不僅為她呼吁,同時也在為她的自由奔走。也許這呼吁、這奔走沒有多大用處,但是他盡了全力。
最近我意外地找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寫給從文的信,里面有這樣的話:“前兩個月我和家寶常見面,我們談起你,覺得在朋友中待人最好、最熱心幫忙的人只有你,至少你是第一個。”這是真話。
我記不起我是在什麼情形里寫下這一段話。但這的確是真話。在一九三四年也是這樣,一九八五年我最後一次看見他,他在家養病,假牙未裝上,講話不清楚。幾年不見他,有一肚皮的話要說,首先就是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信上那幾句。但是望著病人的浮腫的臉,坐在堆滿書的小房間里,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塞了咽喉,我倣佛回到了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三年。多少人在等待《國聞周報》上的連載,他那樣勤奮工作,那樣熱情寫作。《記丁玲》之後又是《邊城》,他心愛的家鄉的風景和他關心的小人物的命運,這部中篇經過幾十年並未失去它的魅力,還鼓舞美國的學者長途跋涉,到美麗的湘西尋找作家當年的腳跡。
我說過我在從文家作客的時候,他編輯的《大公報?文藝》副刊和讀者見面了。單是為這個副刊,他就要做三方面工作:寫稿、組稿、看稿。我也想得到他的忙碌,但從未聽見他訴苦。我為《文藝》寫過一篇散文,發刊後我拿回原稿。這手稿我後來捐贈北京圖書館了。我的鋼筆字很差,墨水淺淡,只能說是勉強可讀,從文卻用毛筆填寫得清清楚楚。我真想謝謝他,可是我知道他從來就是這樣工作,他為多少年輕人看稿、改稿,並設法介紹出去。他還花錢刊印一個青年詩人的第一本詩集並為它作序。不是聽說,我親眼見到那本詩集。
從文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喜歡表現自己。可是我和他接觸較多,就看出他身上有不少發光的東西。不僅有很高的才華,他還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他工作多,事業發展,自己並不曾得到什麼報酬,反而引起不少的吱吱喳喳。那些吱吱喳喳加上多少年的小道消息,發展為今天所謂的爭議,這爭議曾經一度把他趕出文壇,不讓他給寫進文學史。但他還是默默地做他的工作(分派給他的新的工作),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一樣地做出出色的成績。我接到香港寄來的那本關于中國服裝史的大書,一方面為老友新的成就感到興奮,一方面又痛惜自己浪費掉的幾十年的光陰。我想起來了,就是在他那個新家的客廳里,他對我不止講過一次這樣的話:“不要浪費時間。”後來他在上海對我、對靳以、對蕭乾也講過類似的話。我當時並不同意,不過我相信他是出于好心。
我在達子營沈家究竟住了兩個月或三個月,現在講不清楚了。這說明我的病(帕金森氏綜合徵)在發展,不少的事逐漸走向遺忘。所以有必要記下不曾忘記的那些事情。不久靳以為文學季刊社在三座門大街十四號租了房子,要我同他一起搬過去,我便離開了從文家。在靳以那里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
北京圖書館和北海公園都在附近,我們經常去這兩處。從文非常忙,但在同一座城里,我們常有機會見面,從文還定期為《文藝》副刊宴請作者。我經常出席。他仍然勸我不要浪費時間。我發表的文章他似乎全讀過,有時也坦率地提些意見,我知道他對我很關心,對他們夫婦,我只有好感,我常常開玩笑地說我是他們家的食客,今天回想起來我還感到溫暖。一九三四年《文學季刊》創刊,兆和為創刊號寫稿,她的第一篇小說《湖畔》受到讀者歡迎。她唯一的短篇集後來就收在我主編的“文學叢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