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連城和四代黃河艄公
晌午。
黃河岸邊一片寂靜,太陽伸出暖暖的指尖,梳撫秋霜染黃的楊樹。收割後的田野,透著一股靜謐的空曠。
在準格爾旗十二連城鄉鎮上吃過中飯後,鄉長讓司法助理員劉永軍陪我們去看十二連城舊址。
步出小飯店時,郝海榮副秘書長說:“徐老師,下邊帶你去的一個地方,你看了後一定會很興奮,能激發你的靈感。”
“是嗎?知我者,郝秘書長也。”
郝海榮一笑。
並非客套,是真的要感謝郝海榮,我在鄂爾多斯大地行走的20多天里,他完全尊重作家的創作自由,從沒有帶我去謁見各旗黨政大員,聽他們用毫無感情色彩的官腔,歷述政績;而是盡可能地讓我深入民間,從老百姓的生活和視角,來看鄂爾多斯高原的滄桑巨變。
車駛離沿河公路,轉至黃河灘上。太陽高懸在天穹,驅車駛近十二連城,我的心靈正在享用著這陽光燦爛、輕雲飛渡的晴空,腦子里反復掠過一個詞——桑田。
才別瀚海桑田,又見古城桑田。
車子從一個村落中間穿越而過,前方阡陌小徑,田疇百頃。駛上城牆舊址,便不能再往前行了。視野里突現一道奇觀:一座連一座的古城牆廢墟舊址,方方正正,縱橫東西,連貫南北;每個城東西南北皆在一兩公里之間,城城相連,一連就是12方城,可是城中房舍閭巷不再,卻又阡陌小徑,綠草如茵,小麥初芽。倣佛時光倒轉,黃河倒流,夢回大隋王朝。
“一道奇觀啊!古城桑田,天下少有!”我讚嘆道。
我們信步而行,踏過遍地蒿草,來到緊倚黃河岸邊的城牆之上,那里有一塊石碑,記下了十二連城的歷史滄海。
天上黃河,進入河套,調頭南轉的之字段,出現第一大拐彎,老百姓稱之為頭道拐,而十二連城就在這岸邊。據《元和郡縣》記載,十二連城始建于隋文帝開皇三年,即公元583年。隋唐時代,它被稱為勝州榆林城,也許是東勝最早的古城,是中國北方的邊疆要塞。十二連城借黃河天險,北控蒙古草原,南憑中原大地,進退兩易。而與之相呼應的是城西側的秦長城。史載:“蒙恬為秦侵胡,辟地數千里,以河為界壘石為城,樹榆為塞。”
午後的太陽靜靜地照在方城里。秋風徐來,野茅搖曳,蓑草離離,淹沒了古城的殘垣斷壁,可是從依稀可辨的城郭舊址,仍可復原出當年十二連城城堡的非凡器宇。偶然從城牆塵中踢出一支箭鏃,令人想起號角連營的兵燹歲月。
北城荒蕪,古渡已廢,卻有舟橫岸邊。我問司法助理劉昌軍:“這個渡口還有過渡的人嗎?”
劉昌軍搖了搖頭說:“很少了,黃河大橋修起來後,去黃河北岸土默特右旗、托克托縣的人,大多乘車而過,很少來這里擺渡了。”
“那小舟和艄公還在等誰?”
“等過渡的人啊,他們已經在這個古渡上守了幾代人啦。”
“有意思,怎麼鄂爾多斯大地,盡出達爾扈特人一樣的忠義守誠之士啊!”
“知道了吧,徐作家,這就是鄂爾多斯人改革開放30年創造人間奇跡和神話的文化之脈。”郝海榮副秘書長擅長從歷史文化的角度進行詮釋。
“高見啊!”我感嘆道。“郝秘書長的點睛之語,正是我所尋找的,一語中的。不愧是市長、書記身邊的文膽!”
“過獎!過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郝海榮自謙道,“我們走吧!”
登車後,駛至一個小巷子拐彎處,車子馬上就要出村子了,我突然喊停車。我想先找一戶老鄉聊聊。
我胡亂點了一戶人家,推開半掩的院門,一位70多歲的老漢迎了出來。他長臉,高挺的鼻子,古銅色的肌膚,一雙小眼睛,眼皮已經耷拉了,臉龐上凹凸起伏,溝壑縱橫,一道道歲月滄桑的印痕。
老漢叫馬五十八,是黃河艄公的第三代傳人。年紀大了,黃河邊上的船不撐了,交給了兒子,自己則蟄伏在院里,曬曬太陽,看著地上的螞蟻爬過來,爬過去,打發著寂寞的日子。
“巧了巧了,巧遇老人家,我們可是找到了十二連城活字典啊,歷史的見證人啊!”
老漢笑了,說:“我不懂你的那一串洋名詞,要說十二連城的龍門陣嘛,我倒是略知一二,當然也是祖輩們一代代口傳下來的。”
馬五十八邀我們進屋,坐在炕沿邊上。他則坐在一個刷了土漆的大紅板箱前,頭昂得高高的,說起十二連城的往事。歲月鐫刻在額頭上的那些溝溝壑壑,在正午太陽的光線下,每一道紋路清晰可見。
馬五十八說,十二連城里過去是住人的,當時城里住有3個大戶人家,一戶姓付,是地主,一戶姓馬,是平頭百姓,租付家的地種。再一大戶就是奇家,蒙古格日圖王爺家,爵位是紅頂臺基,大清皇帝賜封的。奇家有4個兒子,老大叫吉林海爾,老二是一個喇嘛,老三叫奇佔山,老四綽號四葫蘆,王府歸他管。“奇家的土地東西南北中都有,幾千畝地啊,從早走到黑,也走不出奇家的地界。”
馬五十八說他家祖上是從山西保德縣來的,來準格爾旗有200多年了。爺爺馬海泉告訴他,祖輩是乾隆爺年間走西口過來的,那時河曲那邊鬧大災,沒法活了,只好踏上漫漫的走西口之路。爺爺娶了一位蒙古族姑娘,也是窮苦蒙族女兒,荒疏了馬背上的牧人生活,或者早已經失去了草場和牛羊,淪為農人,在河套地方,耕田為生。奶奶嫁到馬家後,與爺爺一起,當上了黃河古渡艄公,撐船度日。日子居然過得不錯,他們就從十二連城城里搬了出來,在二道拐岸邊蓋起了4間大瓦房。奶奶在黃河岸邊生下父親馬鍋扣,父親跟著爺爺做了擺渡人。而馬五十八長大成人,也跟著爺爺、父親去撐船。
大河滔滔,一個漩渦卷走一個年代,都成了黃水煙夢。馬五十八說,他從少年時代起,就看著十二連城一天一天衰敗下來,終成故城桑田。
“先是富甲一方、稱王一地的奇家,因為兩兄弟抽大煙,將成百上千畝的田地一點一點抽光了,最終破產。倒是付家會經營,地盤越來越大,既是大商賈,也是大善人。民國三十一年前後,河曲那邊鬧大饑荒,大批災民涌進十二連城,都求付大商人,有叫他幹爺爺的,有叫幹爸爸的。付大商人樂善好施,都是走西口走來的鄉里鄉親,他就將大批的土地租給窮人種,幫他們度過荒年。可是到了新中國成立時,付大商人倒了大霉——這撥子白眼狼,都在頂他,使他差點掉了腦袋。此是後話了,不提,不提。”
馬五十八說,他六七歲時,就跟著父親上了黃河古渡,當了一個少年擺渡人。那時,黃河以北地區都給日本人佔了,綏遠(呼和浩特市)里的德王,當了日本人的走狗,成立了偽政權,河對岸的土默特右旗、托克托縣都給日本人佔領了,不時向十二連城南岸打槍,子彈嗖嗖響。可是每天早晨他仍然要與父親到古渡邊上撐船,因為有很多鄉親往來于大河兩岸。河北岸有一個油房,河南岸的鄉親都坐他們父子的船過去打油。有一天,馬五十八跟著貨郎去打油,日本人從望遠鏡里一看,說河南岸有胡子,子彈就嗖嗖地射了過來。
“哪有什麼胡子,日本鬼子明明將中國人當活靶子。”
“你瞧我的臉上,還有一個子彈留下的傷疤哩。”馬五十八記得那天中午,一些鄉親坐船過河打油。日本人說這群人里邊摻雜胡子,架起機槍就準備掃射。一個叫王拐子的人發現敵情,躍身上馬,打馬飛奔,跑到古渡口邊上,大聲喊:“馬家父子快劃過去,趕快靠岸逃命!日本鬼子要殺人啦!”話音未落,一梭機槍子彈射了過來,王拐子被掀下了馬,一頭栽進黃河里,胸脯上穿了十幾個彈孔,露了一下頭,便被黃河卷走了。馬五十八與父親拼命向南岸搖去,剛靠岸,又是一梭子彈掃過來,將一個叫吳發財的老漢打死了,坐在吳發財身邊的武文志也受了重傷。馬五十八站著劃櫓,臉上也挨了一顆槍子,當場血流滿面。父親將船劃到南岸渡口,將鄉親們一一送上岸後,才抱著他,一溜煙兒地跑回家里,撕了棉襖里的棉花將傷口堵住。好在僅僅是擦傷,但是盡管奶奶又跑草原上去尋找蒙藥,給他敷傷口,也1個多月才痊愈。
在黃河古渡上,小小少年目睹了太多的生死。馬五十八也記住了一些俠肝義膽的蒙古人,挺身而出救漢人。他記得這樣一件事——古渡對岸的麻池壕,有一個蒙古老喇嘛給日本人當翻譯,保護了不少漢族同胞。有一個漢族男人,30多歲,家有3個孩子,卻被當成“胡子”。日本人將他灌了一肚子水,然後幾個人站上去踩。此前已經活活踩死了幾個人,老喇嘛看不過去,對日本人說:“太君,饒了他吧,他是好人,不是胡子。”
日本鬼子看在老喇嘛的面上,最後放了那個人,讓他留了一條活命。這個老喇嘛為人豪爽俠義,博得一片敬重,蒙古同胞晚上都到他那里吃喝。縱使綏化市里的德王偽軍,也讓著他幾分。老喇嘛借此救了不少人。
蒙古老喇嘛救人一幕,影響了馬五十八一生。他家四代艄公,就守在黃河古渡邊上,黃河水落,就搖船渡人;黃河汛期,便蕩舟救人。
蘆荻瑟瑟,逝水如斯。爺爺老了,將搖櫓交給了父親,于是擺渡船上,就只有父親和自己。許多年過去了,父親也上了年紀,搖不動櫓了,便將艄公之櫓交給自己。
在馬五十八的記憶中,第一次黃河大水發生在1958年的主汛期。當時黃河上遊連降暴雨,河水陡漲,淹沒了黃河大堤,滔滔洪水涌進當時蓿亥圖(蒙語,意為有紅柳的地方)公社所屬的蓿亥圖灣、東查幹布拉格、召梁、曼罕梁壕、廣太昌、康卜爾、楊子華窯子、五家窯子、董三窯子、興盛店、三十傾地、西柴達木、西查幹布拉格等13個行政村的農舍。
洪水襲來,一片汪洋,鄉親們站在房上呼救。馬五十八剛20出頭,早練就一身浪里白條的好水性。他與父親撐船進村救人,將父老鄉親們一一接出來,送到安全島上。
20世紀80年代,十二連城6年間連發兩次大水,一次是1981年,一次是1986年。陰山山麓里連下幾天大雨,黃河水漲上來,洪水茫茫。馬五十八劃著小木船進村去,救出一撥又一撥的鄉親。
如今,馬五十八也老了,年近八旬,擺不了渡了,就把搖櫓交給小兒子馬文元。第四代艄公畢竟有文化,與父輩們完全不一樣。馬文元將父親留給他的小木船換成了鐵殼船,後來又換成了機舫船。前些年,他與鄉政府合作在黃河上搭了一座浮橋,結果10個月就賠進去3萬多元,浮橋最終也垮了。
而今,坐船渡河的鄉親越來越少,擺渡已經不再掙錢。鄉親們過河有的送點油錢;有不自覺的,上了岸揚長而去。
擺渡天天虧損,馬文元對父親說:“把船賣了吧。這船再搖下去,家里的錢會被搖光的。”
“絕對不成!”馬五十八搖了搖頭,說,“文元啊,古渡雖廢,艄公將老,但是黃河永遠也不會老去的,總會有過河之人,總會有漲潮之時。只要還有一個鄉親叫擺渡,我老馬家的船就不能撤;只要黃河水有一天會漲上來,我老馬家的船就得守在那里,等著救人。這是黃河交給馬家人的天命,也是我老馬家的宿命!”
聽到這里,我的眼淚禁不住涌了出來。我問老漢:“你成年累月在黃河上擺渡,會唱雙滿調和山曲嗎?”
馬老漢說:“會啊,我唱的是新中國成立前的那種調,很古老的。”
“大爺,唱上一曲。”
“好!”馬五十八頭一仰,亮開嗓子唱道,“你賣老命買了一根繡花針,錢多錢少表達了心……”
這是說兩個相好的人的故事,還有更辛酸一點的,比如:黑麻麻口口燒沙壕,鍋里煮著爛米飯。東三天來西兩天,沒處安身誰可憐……
馬老漢的雙滿調唱得十分地道,挾著黃河河套一帶原生態的鄉土韻味。
斜陽西下,我們告別四代艄公的老屋走出來。司法助理劉軍昌說:“馬老漢家可富了。”
我怔然:“看不出來啊,屋里就一個大炕,兩只大板箱,還是上老輩人留下來的,沒有別的值錢東西啊?”
“人家不露富啊,早在80年代,我就聽說馬老漢的存款超過30萬。”
“天文數字吧,一個搖渡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錢?我不信。”
“作家不信嗎?請看看這個。”劉昌軍指著停在車庫里的一臺大型東方紅拖拉機和一臺工程鏟車,“這些都是馬老漢家的啊,你說值多少?”
“哦!50萬也不止。”沒有想到,一個擺渡人家有機動船,有耕田的大拖拉機,還有工程用鏟車,其家產已近百萬。它從一個側面,洞照著鄂爾多斯高原老百姓的富足。
我們登車而去,十二連城和老艄公的家,在車後漸漸遠去。耳際回響著馬五十八說過的話——伴河伴搖船,馬家四代人無怨無悔——驀地覺得,這片鄂爾多斯高原,這塊王者之地,無論王公貴胄,抑或尋常百姓,千年、百年之間,他們心中始終有一個永遠不改的初衷——守信、守義,並將這種義舉壯舉,融進了他們炊煙裊裊的尋常日子。
此時,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尋找到讀懂鄂爾多斯高原這部大書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