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走到酒館街之前往下走了一點,因為他想要看看這一區有什麼改變。這里的蒸汽浴、按摩中心和酒吧──雞尾酒因為加了一小撮毒品而提升了酒性,穿著皮馬甲的女孩也提高了酒興—— 一直延伸到斜坡區。唯一遺憾的是,他得再帶著他的行李沿原路走上來,那樣子就像在城里迷路的觀光客。行李箱總是讓人注意到它的主人,雖然他在牢里蹲了五年,他的照片還是不斷出現在媒體,大家依舊興致勃勃地談論他犯下那些竊案時展現的才華。要讓人認不出來,有個解決方法就是把他的大胡子刮掉,但是要他放棄這個特徵,簡直就是要他把男子氣概自我了斷。
在第一個街角,他想要維持低調的企圖就被涅梅席歐桑特利謝斯給毀了。他是個不入流的小賊,現在整天在汽車附近晃來晃去幫人看車,等人家賞他一點錢。
“尼可,看到你出獄我真高興!”他如此宣稱,一邊還跟在他身邊往前走,但也不敢跟他握手或擁抱他。
這情景給了他很大的鼓勵,即使在當下的處境,那些流浪漢還是知所進退,知道他們可以對他表達的是什麼層次的情感。
“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會像你一樣高興。”
“為什麼不會?老兄。所有人都知道你守口如瓶。”
“沉默者維爾加拉葛雷,是這樣嗎?”
“無價的沉默者。你坐牢的時候,景氣變好,現在聖地亞哥是個大都會了。”
“我靠我同夥給我的銀行戶頭就夠了。”
“尼可,如果你打算再幹一票,別忘了算我一份。”
“你去找別人吧,桑特利謝斯,我已經洗手不幹了。”
這一小段路上,他無須回頭就知道有許多目光壓在自己的頸背上,他也留意到,有些路人從他身旁走過,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用一根指頭壓在額頭上,向他的護衛隊致意,然後在莫納斯特里歐的店門前放下行李,松開皮帶,理了理襯衫,又把褲子整好,深吸了一口氣,把皮帶扎緊一孔。太陽才剛下山,他的同黨的店里已經幾乎客滿了,店里賣酒的年輕女郎都穿得像服裝店的模特兒,曲線畢露,她們看著他,但是這一輩的酒吧女郎似乎沒有人認得他。
他在櫃臺的一端,支著肘,研究這家店的細節,直到他看見莫納斯特里歐正在交代櫃臺收錢的艾莎做些什麼事。只靠了眼神的力量,他就讓他的同黨把頭轉了過來。同黨認出他的時候,臉色大變,轉瞬變得沉重又淒慘,但是走過來的時候,臉上立刻換了一副戲劇化的快樂表情。同黨擁抱他的熱情多過他這個出獄的囚犯,他只以一抹審慎的微笑響應這洋溢的熱情。
他的老夥伴誇讚他西裝優雅,發型完美無缺,眼神里的嘲諷更讓他顯得年輕。
維爾加拉葛雷謙虛地嘆了口氣說:“五年了,流行的東西都變了。”
“少來!你一直都很優雅。”
“我的行李箱關不起來,我用膠帶把它纏了一圈。”
莫納斯特里歐故意踢了行李箱一腳,表示他明白。
“尼可,這行李箱經歷了那麼多事,等你有了專屬的博物館,它可是里頭最珍貴的收藏品之一啊。你別笑,在倫敦真的有一個犯罪博物館,里頭有開膛手傑克的蠟像。要來一點香檳嗎?……”
維爾加拉葛雷等著莫納斯特里歐說出那無可避免的關鍵詞,聽到的時候他露出微笑。
“……法國的,當然是法國的。維爾加拉葛雷是獨一無二的。”
他要服務生把香檳、冰桶和杯子拿到最里面的私人包廂。坐定之後,莫納斯特里歐輕拍葛雷的雙頰,倣佛流露著父輩的感情。
“終于出獄了,我的老朋友。”
“外面的時間過得很快,里面的時間可是很漫長。”
“你一定要原諒我,尼可,這段時間我都沒去看你。”
“我倒是沒發現。”
“我常常都想去,但是……”
“那還真奇怪,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來看過我。”
“不是我不想去看你,是因為我去探監會給警方留下線索。這麼說吧,沒去看你,是一種後續動作。”
“什麼東西的後續動作?”
“你的沉默。”
“莫納斯特里歐,這個沉默是我現在所有的本錢。”
“尼可,這件事我們得談談,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是慶祝你回來的時候,是喝香檳的時候。”
他的同黨舉起香檳杯,但是他卻沒動杯子。他沒舉杯,卻把行李箱放到膝上,壓開兩道金屬鎖,拿出一只信封。
“我給你帶了一份禮物。”
“是給我的禮物嗎?”
“是給你的,親愛的夥伴。”
維爾加拉葛雷把信封里的東西倒在桌上。五份年歷,一張疊著一張,每一個日子都被紅色的叉叉畫掉。
“尼可,我每個月都去看你的家人。”
出獄的囚犯挑了一張年歷,放在東道主的面前。
“2001年,聖地亞哥記憶里最炎熱的夏天。蟑螂在鐵欄桿上搖搖晃晃地爬來爬去。”
“我帶你去看你的房間。”
“在哪里?”
“我在對面有一家小旅館。”
“家庭式的?”
“我們現在是慘淡經營啊,孩子。”他試著要安撫他的老同夥。
“給妓女接客用的?”
“都有啦。”
“都有?”
“只是住幾晚而已,我會幫你找一個配得上你的住處。”
“不必了,我要回去跟泰瑞莎卡普利亞提一起生活。”
“我幫你拿行李。”
沒等人答應,他就拿起行李往門口走去。外頭變得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濕濕的人行道上映著酒館街霓虹燈虛幻的歡樂。
維爾加拉葛雷比他的同黨至少高十厘米,過街時,他得靠在對方的耳邊說話,才能讓他在嘈雜的車聲中聽見:“親愛的夥伴,把這些年歷好好留著,你也可以把它們拿去維爾加拉葛雷博物館展覽。”
房里有個小壁櫥。他把外套挂進去,從行李箱拿出一件灰色雜紋線衫。他穿上線衫,然後坐在床上把毛襪穿上,免得腳被凍壞。他沒把床罩掀開就躺了上去,他望著天花板,試著辨認那些污漬連成的圖形。
“什麼都不是,”他心想,“就是孤獨。”
有人在敲門,他用一只手肘輕輕支起身體。
“請進。”
這時有人用膝蓋把門頂開,維爾加拉葛雷還沒看到來者何人,已經看到銀托盤和冰桶、香檳瓶和兩只香檳杯了。送東西來的是一個約莫二十歲的妙齡女郎,衣服只夠遮到肚臍,一頭濃密的黑發讓她肉感的嘴唇更顯豐厚。
“莫納斯特里歐要我來跟您說,您忘了這個。”
“實在沒必要麻煩你。”
“他說沒趁著冰涼的時候喝就可惜了,這可是法國香檳呢。”
“擱在桌上吧。”
女人聽從指示放下酒瓶,然後在兩只香檳杯里斟上酒,她把其中一只遞給男人,自己則坐在床的另一頭。
“莫納斯特里歐為什麼對您這麼好?”
“我們是老朋友。”
“他有很多老朋友,可是只有對您,他才送出雙重大禮。”
“這是什麼意思?”
“香檳和我。”
“我懂了。既然我們坐在同一張床上,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瑞秋。”
“聽我說,瑞秋……”
“當然,我真正的名字不是瑞秋。”
“當然,聽我說,瑞秋,你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我很確定任何一個可以跟你上床的男人都會很快樂。但是我呢,我只和一個女人睡,我就像個小處男,要把貞操留給她。”
“真要命,你怎麼這麼難搞啊!”
“這和你沒有關係,你明白嗎?”
“這怎麼會和我沒有關係?你就是在跟我要做的時候這樣的啊。我可是很專業的。我不會讓你不舒服的,小朋友。”
“我不是對你沒信心,我是對自己沒信心。”
“你擔心自己不行?”
“我已經六十歲了。”
“可是我對我自己有信心。”
維爾加拉葛雷啜了一口香檳,做了個手勢要女孩也試試。
“我討厭香檳,我喝了會頭痛。”
“那你喜歡喝什麼?”
“薄荷冰沙。”
男人放了一張一萬比索的紙鈔在她手上。
“這給你,去買一瓶吧。”
“我從來不拒絕大方的小費,但是我要跟莫納斯特里歐怎麼說呢?”
“你告訴他,我謝謝他的好意,但是我不接受他的禮物。你告訴他,我在這個房間等我應該得到的五成。”
“他會把我罵死。”
“不會吧。”
他喝光自己的那杯,用腕背抹了抹胡子。女孩用一只手輕拍他的背,然後站起身來。
“先生,那位幸運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泰瑞莎卡普利亞提。”
女孩從銀色的冰桶拿出一顆冰塊放進嘴里。她讓冰塊在兩頰里滑來滑去,一臉若有所思,倣佛面對的是一個參不透的字謎圖。
“你是一只稀有動物。”她下了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