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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浴缸里歌唱

時間:2012-07-09 10:02   來源:中國臺灣網

  記憶中的事情並不是按照時間順序存在的。在我的腦海里,一切都是瞬間閃現的。安娜吻我並道晚安,把我放進有高欄桿的幼兒床,可同時我卻在為參加瑪格的婚禮梳頭發,而其實,我現在正在泰恩福德的草坪上為婚禮梳頭發,赤腳走在了草地上。我身在維也納,卻等待他們的信件寄到多西特。要把這些書頁中的時間順序理清楚,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在夢里,我很年輕。鏡子里照出的臉總令我吃驚。我察看那優雅的灰白頭發,當然是好好做了發型,眼睛底下的倦意總也去不掉。我知道這是我的臉,但下一次盯著鏡子時又會感到很吃驚。我心想,哦,我忘記自己的樣子了。在那些眾星捧月一般的、最幸福的日子里,我是全家的寶貝。他們都遷就我,其中瑪格、朱利安和安娜最嬌慣我。他們把我當做寵物、寵兒,對我嬌慣有加。我不像家里其他人那樣才華橫溢。我不會唱,只會彈一點兒鋼琴,拉一點兒中提琴,但不能跟瑪格比,她繼承了母親的全部才華。她丈夫羅伯特連話都沒跟她說過就愛上了她——當時,他聽了她用中提琴演奏舒曼的《童話情景》。他說,她演奏的音樂描繪了雷電風暴,描繪了雨中麥田泛起的細浪,描繪了海藍色頭發的少女。他說,他在遇到她之前,從未看進別人眼睛的深處。瑪格決定用愛來回報他——他們認識不到六個星期就結婚了。這事兒真令人反感。如果沒有看到羅伯特缺乏幽默感這個事實,我會嫉妒得要死。我說笑話,他一次也沒笑過,連那個關于拉比、餐廳椅子和胡桃的笑話都沒把他逗樂。顯

  而易見,他這個人有缺陷。雖然一個男人因為我的音樂天賦而迷上我這種事不

  太可能發生,但真發生的話,我還是想要求這個人能經常開懷大笑。我要成為朱利安這樣的作家,這個想法令我快樂。可跟他不同的是,除了一份我迷戀的男孩的名單,我從未寫過任何東西。有一次,我看著希爾德用她那粗紅的手指,將調好味的香腸肉填進卷心菜葉里,便認定這是寫詩的好題材。可除了這點洞察力之外,我沒有取得任何進展。別人都很苗條,只有我胖乎乎的,連我的腳脖子都很粗,而他們都很骨感,且顴骨挺高。我繼承的唯一優點就是朱利安的黑發:我的辮子如蟒蛇一般,一直垂到跟短襯褲齊平。但他們無條件地愛我。安娜縱容我的小孩子脾氣,允許我生悶氣,氣呼呼地跑進自己的房間,年齡不小了還為童話故事哭泣。我的童年沒完沒了,卻讓安娜感覺自己年輕。身邊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女孩,她就可以對別人,甚至對自己都不承認自己有四十五歲了。

  因為這封信,所有這一切都要改變了。我必須獨自走進世界,必須最終長大成人。別人還像以往那樣對待我,但他們的舉動中有故作姿態的成分,就倣佛他們知道我病了,卻謹小慎微,不讓自己在行為中表現出來。我悶悶不樂時,安娜繼續仁慈地對我微笑,給我切的蛋糕總是最大的一塊,用她最好的熏衣草味的浴鹽給我洗澡。瑪格找茬兒跟我吵架,不先問一聲就借走我的書,可我明白這只是做做樣子,她內心並沒在吵架,而且她拿走的書都是她知道我已經讀過的。只有希爾德跟他們不同。她不再斥責我,即便時間可能已更加緊迫,她也不再把畢頓夫人的書強加于我了。她稱呼我“愛麗絲小姐”,而從我兩歲起,她都只叫我“愛麗絲”或“麻煩精”。這種突如其來的拘謹表現,並不是因為新發現了我的某種高貴品質而表示尊重。真是可悲。我懷疑希爾德是想讓我在最後幾個星期內,認識到在未來幾個月中自己必須要忍受的羞辱,而我倒是希望她叫我“愛麗絲”,用拳頭捶我,再次威脅要在我的晚飯中加很多鹽。我在床頭櫃上留下餅幹屑,這顯然違反了她“臥室內不得吃餅幹”的規矩,可她什麼都沒說,只是微微對我行了個屈膝禮(讓我心里難受得要命),帶著某種受傷害的表情回她的廚房去了。

  日子從身邊悄悄溜走。我感覺時間過得越來越快,猶如旋轉木馬上的那些彩色小馬。我想要時間慢下來。于是,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廳里滴答作響的鐘上面,試圖拖長秒針無情的節拍之間寂靜的瞬間。當然這一點兒用都沒有。我的簽證寄到了。鐘在滴答作響。安娜帶我去拿護照。滴答。朱利安去另一個辦公機構交納我的出境稅,回到家一句話也不說,手里拿著盛葡萄酒的酒瓶進了書房。滴答。我把成卷的絲襪裝進行李箱。希爾德在我的服裝上都縫了暗袋,用來藏匿禁止擁有的貴重物品,還在接縫處縫進了細金鏈。安娜和瑪格陪我去姨婆那里走動——咖啡茶點遠足,這樣我們就能吃到蜂蜜蛋糕,並跟她們告別。我們都說,不用等多久一切都會好轉,那時再相會。滴答。整個晚上我都想睜著眼睛,這樣,早晨就可以來得慢一些;這樣,我就能留存住更多在維也納的珍貴時光。我睡著了。滴答滴答滴答,又一天過去了。我把臥室牆上的圖片取下,用小刀劃開襯紙,把貝爾維迪爾宮的版畫、帶簽名的歌劇舞會節目單,還有我在瑪格婚禮上的照片藏進行李箱的蓋子內。在瑪格的婚禮上,我穿著繡有葉片的薄紗裙;朱利安穿著燕尾服配白領結;而安娜身著寬松的黑衣,為的是不跟新娘搶鏡頭,但她仍然是我們中最漂亮的一個。滴答。我的包都擱在廳里了。滴答滴答。我在維也納的最後一夜。廳里的鐘鳴響六點,到了為晚會打扮的時候了。

  我並沒有去自己的臥室,而是溜進了朱利安的書房。他在桌子跟前寫東西,左手緊握著筆。我不知道他在寫什麼。在奧地利,沒有誰再會出版他的小說。我想知道他是否會在美國寫作下一部小說。

  “爸爸?”

  “哦,豆豆。”

  “答應我,你們一到那里就立即安排我過去。”

  朱利安停下筆,把椅子往後拖了拖。他把我拉到他的腿上,就好像我才九歲而不是十九歲,又把我緊緊抱住,湊過臉貼在我的頭發上。我能聞到剃須皂清爽的味道,還有他皮膚上總帶著的雪茄煙味。當我把面頰貼在他肩膀上時,我看到桌上葡萄酒瓶此時又空了。

  “豆豆,我不會忘了你的。”他低聲說。我亂蓬蓬的頭發壓抑了他的聲

  音。他把我抱得那麼緊,我的肋骨都咯吱作響了。然後,他輕嘆一聲,放開了

  我。“親愛的,我需要你為我做點事。”

  我從他腿上滑下來,看著他走到房間的角落,有一個中提琴盒靠在那邊

  的牆上。他將琴盒提起來,放到桌上,萩噠一聲打開了盒蓋。

  “你還記得這把中提琴嗎?”

  “當然記得。”

  我上的第一節音樂課就跟這把黃檀木的中提琴有關。學拉中提琴,我可

  比瑪格要早。她在客廳里學彈三角鋼琴時,我就站在這個房間里學琴(這種難

  得的待遇激勵我去練習)。中提琴發出難聽的尖叫和刮擦聲,但我對拉琴樂在

  其中。

  直到有一天,瑪格偷偷進入朱利安的書房把它拿起來。她讓弓在弦上拉

  過,發出了動聽的顫音。黃檀木第一次歌唱起來,音樂輕快地在弦上泛起細

  浪,猶如風兒掠過多瑙河。我們都跑進去傾聽,那琴聲好似塞壬的歌唱。安娜

  緊緊抓住朱利安的胳膊,眼睛濕潤,閃閃發光;希爾德用抹布擦了眼鏡;而我

  悄悄跑到門口,懷著對姐姐的敬畏,內心的嫉妒卻令我感到惡心。一個月內,

  維也納最好的音樂教師都被找來教我姐姐。我再也不拉琴了。

  “我要你把它帶到英國去。”朱利安說。

  “可我不再拉琴了。不管怎麼說,這琴也是瑪格的。”

  朱利安搖搖頭。“瑪格有好幾年沒用這把舊琴了。而且,這琴已經不能

  拉了。”他微笑著對我說,“試試吧。”

  我打算拒絕,可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于是我拿起這個樂器,感覺很重,琴身的重量很異常。我看著父親,把琴放在下巴底下,舉起弓緩緩地在弦上拉過。聲音既沉悶又奇怪,就像我在弦柱下面固定了一個弱音器。我放下樂器盯住朱利安看,他的嘴唇一抽搐,掠過微笑。

  “爸爸,里面有什麼?”

  “一部小說。哦,我寫的小說。”

  我朝樂器上像字母“ f ”的彎曲的洞里看,才發現琴里面塞滿了黃色的紙。

  “你是怎麼把這些紙張放在里面的?”

  朱利安的微笑變成了咧嘴而笑:“我去找了一個制弦師。他用蒸氣使琴身分開,我把小說放進去,他再把琴身膠合上。”他自豪地說著,為把秘密透露給別人而快活,隨後,神色又嚴肅起來。

  “為了能安全地保存它,我想要你把它帶到英國去。”

  朱利安寫作時總是一式兩份。他在寫東西時使用復寫紙,手因用力而彎曲,所以在他寫的小說稿底下就能產生一份影印件。上面一層帶水印的白紙手稿送給他的出版商,而復印紙下面又輕又薄的黃綿紙副本就留下來,鎖進他桌子的抽屜。朱利安害怕作品丟失,因此,這張桃花心木桌子就成了一個寶藏。以前他從不允許任何一個副本拿出他的書房。

  “我帶著手稿去紐約。不過我要你在英國保存這個副本。以防萬一。”

  “好的。我會把它給你帶回紐約,你就能把它鎖進你的桌子里了。”

  廳里的鐘敲半點了。

  “小東西,你必須去換裝了。”朱利安說著,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

  “過一會兒客人們就到了。”

  這是逾越節的首個夜晚,安娜提出要搞一次晚會,像壞年景來臨之前的美好時代那樣,用香檳酒和跳舞來慶祝。哭泣是絕對禁止的。瑪格早早地就過來打扮自己,我們身穿睡袍坐在安娜的大臥室里,蒸氣把我們的臉蒸紅了。安娜在浴缸里放滿了玫瑰花瓣,在洗臉池鏡子旁邊擺上餐廳的燭臺。以前,她在參加歌劇舞會之前總這麼做。她仰面躺在浴缸里,頭發在頭頂打了個結,手指在水里拖拉出波紋。“瑪格,按一下鈴,叫希爾德拿一瓶洛朗-佩里耶香檳酒和三個玻璃杯來。”

  瑪格按照吩咐做了。不一會兒,我們就坐著喝香檳了。為照顧別人的情緒,我們每個人都裝出興高採烈的樣子。我喝了一大口,淚水在喉嚨里有燒灼的感覺。別哭啊,我對自己說,硬是咽了下去,泡沫把我嗆得咳嗽。

  “小心點吧。”安娜咯咯地笑著說,調門太高了,讓人感覺她的快樂是裝出來的。

  我不知道家里還存有多少瓶葡萄酒和香檳酒。我知道朱利安已把上等的酒都賣掉了。任何貴重物品都有可能被沒收,所以最好是先把它們賣掉。瑪格剛才用一本雜志給自己扇著風,此時把雜志丟到一邊,起身走向窗戶,打開一個框格讓夜晚的涼風吹進來。我看見蒸氣使窗玻璃背面淌著細流,棉紗布窗簾飄揚起來。

  “哦,跟我說說加州那邊大學的那個係的情況。”安娜往後一躺,閉上了眼睛。

  瑪格一屁股坐進搖椅里,解開睡袍,露出白色網眼緊身褡和相配的短褲。我很想知道羅伯特對這麼惹火的內衣怎麼想,心里頓時充滿嫉恨。誰也不曾對我穿內衣的樣子表現出絲毫的興趣。羅伯特在某些場合是神採奕奕的,但談起他在大學里搞的星星研究時,他太過熱烈和活躍了。我曾大大得罪了他。因為在一次晚會上,我介紹他為“我的姐夫,佔星家”,而不是“我的姐夫,天文學家”。他轉過臉傲慢地瞅了我一眼,問道:“我是戴了藍頭巾,吊著耳環

  嗎?還是我叫你用銀幣滑過我的手掌,然後對你說隨著金星的倒退,我看見你將來會遇到一個英俊的陌生人?”我回答:“不是這樣的呀,不過我倒是希望你這樣!”結果他一直沒有真正原諒我,真是遺憾,因為以前他常常讓我抽幾口他的雪茄。“伯克利的大學可能很不錯,”瑪格正說著,“他們對羅伯特充滿好感。他去那里工作的話,他們會非常高興。”

  “那麼你呢?你會去拉琴嗎?”安娜問。

  瑪格和安娜都一樣:假如生活中沒有音樂,那她們就是籠中之鳥。瑪格點燃一支煙,我看見她的手在顫抖,以前沒見過她這樣。

  “我會找個四重奏組的。”

  “好,好。”安娜滿意地點點頭。

  我又喝了一大口香檳,盯著媽媽和姐姐看。無論在哪里,她們最後都能找到朋友。她們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並就近找到音樂家群體,因為只要世界上還存在奏鳴曲、交響樂或小步舞曲,她們就如魚得水。

  我注視著我的姐姐,像安娜那樣,她的腿很長,一頭金發濕漉漉卷曲著垂在裸露的肩膀上。她躺在搖椅上,手腳伸展,睡袍不整,飲著香檳,抽著香煙,一副故作頹廢的姿態。薄薄一層汗水黏著她的皮膚,她目光迷離地看著我微笑。

  “過來,愛爾西,抽一口。”她把香煙遞過來,香煙在她指間晃著。

  我把她的手打開。“別這麼叫我。”

  我討厭別人叫我愛爾西——這是一個老女人的名字。瑪格笑起來,笑聲非常清脆。此時我還是恨她,很高興自己要走得很遠很遠。我可不在乎是否還能見到她。由于在煙霧中感覺透不過氣,我便退到了窗邊。盡管熱得要命,我還是緊緊裹著睡袍。我可不想在她們面前脫掉它,對著她們展示自己寬大的白短褲和女學生用的乳罩,也不想讓她們看到我腰間鼓出的那一圈嬰兒肥的贅肉。

  安娜感覺到我和瑪格又要開始一輪爭吵,她做了唯一一件能讓我們的爭吵停止的事情。她唱了起來。這個夜晚剩下的時間里,安娜為聚集到這里的客人們演唱,她脖子上的石榴紅項圈顫抖得就像滴下來的血,但我還記得的是浴室

  里的這個時刻。當我想到安娜時,腦海里浮現的是她赤裸地躺在浴缸里唱歌。歌聲充滿了浴室,比蒸氣還要濃厚,浴缸里的水也開始振動。她的聲音是我感受到的,而不是聽到的。安娜那渾厚的女中音深入我的內心。她沒有唱蚑嘆調,而是唱起《致愛麗絲》的旋律,一首無詞的歌,一首為我唱的歌。

  我倚靠在窗框上,後背感覺到窗外涼爽的空氣,那些樂音像雨點一般落在我皮膚上。瑪格無意中把玻璃杯朝地面傾斜,香檳酒涓涓流到了地板上。我看見半開的門外,朱利安站在那里,看著我們仨,傾聽著歌聲。他違背了安娜為這個夜晚立下的規矩——他在哭泣。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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