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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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05 13:50   來源:中國臺灣網

  安賀爾湊近海報,讓他驚訝的倒不是片名的承諾,而是一個苗條高挑的女孩,她的鼻子幾乎貼在玻璃上,在那兒讀著演員的名字。背上的書包似乎把她輕盈的身體壓彎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比她大兩倍的老舊男用大衣。在她身旁,他深深悸動,他又感受到女人身體散發的溫暖和溫柔了。他進監獄之前,只有兩次讓他脫離處男身份的性愛冒險,頂多再加上他這些年在牢里的幻想,不過比起他遭逢不幸之前看過的那些鄉下翻筋鬥雜耍還是刺激得多。

  他把臉頰貼近年輕女孩的頰邊,讀起海報上日本演員的名字,倣佛上頭都是像布萊德皮特 或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 這種眾所皆知的主角:“田口久美、魔犬光野師、廣瀨克典。”

  女孩把書包往左肩挪了挪,轉過來看著他,露出微笑。這小小的善意在他的生活里已經消失多年,他于是有了勇氣從皮夾克的口袋里拿出煙盒,問女孩要不要抽一支。女孩拒絕的手勢很幹脆;他叼著煙,點燃,吸了一口。“出獄之後,”他心想,“可以找到的最好朋友就是香煙。”

  “你要去看這部片嗎?”

  “我沒什麼興趣,你要看嗎?”

  男孩用手揮了揮,不讓煙飄進女孩雪茄色的眼睛,他沒看海報,脫口說出:“田口久美、魔犬光野師和廣瀨克典演的不會是爛片。”

  驚訝之情讓女孩的雙頰泛上了粉紅色。

  “你怎麼記得住這些名字?”

  “我是個沒用的怪物。有些東西我讀了之後,就永遠不會忘記。”

  “我要是有這種能力就好了。我在學校成績不好,就是因為記憶力不行。”

  “你讀哪個高中?”

  “讀?我已經被開除了。”

  “那你在做什麼?”

  “我在等電影院開門。天氣這麼冷,沒其他地方可去了。那你呢?”她指著年輕人滿得快要爆開的背包問道。

  “我剛旅行回來,去了南部。”

  “你住哪里?”

  “我剛從車站過來,想在這附近找找落腳處。”

  他從口袋拉出鍍金的表鏈,把囚犯費南德茲的表拿出來給女孩看。一顆光芒四射的太陽眨著眼睛,裝飾著半個表面;另外半面則是月亮佔據著四分之一的表面,上頭棲著一只貓頭鷹。女孩開心得笑出聲來:“太陽那邊在發光!”

  “如果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星星就會繞著月亮閃閃發亮。”

  “簡直是一只《天方夜譚》的表!”

  “如果我把它拿去賣,你覺得人家會給我多少錢?”

  她拿起表,放在手心掂一掂,一副很懂的樣子。

  “這只表很有原創性,我從來沒看過這個樣子的,你很可能會得到一大筆錢。”

  “我可不這麼想。這根本是白鐵貨,跟那部日本電影一樣。”

  他做了個手勢,要她一起進舊貨鋪,他把表放在玻璃櫃臺上。舊貨商打量這對男女一眼,隨即拎起表鏈,把表晃來晃去。如果他手上拎的是一只臟兮兮的老鼠,約莫也就是這般光景。

  “這是我父親送給我的成年禮。”

  男人把表放在櫃臺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每個人說的故事都一樣。什麼金牌或手表在情感上對他們有很高的價值,但是為了某個急迫的問題,不得不把它賣掉。你要跟我說的是這個吧?”

  “先生,您把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舊貨商對女孩微笑,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這樣我們就好說話了。”

  “您可以給我多少?”

  “三千比索。”

  “您也看到這只表可以區分白天和黑夜。早上十點或晚上十點它會告訴我們,其他表都沒有這種功能。”

  “這種區分很愚蠢。”

  “就算這沒有用,別的表也沒有這種特色啊,這是一只詩意的表。夜里,星星會閃閃發亮。”

  “三千五百比索在這里,小朋友,你還得謝謝我不跟你要當初買表的收據。”

  安賀爾聖地亞哥把紙鈔收進口袋,深深吸了一口從那亂七八糟的門廊鑽進來的冷風。他走出舊貨鋪,挽著女孩的手臂向阿瑪斯廣場走去。

  “費南德茲孔查城門那兒有一家咖啡館,那里的熱狗面包餡料多得要命,得把嘴巴張到快脫臼才咬得下去。我夢想著要吃上一份,已經想了兩年多了。”

  “我陪你去。”

  “那電影呢?”

  “這里整天都在放,什麼時候來都可以。”

  “你經常來嗎?”

  “有時候。也就是說,看情況……”

  “看什麼情況?”

  “我跟你又不熟。可以看的情況很多啊。”

  “譬如說,如果你沒被學校開除的話?”

  這說法讓女孩的精神來了,她開心地答道:“沒錯,就是這樣。”

  這家店叫做“前巴阿蒙德斯”,十二個勤奮的服務生端著三明治、啤酒、炸雞和巨大的熱狗面包,在餐桌和客人之間不斷做出高難度的過彎動作。年輕小夥子問了其中一個服務生,招牌上的“前”,意思是不是說三明治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好吃了?

  “比以前更好吃呢,老板,”服務生答道,“我跟您保證,您一口咬下去,醬汁會一直流到肚臍。要來兩份嗎?”

  “我不用。”女孩說。

  “你不餓嗎?”年輕小夥子問。

  “不餓。”

  “我點一份來吃,你不會不高興吧?”

  “才不會呢。”

  他摩拳擦掌,看著服務生加醬料、放蔬菜的動作,他的笑容越來越大。他點菜了:“一份超級三明治。面包里要夾一條大大的維也納香腸,放進微波爐加熱,加上一整排德國酸白菜、兩大坨酪梨泥、一大勺西紅柿醬,剩下就是薯泥了,上面再幫我擠上一層美奶滋,加上一道紅辣椒醬和一道芥末醬。”

  才咬下第一口,服務生的預言就實現了:美奶滋和西紅柿醬沾上了他的皮夾克。女孩把一堆紙餐巾夾在夾克的拉鏈里,然後比了個手勢要他繼續吃。安賀爾聖地亞哥時不時用食指比畫一下,好像有話要說,但是又忍不住繼續吃他的午餐;而當他對著快餐大快朵頤的時候,看起來卻又像在思索著享受完超級三明治這番樂事之後,要說些什麼話。

  玻璃窗上蒙著水汽,里頭擠滿了成群午休用餐的公務員,熱得讓人窒息。

  年輕人買了兩份紙盒裝的牛奶,兩人走過街,來到阿瑪斯廣場。他們躺在木頭長椅上,把腳放在各自的袋子上:男孩的腳放在背包上,里頭裝滿從監獄帶出來的日用品和衣服,女孩的腳則放在書包上,里頭裝的是鉛筆盒、書和筆記本。

  女孩敞開大衣,露出她的中學制服,那是一件背心裙,上頭別著一個無法辨認的徽章。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輟學的?”

  “一個月了。他們把我趕出校門,我到現在還不敢跟我媽講。”

  “那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早上起床,一切作息就像要去上課,然後就東晃西晃,晃到電影院開門,看一兩部電影再回家。”

  年輕人想到快要下雨了,不覺皺起眉頭。天空黑壓壓的,有大片的烏雲籠罩著,也有一縷縷雲絲在飛奔。

  女孩也抬起眼,順勢用手理了理頭發。由于兩人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某種意外滋生的親密于是生起。她對他微笑,男孩沒有響應她的微笑,她覺得那是迷人的男子漢氣概。男孩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一邊抹著額頭流下的汗。

  他們一起把紙盒牛奶湊上嘴邊,喝的時候,一道閃電照亮天際,一陣野蠻的雷聲轟隆隆地響起。兩個人都抬頭望了望駭人的烏雲,又對望了一眼,然後繼續享受他們的牛奶,倣佛正在進行一場鄉間的春日野餐。她用大衣的袖子把嘴唇上的白胡子抹去,她看見男孩的鼻尖也沾到了牛奶,于是用食指幫他揩去。

  霎時間,豆大的雨滴從天空落下。女孩縮著脖子,整個人蜷起來。男孩對這驟雨沒什麼反應,牛奶的恩澤已經淹沒了他的胃,他倣佛把這當成是上帝賜福。

  “這就是我的存在,”他對女孩說,“我是此刻,絕對是,也完全是。我沒有家也沒朋友,沒有過去也不想回憶任何事,我沒有錢,可是我知道我會過得快樂。我就是一個胃,一個被好吃的超級三明治喂飽的胃,而這里,不論是冰是泥,它就是我的城市。你叫什麼名字?”

  “維多利亞。”

  “有人叫你維基嗎?”

  “有啊,不過我比較喜歡人家叫我維多利亞,或者叫我勝利女神,這樣聽起來很開心。”

  她望著天空,把流到頸背上的雨水擦掉。她垂下眼的時候,看見一條栗色的圍巾從男孩的口袋里露出來,她自然而然地把圍巾抽出來,蓋在自己頭上。

  “把它拿下來。”男孩的語氣嚴厲。

  “為什麼?”

  “因為這條圍巾被污染了。”

  “被什麼東西污染?”

  男孩沒有回答。他粗魯地把圍巾從女孩頭上扯下來,連折都沒折就整團塞進背包里。女孩的微笑似乎消散在雨幕之後。

  “這條圍巾的主人是一個我很瞧不起的人,我希望雨水的大河把我帶向他的死亡,而不是讓我欠他一份人情。”

  “那你為什麼不把它丟掉?”

  “時機成熟的時候,我會用得上它。”

  她脫下大衣,把這件過大的衣服像篷布那樣在他們身體上方展開。在這團熱乎乎的幽暗里,他們繼續喝牛奶。這時女孩笑了出來,她看見男孩靠她那麼近,神情那麼認真,不由得想起小時候跟表兄弟玩的遊戲,他們用床單撐起印第安帳篷,在帳篷里說著愛斯基摩人的話,還互相磨蹭著鼻子。這笑聲在這麼親密的空間里伸展開來,男孩也覺得這幾年拿來對抗嚴酷命運的那副冷漠不在乎的盔甲,已經被這愉悅的心情化成了碎片,而某種厚重陰鬱的東西也像發了熱病一樣,在他體內迅速融化了。

  他摸著維多利亞的臉頰,接著用指腹輕拂她的嘴唇,嚴肅地拂過一遍;女孩發現他做這動作的專注,不再笑了,她讓他這麼做,認真而專注。

  “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喃喃問道。

  “聖地亞哥。安賀爾聖地亞哥。”安賀爾聖地亞哥帶著微笑回答。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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