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陽關雪

時間:2014-03-05 14:29   來源:中國臺灣網

  在中國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場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別人關注的大多是官場身份。但奇怪的是,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崇樓華堂也都淪為草澤之後,那一桿竹管毛筆偶爾涂畫的詩文,卻有可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在濃冽的秋霜中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除夕的深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可以肯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著那幾首不必引述的古詩。

  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

  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為童年,為想象,為無法言傳的文化歸屬。

  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薄薄的青衫里,究竟藏著什麼法術呢?

  今天,我衝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麼好看的。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鑽進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褶皺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著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著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里,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于是,只好抬起頭來看天。

  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沒有被吞食、被遮蔽,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

  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

  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越來越多,終于構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我猜了很久,又走近前去蹲下身來仔細觀看,最後得出結論: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里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為城里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塌,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里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里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發,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咆哮時的怒目,丟盔棄甲後的軍旗。隨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

  我相信,死者臨死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于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座。

編輯:吳曉寒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