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趙元任先生、陳寅恪先生、朱自清先生,時相往來,他們的獨特之處,在我腦海里也留下了深刻印象。
·趙元任伉儷
趙元任先生夫婦在清華時,是風頭人物,無論衣著或行動,都很受人矚目。當時清華學校的教授,大都是留學回國的,可是太太們,多數是舊式家庭婦女,保守、節儉,在家相夫教子,從不過問外面的事。只有趙伯母——楊步偉女士,與眾不同。她也留過學,敢在大眾面前高談闊論。平時,人未進門,爽朗的笑語聲已響徹庭宇。這種豪放不羈的個性,在女性中是難得一見的。
她愛穿洋裝,因為身體略胖,所穿絲襪,也要從外國買來才穿得下。這些看在我們晚輩眼里,好生令人仰慕喜歡。那時我真不知道用什麼語匯來形容那種感覺,長大後才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瀟灑吧。
趙伯父對衣著也很講究,他常穿西裝,或長袍下穿西裝褲。再配上一副金絲眼鏡,更顯得溫文儒雅。那時他們已有兩個女兒,雖只有六七歲光景,也打扮得漂亮又活潑,是全園最出色的孩子。
趙伯父深通音律,家中客廳里有一排擺成弧形的木魚。據說可以擊出高低音階,可是我們都沒有看他敲過。
他們家愛請客。當時首創的所謂“立取食”,其實就是現在的自助餐,把食物放在長桌中間,客人拿了餐具,自己取了站著吃。這種吃法,在六十年以前,是聞所未聞的。參加的客人,宴罷回來,都議論紛紛。還有些太太們,將鏤花紙巾帶回家去保存,因為向來沒有看見過。
最轟動一時的是趙伯母與另外兩位教授太太合資,開了一間食堂。因在清華園大門前右方、南院對面的小河邊,河上有小橋,故命名為“小橋食社”。木屋抑或茅舍,今已記憶不清,只記得屋後綠樹成蔭,前方及左邊均瀕臨小河,古雅的建築,景色宜人。
文君當壚,至今傳為佳話,可是當時封建氣息特重的北平社會,尚不能接受這種新思想。清華算是較開放的,但對趙伯母的創舉,多半抱持著不太讚同的態度。
“小橋食社”供應的,以南方菜點為多,我只記得有一種燒餅,香酥松脆,很像現在的蟹殼黃,與北京硬韌的芝麻醬燒餅一比,風味截然不同。她選用的餐具都很漂亮。這些,都是事隔八十年尚存的印象。
“小橋食社”生意不錯,食客有學生、教職員及其眷屬,附近又沒有別的小吃店可去,可以說是獨門生意,或許應該說是一枝獨秀才對。問題是趙伯母交遊廣闊,又喜請客。凡是稍熟的人到店里,她總是嚷著:“稀客,稀客,今天我請客。 ”就這樣,“小橋食社”在請客聲中關閉了。
1958年,趙氏夫婦來臺參加“中央研究院”院士會議,三哥嫂與他們相聚多次,臨行前曾請他們吃飯,並請到胡適及梅貽琦兩位先生作陪。我因俗務纏身,未能躬逢其盛。據三哥嫂說,趙伯母仍是談笑風生,意興不減當年。
1974年,三哥貞明到美國探親,在舊金山停留時,曾與趙老伯電話聯絡。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家親自駕車,將他接往山區住宅相聚。他們熱情招待後,堅持留三哥在山間小住。三哥看到兩位老人事事必須躬親,不忍打擾,堅持不肯停留。結果二老再親送下山,並在中國餐館請他吃飯。趙伯母一邊殷勤叫菜,一邊說:“沒關係,吃不完你帶回去,可以兩天不買食物。”
他們夫婦是兩個性格並不相同的人,一個沉默,一個爽朗,但是那種灑脫及崇尚自由、互相尊重的德性,一直讓人羨慕。他們如神仙眷侶一般。如今雖已作古,仍令人懷念不已。
·陳寅恪先生
陳寅恪先生家學淵源(其父陳三立為清末著名的詩人,父子二人皆為飽學之士),遊學歐美十數年,抗戰時期任教于西南聯大,是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思想家。
陳寅恪在清華研究院任教時,尚未結婚,與趙元任先生比鄰而居。他自己雇了一個聽差,侍候起居,卻在趙家一起吃飯。
那時還沒有電冰箱,所謂冰箱,是用木料制作,里面釘了洋鐵皮,上層放冰,下層放置要冰鎮的東西。臺灣地區在電冰箱沒有普及以前,也常見到。在北平,冬季河水都結厚冰,有專營藏冰的冰窖,冬天把冰放進去,到夏天取出來出售。清華的住家中,九成都有冰箱,可冰酸梅湯、水果、開水等。冰塊每天由冰廠的夥計按時送來,趙伯母身體肥胖,夏天怕熱,所以尤愛冷飲。
我們離開北京後,三哥住在清華,時常到父親生前好友處走動。趙伯母豪爽又好客,是一位非常使人樂與交往的女主人,因此他們家經常是座上客滿。有一天,三哥去串門子,客廳中坐了不少人,陳寅恪先生也在座,趙伯母正穿梭賓客間談笑風生。等到三哥坐定了,趙伯母說:“今天要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可是聽完了不許笑啊。”
原來前幾天,天氣很熱,陳先生從外面進來,直嚷著好熱。趙伯母就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開水,倒了一杯請陳先生喝。他喝得很過癮,見到裝水的瓶子,覺得既方便又清潔,便問趙伯母瓶子是哪里來的,趙伯母說:“是酒瓶。 ”
第二天,陳先生交代聽差去買了兩瓶酒。那時瓶子並不普遍,酒很少是用瓶裝的,大部分是用壇子盛放的,買酒都要自己用容器去裝回來,叫作“打酒”。所以瓶裝的酒,多半是好酒。酒買回來了,陳先生卻叫聽差把酒倒了,瓶子洗幹凈,送去請趙伯母裝冰開水。
趙伯母用風趣的言詞,揭開這位老友的妙事,使得在座客人都捧腹不止。趙伯母自己也笑得前仰後合,只有陳先生在一旁悠然自若地微笑不語,真是大智若愚啊!
·朱自清的另一面
我家住在清華園西院16號和18號,14號正位于16號前方。原先住的是經濟學教授朱彬元先生,後來他轉入銀行界,就搬離了清華園。不多久,大約是民國十五年(1926年)春,朱自清先生家就搬進來了,我們與他家也就成了近鄰。他們孩子不少,且都是不滿十歲的幼兒。朱伯母身體瘦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衣著也是十分隨便。我們經常看到他呼兒喚女地團團忙著。
朱先生很喜歡小孩。傍晚時分,只要有空閒,他總會坐在家中屋前的臺階上,與孩子們遊玩、講故事。也許是體諒太太,把孩子帶開了讓太太稍微得到休息吧。除了自己的孩子,鄰居七八歲的兒童,也會圍著他聽講。六弟和松妹便是座上常客。如果到了晚餐時,尚不見二人蹤影,不用找,必定是在朱家聽故事。經常是我去叫他們回家。
一進大門,就可以看到一雙雙小眼睛凝神靜聽的姿態,以及朱先生比手畫腳、全神貫注的樣子。直到我長大後,才體會到:那是他與孩子們的心靈在交流,彼此到了融會合一的地步,是他擁有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與天真無邪的孩子無拘無束地坦誠相見,猶如水乳交融。而當他面對一般世俗之人時,便失去了那種自然交流的通道,顯得拘謹木訥。凡是至情率性的人,很少不拙于言詞的。他們生活在內心世界中,心中想要向人表達的,往往是口不如筆。
我那時已過了聽聆童話故事的年齡,但還不到欣賞《背影》《荷塘月色》等文的時期,等到上了中學,在課本上讀到《背影》和《匆匆》二文時,已是多年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