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百里沙山
殷玉珍死去的靈魂漸漸復活了。
那天,陌生人留在沙山上的最後一個腳印被黃沙覆蓋之後,殷玉珍跪在地窩棚後邊的沙丘上,號啕大哭,肝腸寸斷。
淚如珍珠,滾到了沙丘之上,成了沙山的第一滴淚,也是最後一滴水。
殷玉珍抬起頭來,往那行腳印消失的盡頭眺望,那地方該是自己的故鄉吧。
可是,故鄉隱沒在千重萬重的沙丘後邊。沙漠茫茫無際,望不到盡頭,看不到村落,看不到炊煙裊裊。
嚎吧!雙手撲到沙丘上,嚎個夠,嚎個頭痛欲裂,嚎個精疲力竭。嚎過之後,殷玉珍就想著如何去死,根本沒有想過以後的幾十年間,自己將守望著這片沙山,度過余生。
“起風啦,玉珍。坐在沙丘上久了,太涼,會得病的。”一個怯懦的聲音從後邊傳來。
“滾!”殷玉珍知道說話的男人坑了自己一生,已經有3個月了,她懶得與他說一句話。
果然起風了,身邊的沙子像海里的波濤一樣流動。狂風尖嘯,緊一聲,慢一聲,掠過百里沙山。沙塵彌漫,如黃龍騰空,翻江倒海;似潮起潮落,鋪天蓋地,一會兒便將自己淹沒。
那年的風沙特別大,刮的時間也長,一刮就是兩個月。三米之內,看不清方向,人不敢出門,怕被沙暴卷走了。然而躺在地窩棚,聽沙鳴,也心驚膽戰。那沙暴之聲,時而驚雷滾滾,時而群狼長嘯,時而塤聲蒼涼,時而又呼哨急促。
殷玉珍失望了,自己注定走不出這百里的沙山;縱使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這個叫背井塘的地方。她真想找一個褲帶將自己勒死,有好幾天,她都不吃飯,想餓死在這地窖里邊。
可是一個想死的人,在這片沙山卻找不到一種尋死的方式——地窩棚里居然找不到一根上吊的繩子。殷玉珍解下褲帶,卻連棵上吊的樹也找不見。太陽一紅,沙子曬得如炒栗子一樣,滾燙滾燙。陽光反射,眼睛一望,淚水便出來了。她盤算好幾回,也死過好幾回,可是一想家里還有媽媽和弟弟,自己一死了之倒是解脫了,可是留給媽媽和弟弟妹妹的,卻是無盡的痛楚。
想死死不了,想走又走不出去,這地獄般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不知不覺之中,毛烏素的夏天來了,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沙山寂寥,連一只鳥兒都看不見。有一天,天空中突然出現一只百靈,展開翅膀在空中歡唱。它的嚶嚶之鳴,唱來了自己的親人。
那個晌午,百靈鳥唱來了父親的光臨。將女兒嫁到了沙山之中的背井塘,殷鳳金駕車回去後,心里一直放不下。那天別離之時,四妮子朝著自己的背影,大聲喊的“我恨你,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的話,隨著熱風吹來,猶如火紅的烙印,烙在殷鳳金的背上,讓他背負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回到東坑鄉村里,殷鳳金像變了一個人,話少了,整夜睡不著,盤腿坐在炕上,直到晨曦冉冉,照到窗欞上。他翹首遠望,朝背井塘方向,喊著女兒的名字。
老婆睥了他一眼,說:“都是你造的孽,和和順順的日子不讓過,硬將四妮子往沙坑、火坑里推啊?”
“娃他娘,你咋哪壺不開提哪壺!過幾天天氣暖和了,我上沙梁子瞧瞧。”
“早該去看俺閨女了,把她接回家來吧。”
那天晴好,萬里無雲,毛烏素沙山里一絲風也沒有,天地靜得連落針的聲音都聽得到。
“馭!”一輛膠皮輪車在地窩棚前停住了。
“有人來了。”白萬祥說了一句。
“是我達來了。”殷玉珍白了丈夫一眼。
白萬祥一躍跑出門去。殷玉珍卻蜷曲在地窩棚里,懶得見父親。
殷鳳金跳下車來,扛下了一袋玉米面。
“玉珍呢?”殷鳳金問女婿白萬祥。
“達,玉珍在屋里。”
“玉珍啊,出來讓達瞧瞧。”殷鳳金在外邊喊道。
殷玉珍經不住父親千呼萬喚,終于鑽出地窩子。與父親四目相對時,她發現父親的表情頓時凝固了。
原來,女兒已被風沙吹得一臉粗糙,黑不溜瞅,頭發亂成了荊棘,眼神呆滯、絕望。她漠然地睥了自己一眼,似乎在說:“我心死了!”殷鳳金一口氣堵在胸口,神情頓時扭曲了。
第二天早晨,殷玉珍坐上父親的膠輪架子車,回了娘家。父親那口氣憋住了,回到家里就喊胸口痛,飯也吃不下去。
原本活潑天真的殷玉珍變了一個人,沉默寡言。母親問一句她答一句;至于對父親,一句話也懶得與他說。父親也知道四閨女倔脾氣,知道這無言之中,埋藏著對自己的憤懣之情。
殷玉珍在家住了幾天,還是決定回沙山里邊。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她知道這家她再也回不來了。起身的時候,姐姐往膠輪大車上默默裝了許多麥粉、豆豆,恨不得將家里能吃的東西,全都裝在妹妹回去的馬車上。
那天早晨,殷玉珍沒有向躺在炕上的父親告別,大步流星跨出小院的柴門。驀然回首,只見父親倚在窗前,正看著自己。那一刻,殷玉珍的心顫抖了,因為從父親的眼神里,她讀到了後悔、愧疚和深深的自責。
但是,殷玉珍沒喊一聲達,便負氣走了。她心里在慪氣哩:是你將我擱在沙漠里邊了,無聲無息死在里邊;推進河里,還會撲通一聲,有點聲響哩!
1月份,村里的人傳話過來,說她父親得了肝癌,活不了幾天了,想讓她與姑爺回去見上一面。
殷玉珍聽了此話,埋怨與心痛摻雜在一起,心里越發揪心,針扎一般。她第一次獨自走出沙山,沿著父親拉她下山的車轍,往故鄉的方向走去。
剛翻過背井塘的沙梁,她就發現有一個長長的影子投在前邊的沙丘上,回頭一看,是自己那個死鬼緊隨身後。她被父親扔進毛烏素沙山里邊,扔給這個要飯的男人後,將近半年,殷玉珍沒有搭過他一句話。他也怯懦,不敢靠近自己半步,只把自己當做一個菩薩供著,心懷虔誠,可是一點用也沒有,無法泡軟一個女人堅硬的心腸。
兩人走了一整天,日落時分,鄉關在望。東坑鄉浸潤在余暉里,一片血色蒼涼。
父親的心也在喋血。殘照將逝,父親的生命也已走近黃昏。
走進老屋,殷玉珍發現父親躺在炕上。沙山之上的那口悶氣把殷鳳金堵得太死了。心生悶氣,肝火太旺,全堵在了胸腔里邊,傷了肝,以至他得了肝癌,大口大口地咯血。
本該撲上前去喊一聲達問:“你咋了?咋會變成這樣!”可是殷玉珍喊不出來,她的心腸很硬。她不會流淚,淚水已經在沙山里邊流幹了。她冷冷地佇立于炕頭。倒是女婿此刻像個親兒子,一個孝子,站在父親的床前,一聲聲達,叫得親著呢,一點也不生分;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拿藥喂飯,又是洗臉擦身。
在娘家小住的日子,殷玉珍發現,父親硬塞給自己的男人還真有點良心和孝心。他一直守在父親屋里,陪伴著父親,端屎倒尿。關鍵時刻,人還靠得住。她看他的眼神,驀地融入了一縷陽光,由冰冷變得溫和起來。嫁雞隨雞,嫁沙治沙,認命了!她決定與這個男人好好過日子。
有一天早晨,殷玉珍突然對他說了第一句話:“咱回吧?”
“回哪?”
“回你那兔子不拉屎的沙窩窩啊!”
“好!好!”白萬祥眼睛一熱,他第一次從妻子的眼神里看到溫情。經歷一個漫長的冬天後,沙漠里升起一輪春陽。
回到了背井塘,殷玉珍對丈夫說:“雖然這里叫背井塘,總不能再背井離鄉啊,就得有井有塘。老輩人說了,有鄉井的地方,才住得下生命。”
“嗯!”白萬祥沒有多余的話,妻子能和他說話、派活,那是對他最大的寵幸。
殷玉珍在離地窩棚不遠的地方選了一個掘井之處。來沙山里快半年了,她知道這沙地雖然幹涸,一目千里焦黃,可是黃沙下邊,卻是最大的貯水庫。
小夫妻幹了整整一周,掘成了一口井,出水了。可是當天晚上,一陣大風——第二天天亮,深挖的井被沙塵掩埋了。
“再挖!”殷玉珍是那種執拗之人,她不相信這沙梁掘不出一口井來;愚公能搬了一座山,她不信自己在背井塘就綠不了一座沙山。
夫妻倆接受教訓,在水井四周建了擋風草格,終于擋住了那些漫天飛舞的風沙。
“再到灣灣里挖溝吧。”
“挖溝做甚?”
“傻子,種樹哩!有水了,就在房前屋後種樹吧,四周都讓樹圍起來,風沙就小了。”殷玉珍說。
丈夫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錢呢,到哪里找錢買樹苗啊!”
這時,家里那只3條腿的山羊在咩咩地叫,殷玉珍手一指,說:“有了,將它賣了,買樹苗。”
“嗯!”白萬祥蔫著頭,應承著,妻子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他馬上牽過那只一瘸一拐三條腿的羊,走下山梁,朝三四十里外的河南鄉走去。
天黑時,白萬祥回到背井塘時,背回來600棵楊樹苗。
那天晚上,正逢月圓。一輪杏黃月照在沙丘之上,一抹清輝,將綿綿百里的沙丘照成一片太古洪荒的伊甸園。殷玉珍一看到小楊樹苗,似乎看到了希望。這片千里焦黃的地方,可以為家,可以變成綠洲,成為村郭,成為故鄉。黃沙亦可變成黃金啊。
“萬祥,趁著樹苗還活著,我們趕緊種,圍著房前屋後,把600株樹苗栽下去。”
“嗯!”白萬祥還是一句話。
600棵楊樹苗,一天之內殷玉珍便種完了。
從此殷玉珍將小樹視為自己的生命,每天她都要扒開沙土,看看樹苗根部發芽長須了沒有。
殷玉珍還沒有孩子,那600棵小楊樹,就是她的孩子。
第二年夏天,春風又吹毛烏素時,600棵小楊樹活了一半,而殷玉珍的大兒子也呱呱落地。她與她的一家,將永遠屬于這一片沙原。
採訪中,我問殷玉珍:“你的孩子是在醫院生的嗎?”
她笑了,說:“哪有城里女人那樣的福氣,是在沙原的小窩棚里,自己生的。”
“啊!”我既驚又愕,“沒有接生婆幫你?”
“茫茫沙海,誰來幫我接生啊。”殷玉珍說,“我讓丈夫燒了一鍋熱水,備了一把剪刀。”
兒子落地時,沙原上響起了第一聲清脆的啼哭,殷玉珍一剪刀將臍帶剪斷了。以後的半個月,她一直血流不止,怎麼也止不住。進不起醫院,也請不到醫生。她突然想起母親當年告訴過她一個土方子,她將納鞋底做鞋幫的紙燒成灰,衝開水喝了下去。流淌了半個月的經血,終于止住了。
大西北的女人和孩子們,守望著那一片沙漠,命賤命苦也命硬。
孩子也像沙海中的一株小楊樹一樣,奇跡般地活下來了。殷玉珍要一生種樹,治沙。樹如孩子,孩子也是樹,取名國林。
月子未坐滿,殷玉珍就去沙梁上種樹了。她將孩子放在炕上,四周用柴火圍了起來,然後將炕燒熱,就關上門出去了。自己與丈夫一天要栽1000多棵白楊樹,經常幹到月亮升起來,才披星戴月而歸。這些楊樹苗,是丈夫到苗圃里打了幾個月的工,不要工錢換回來的。
暮靄沉沉,殷玉珍與丈夫還在沙梁上栽種。晚風徐來,她倣佛聽到地窩棚里兒子時斷時續的啼哭。她的心一陣陣莫名的悸動,冥冥之中,母親的天性令她有一種不祥之感。
“國林!國林出事了!”殷玉珍瘋了似的往地家跑,進屋一看——國林發燒了,通體透紅,額頭燙得灼人,嗓子哭嘶啞了,小手再也不會揮動,翻著白眼,奄奄一息。
“國林!你怎麼了!看看我!我是媽媽啊!”殷玉珍大驚失色,可是她亂中有序,她吩咐丈夫,到井里打一桶涼水來。
丈夫匆匆出門,馬上提了一桶涼水回來。殷玉珍浸透毛巾,敷在兒子的額頭上,然後一遍遍用冷水浸濕毛巾,給兒子擦身,進行物理降溫。
第二天曙色未明,夫婦倆抱上兒子,往40多里外的河南鄉衛生院狂奔,中午才抵達醫院。醫生一測體溫,小國林體溫42度。醫生嚇了一跳,說:“孩子燒到這種程度,不是燒殘了,便是小命不保,你用什麼方法保住了孩子的命啊!”
沒錢住院,簡單地開了一點藥,殷玉珍只好背著孩子回來,買了一支體溫計,隔一個小時給兒子測一次體溫。
小國林頑強地挺過來了,逃過一劫。
2007年秋天,兒子考上內蒙古農業大學。殷玉珍送兒子去呼市,離別之時,就像父親當年將她送上背井塘一樣,空間的距離一下子將思念扯得長長的。可憐天下父母心,殷玉珍坐班車回來的路上,腦海揮之不去的卻是父親。那位一諾千金,誤了女兒前程的父親,在看到女兒3個月後溘然離世,時年59歲。父親辭世,也沒能化解殷玉珍心頭的怨恨,她沒有傷心,也沒有哭過;而現在,班車一駛出呼和浩特,兒子的身影不再,一股舐犢之情涌動心間,她悲悔交加。父親當年將她嫁進莽莽沙原,其實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天意、天緣、天命。昔日黃沙滿眼茫茫,如今卻是滿地黃金甲,她綠化的10萬畝沙原,潛在的價值已超過了20個億。而這一切,皆因父親將她錯嫁沙山而起。到父親死的時候,她也沒有原諒他,此時的殷玉珍才感覺到當年父親的愛女之情,真是父愛如山!可惜晚矣,父親已經走了整整21年。碧天黃沙,綠洲天堂,親情是這麼近,卻離得這般遠,留給她的唯有悔恨和哭泣。
那天晚上,車進東勝市,殷玉珍仍在哭,眼睛哭成了兩個桃子。她不好意思到餐廳吃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她夢中仍在哭,哭命運,哭父親,哭自己,更哭親情……
一個女人就在淚水浸泡的堅守中,用流不完的女人之淚,澆灌出10萬畝的綠洲。
沙海變桑田,只因了一個詞——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