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清華園,在往昔平靜的學術氛圍中,增添了忙碌和緊張。1927年6月1日(陰歷五月初二),離端午節還有三天,誰也想不起過節,忙的是清華園學院畢業生的畢業。
學生們忙著向老師告別,請老師題字。父親也為學生題扇。中午,舉行導師與畢業生的敘別會,席僅四桌,席間父親那桌寂然無聲,因他慣常寡言笑,大家也習慣了。後來有位山西籍的學生聽傳聞北伐軍將至,怕時局會亂,敦請父親去他家鄉長治。父親答道:“沒有書,怎麼辦?”接著梁啟超起立致詞,表揚學生成績優秀,對清華研究院滿懷希望,“繼續努力,清華必成國學重鎮無疑”。父親點頭讚同。
下午,同學分別到各老師家話別。有幾位學生到家拜見,父親不在家,經電話詢問,知他在陳寅恪先生家。父親得知有學生來家,當即趕回會見學生,懇切論學。
晚飯時,學生方告辭,晚上戴家祥(浙江瑞安人,歷史學家、古文學家、經學家)等拜訪父親。他曾為文回憶當晚的情形:“是晚,某與同學謝國楨,謁先生于西院十八號私第,問陰陽五行說之起源,並論日人某研究幹支得失。言下涉及時局,先生神色黯然,似有避亂移居之思焉!”父親還告訴他們:“聞馮玉祥將入京,張作霖欲率兵總退卻,保山海關以東地,北京日內有大變。”
謝國楨(河南安陽人,著名明清史學家、版本、目錄學家)記述這次會面如下:“先生未逝之前一夕,禎嘗侍側,談笑和怡,誨以讀書當求專精。既而曰:‘時事如斯,余全無可惜。惟余除治學外,卻無從過活耳。’蓋先生之死志,著之久矣。”父親送走兩位學生後,回屋繼續評閱學生試卷。回憶中,父親當夜熟眠如故,並無異樣。
1927年6月2日(陰歷五月初三)早上一切如常,父親早起盥洗完畢,即至飯廳早餐。那時我們兄弟姊妹雖沒有上學,但必須與父母親同進早餐,不能睡懶覺。
父親餐後必至書房小坐,大概是整理些什麼,如有東西需帶至公事房,總是叫老用人馮友跟隨送去。這一天,他是獨自一人去的。到了研究院教授室之後,又與同事商議下學期招生事,並囑辦事員到家里將學生成績稿本取來。昨夜他為謝國楨紙扇題字,偶稱謝國楨為“兄”,此時又慎重將“兄”字改為“弟”字。
一切料理妥當之後,他向研究院辦公處秘書侯厚培借兩元錢。侯厚培身邊無零錢,就借給他一張五元的紙幣。當時教授習慣身邊並不帶錢,侯也不以為意。兩人談話甚久,父親走出辦公室,就去清華南院校門外兩旁守候的人力車中,雇車赴頤和園。進園前,命車夫等候,並付洋五毫。
父親十點多鐘走入頤和園,漫步過長廊,在石舫前兀坐沉思,不多久即步入魚藻軒,吸紙煙。大約十一時左右,從魚藻軒石階上躍身入水。有清潔工聞聲即來救助,撈起後,已氣絕。時投水最多兩分鐘,看來父親死志已決,用頭埋入淤泥中,窒息而死,因為那里水淺,死前背上衣服還未濕。
大約下午三時左右,頤和園中的工作人員問門口車夫,何故在此久候。車夫告知有一老先生命其在此等候。工作人員告知有人投湖自盡,敘述投水者衣著、相貌,一一符合。該車夫即奔回清華報信。
其時,三哥貞明剛從上海轉到燕京大學準備就讀,母親久等父親不歸正感奇怪,就命他中午回家吃飯,到清華找父親。在校門口問車夫,才知父親早上搭35號車往頤和園,即西奔往探。途中正遇上35號車回校,車上坐著一名巡警。三哥認識這位車夫,待巡警問明三哥身份之後,一起折回頤和園,接著又到警察局備案。這是6月2日下午四時左右。
到了下午七時許,清華學校全校之人均已知曉此事。晚上九時,教職員、研究院學生二十余人,乘兩輛汽車至頤和園。園門已關,守兵不許進入,經再三交涉,始準校長曹元祥、教務長梅貽琦及守衛處烏處長入視。
6月3日晨,母親帶著我們及教職員、學生等入園探視。時父親遺體仍置于魚藻軒亭中地上,覆以一破污之蘆席,家人及學生莫不痛哭失聲。
下午四時檢察官始至驗屍,此時在父親口袋中,搜出遺囑一封,並現洋四元四角。驗屍畢,即由校中員生及家族護屍至頤和園西北角園門處之三間空屋中,于此正式入殮。棺木運來甚遲,直到九時,才正式運柩至清華園南邊之剛秉廟(太監們敬仰的鼻祖神仙,類似關帝里的關公)停放。
校中員生來者均執燈步行送殯。麻衣執拂,入寺設祭。眾人行禮畢,始散,已6月3日晚上十一時矣。是日送殯者有清華教授梅貽琦、吳宓、陳寅恪、梁漱溟、陳達;北京大學馬衡教授、燕京大學容庚教授,研究院學生均前往送靈。
父親死後,法醫在父親口袋中找到遺書一封,紙已濕透,然字跡清晰,封面寫著“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因為當時大哥已逝,二哥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寫了三哥的名字。遺書內中雲:
王國維遺書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殮,即行瑂葬于清華墓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于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茍能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