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們來參加晚會了。我們為這個晚會專門雇了一個男仆。他站在大廳里,拿過男士們脫下的外套,幫女士們脫下帽子和皮衣。羅伯特第一個到,還沒到八點他就來了。我瞪了他一眼表示不滿。按照安娜的說法,作為應邀的客人,極端準時是很不好的習慣。盡管我有些惱火,可當我向安娜抱怨羅伯特來得太早時,她卻說,這對家庭成員或情人來說是可以接受的。有些受邀的客人不來了。上星期安娜發出了三十份邀請。可已經開始有人失蹤了。有些健在的
人認定最好還是不招人注意,不聲張地過日子,在街上也避免跟別人的目光接觸。我們能理解有的人選擇不來參加這個逾越節晚會,畢竟它是由一位著名的猶太歌唱家和她那前衛小說家丈夫在家里舉辦的。對那些受邀卻沒來的人,安娜和朱利安一句話都沒說。什麼話都沒有,餐桌的座位就重新安排了。
我們都聚在客廳里。那些選擇參加晚會的人顯然都有一種默契,就是要讓自己光彩照人。既然參加蘭道家的晚會有危險,那他們索性借此充分鮮亮一回。先生們戴著白領結,穿著燕尾服陸續到達。女士們身著深色毛皮外套或拖到地面的灰暗雨衣,可等她們脫去罩在外面的“蛹皮”,就艷麗奪目得像熱帶的蝴蝶了。瑪格穿著閃光絲裙,那一片靛藍猶如夏季的夜空,還繡上許多銀色的星星作為裝飾,一動便光彩熠熠。連芬克爾夫人也穿了深紫色的晚禮服,她那蒼白的胳膊緊緊地套在棉紗布的袖子里,灰色的頭發編盤成王冠模樣,上面插著櫻桃花。羅思像魔術師似的從包里變出帶羽毛的網眼頭巾,把它係在頭發上,于是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天堂鳥。每位女士都戴了珠寶,一下子戴上所有的珠寶。過去,打扮得花哨、鋪張或像刻薄的中產階級會令我們不自在;而如今,當感到一切都悄然沉入黑暗之時,我們都奇怪自己幹嗎要在乎這些事情。今晚只為快樂而存在。祖母的蜘蛛網鑽石胸針、裝飾以紅寶石和藍寶石並被孩子們咬過的金手鐲、赫爾曼成為銀行股東時得到的白金鏈扣……明天我們可能要把這些珠寶賣掉,因此今晚我們要全都戴上,讓它們在月光下肆意閃耀。
朱利安一邊小口啜著葡萄酒,一邊聽芬克爾先生講故事,微笑得恰到好處。這位先生的故事我早就聽過了——當初他在一次音樂會上遇見了羅思柴爾德男爵。男爵誤把他當成了另一個人,把頭一仰,掀翻了假發,男爵夫人還掀翻了盛雪利酒的杯子。“誰能想得到啊,竟有個聰明的家夥跟我一樣又禿又圓?我得認識這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和他握握手。”我轉動著眼珠,離得老遠都感到厭煩。朱利安看見了我,做手勢要我來他們這邊。我搖搖頭,側著身子溜走了。朱利安沒讓自己笑出來。瑪格在和羅思夫人閒扯,而羅伯特在她旁邊徘徊,怯生生地插不進話去。他只在談他鐘愛的話題時有話說:天文學、音樂和瑪格,可羅思夫人的話題只有她那十七個孫子孫女。我希望這兩人在餐桌上別坐在一起。
我明白這是我作為客人參加的最後一個晚會。我細細打量那個戴黑領結、表情漠然的男仆,試著想象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給客人斟酒,假裝聽不見他們的談話。可悲的是,我在有機會高談闊論的時候,卻從沒說過任何值得別人偷聽的內容。我試著去思考目前的情況——某種對國家現狀的深刻見解。沒有,什麼都沒想出來。我對那男仆笑了笑,想傳遞某種共識。他與我目光相遇時,並沒有回報以微笑,而是滑步到了我的跟前。
“小姐?再來一杯?”
我低頭看了看手里滿滿的一杯酒。“不,謝謝你,我沒事。還滿著呢。”
他的臉上閃過疑惑的表情——顯然認為我是為了取樂才召喚他的。我紅著臉,喃喃表示了歉意就趕緊走出客廳。我在門口徘徊,聽著從旁邊房間飄出的談話片段。“我聽說,萊因特下個星期打算離開這里,去紐約……哦?我以為他要去倫敦。”
我閉上眼睛,竭力抑制用手指塞住耳朵的衝動。廚房的門緊閉著,可里面傳出一陣劈哩啪啦聲,還有希爾德更具威力的咒罵聲。不管是魯道夫?瓦倫蒂諾,還是摩西本人,都別想勸我在這個時候走進廚房。
所處的有利位置,我看見瑪格和羅伯特手牽手在角落里耳語。我依照非常權威的觀點,認為在公共場合跟自己的伴侶調情是非常不適當的做法(當然,跟別人的丈夫調情則是絕對沒問題的)。可安娜再次開導我說,對結婚不到一年的夫妻來說,這種做法完全可以接受。我希望瑪格在寫他們結婚一周年日記時,加進這樣一條注意事項“不再跟羅伯特調情”。那時她就該在美國了,我懊惱地意識到,那時,自己就不能對她的行為說三道四了。我必須寫信
提醒她。盡管在我想來,美國人可能有別的行為規則,我不知自己是否該向她指出。那一刻,我感到要寬容自己的姐姐。我觀察到在大多數晚會上,男人們都圍著瑪格和安娜,可今晚我注意到小約翰?提伯在偷偷盯著我的胸部。我像其他精于世故的人一樣能察覺到每個細微動作。在大廳的陰暗處,我把胸部鼓起來,讓自己的眼睫毛揚起,想象自己是非常誘人的、一頭黑發的明星瑪琳?黛德麗。
“親愛的,別這樣。”安娜出現在我的身旁,說,“接縫的地方會繃開的。”
我嘆息一聲,泄了氣。我這粉色罩裙原來是安娜的,雖說希爾德把料子盡可能加寬加長,可穿著還是挺緊的。
“你穿著它很可愛。”安娜說,猛然意識到剛才可能傷了我的感情,
“你一定要把它帶上。”
我哼著鼻子說:“洗碗時穿嗎?還是打掃時穿?”
安娜換了話題。“你想搖鈴招呼大家進餐嗎?”
她說的鈴是一個銀制小飾品,原屬于我的奶奶。照辨音能力非凡的瑪格的說法,它搖出的叮當聲是升C調。小時候,穿上晚會長袍,為搖進餐鈴而待到很晚是一種極高的待遇。當客人們排成縱隊進去用餐時,我會站在餐廳門邊,莊重地接受他們道晚安的吻。今晚,當我搖動鈴鐺時,以往那些晚會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現,看不到頭的一長列人從我面前走過,就像一條雕刻著人物的飾帶一圈一圈在房間里轉,沒完沒了。他們大聲聊著,臉上因喝了酒而呈粉紅色,他們都照著安娜“必須快樂”的指令行事。
我家里連一丁點兒的宗教味道都沒有。小時候,安娜想要瑪格和我知曉一點兒我們的文化傳統,睡覺之前既給我們講“彼得和狼”、“莫扎特和康斯坦茲”,也給我們講“托拉”里的故事。經安娜一表現,夏娃就被注入了葛麗泰?嘉寶的魅力。我們想象她在伊甸園里懶洋洋地斜倚著,一條蛇差一點兒就要挂到她的脖子上了;神魂顛倒的亞當(由克拉克?蓋博扮演)跪在她的腳下。《聖經》故事具有了狂野、未必真實的歌劇情節。瑪格和我熱情地貪戀它們,並與我們的想象密不可分地混合在一起。夏娃唱著卡門的蚑嘆調來引誘亞當,而上帝的嗓音聽起來很像“塞維利亞的理發師”。要是有誰要求安娜在上帝和音樂之間做出選擇,她的選擇是不言而喻的。我還懷疑朱利安是個無神論者。我們從未去過萊奧波爾德區那座美觀的磚結構猶太會堂;我們在並不符合猶太教規的餐廳吃炸小牛肉片;我們更是經常慶祝聖誕
節,而不是猶太傳統的獻殿節;我們為自己是奧地利中產階級的新階層而感到自豪。我們是維也納猶太人,哪怕是現在,維也納人這個身份還總是放在前面。即便是今年,安娜決定我們要慶祝逾越節,而且必須辦成一個晚會,還要瑪格戴著婚禮時戴的藍寶石,我戴著安娜的珍珠項鏈來參加。
長餐桌鋪著有字母組合圖案的白色桌布,擺著金邊的梅森瓷盤,希爾德已將剩下的家用銀器擦得麰亮。到處搖曳著燭光,一小束黑玫瑰和水仙花放在每位女士旁邊的盤子上——玫瑰表達了愛,黑色象徵著悲傷,水仙花代表了希望。男士們都戴著銀色的圓頂小帽。安娜堅持要把大電燈關掉,只用蠟燭照明。我知道燭光能營造出令人陶醉的氛圍,但這只能算部分原因,更實際的用意是,不讓客人們看到餐廳牆上的空白——這些地方原來常常挂著很不錯的畫。家庭成員的肖像保留了下來。其中有我十一歲時的模樣:穿著薄紗裙,頭發剪得很短;有神情嚴厲、薄嘴唇、戴花邊帽子的曾祖父母的形象;還有曾姑婆蘇菲古怪的畫像:她處于綠色的田地與廣闊的藍天之間,而實際上,大家都知道她患有曠野恐懼症,整整四十年拒絕走出她那散發著腐臭味的公寓。那幅肖像撒了謊,將她改頭換面畫成那種熱愛自然、喜歡看雲
的人。我特別喜歡安娜扮演威爾第歌劇中臨死前的茶花女的那一幅:她赤著腳,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睡袍(既令評論家們著迷,又使他們惱火);無論你站在哪個角度,她的眼睛都在向你發出懇求。我以前常常躲到餐廳桌子的下面以避開她的目光,可躲了一個小時左右,從桌子下面出來時,她還在那里等著,總是投來責備的目光。其他的畫都不見了,但它們留下了可以喚起記憶的東西——被陽光曬白的牆紙上標出了長方形的痕跡。我最懷念的是一幅下毛毛雨的巴黎繁忙街道的畫:女士們沿著綠樹成行的大街匆忙趕路;男人們則戴著高禮帽,手里緊握著雨傘;商店的門面呈紅色和藍色;女士們有著粉紅的面頰。我那時沒去過巴黎,但這幅畫卻為我打開一個窗口。我聳聳肩——此時這些畫在那里還是沒在,其實沒什麼要緊,反正我以後看不到它們了。可當你離開了家,總是喜歡去想家里本該有的樣子,跟以前完全一樣,毫無改變。現在,當我想到我家的公寓,我將每一幅畫都重新放置在適當的位置:那幅巴黎場景的畫是在描繪陽臺早餐的畫對面,後者是度蜜月時,朱利安給安娜買的禮物。我必須提醒自己,這些畫在那最後一夜之前就消失了,然後,隨著我一眨眼,牆上又變得空蕩蕩了。
當先生們幫助女士們入座時,椅子摩擦鑲木地板,椅子腿勾到了長袍,裙子邊被踩到了,因此,一片嗡嗡的說話聲中夾雜著道歉聲。我們都興趣盎然地打量餐桌邊入座的人,都希望自己坐的地方是晚會的樂趣所在,希望陪在別人餐位旁的人沒有自己身邊的人有趣。芬克爾先生整整頭上的圓頂小帽,恰好蓋住他禿了的頭頂。男士夾在女士中間,黑白衣著顯得很單調,這是為了確保女士們彩虹般的衣服不會彼此撞衫。安娜和朱利安分別坐在餐桌的兩端。他們交換一下眼色,安娜便再次搖響銀鈴,餐桌邊的人們立即安靜下來,朱利安站起身。
“歡迎你們,我的朋友。這個夜晚確實不同于別的夜晚。明天早晨,我的小女兒愛麗絲要去英國了。再過幾個星期,瑪格和她的丈夫羅伯特也要離開這里去美國。”
客人們都先朝著瑪格微笑,然後再把笑臉對著我。我心里的嫉妒和悲哀真是沒法說。朱利安舉起他的手,交談聲再度減弱了。他顯得蒼白,甚至在不那麼明亮的光線下,我都能看見他額頭上滲出的汗珠。
“朋友們,事實上我們已經處于被放逐的狀態了。我們不再是自己祖國的公民。在陌生人中過流放生活要強于待在家里。”
他突然坐下了,用餐巾擦額頭上的汗。
“親愛的?”安娜從長桌另一頭喚了一聲,試著不讓聲音表露出不安。
朱利安盯了她片刻,定了定神,又站起身,打開了《哈加達》。這很奇怪,以往逾越節喜宴的程序都是匆匆而過,就如同一種遊戲,看我們怎麼做才能盡快結束這一套。于是我們讀經文讀得飛快,略過一些段落,這樣就能以創紀錄的速度吃到希爾德準備的晚餐。最好在她還來不及做好晚餐的時候就讀完經文,讓她忙得氣喘吁吁,氣得牢騷滿腹。可這個夜晚我們不這麼做了,出于默契,我們一字一句地念。也許我們中敬神的人相信這些祈禱文,並希望鑒于他們的勤勉,上帝會憐憫他們。我並不相信這個,可當我聽臃腫的芬克爾先生用希伯來語吟唱時,他的雙下巴因熱誠而顫抖,我就不知該對宗教信仰表示輕蔑(我畢竟是朱利安的女兒),還是在心里產生共鳴了。他的話語在我黑暗的四周回蕩,我內心的眼睛則看到了家的光芒在閃耀。我想象安娜給我們講的摩西是銀幕上的大英雄(也許是詹姆斯?斯圖爾特),引導猶太人走進紅艷似玫瑰的沙漠,然後是更古老的故事,我始終牢記的一個故事閃現了一下。作為生活在現代的女孩,我慌亂地擺弄黃油刀,芬克爾先生的吟唱令我窘迫。他目光朝向上蒼,沒有察覺到有一滴黏糊糊的東西挂在他濕潤的嘴唇旁邊,我想要他停下來,可他沒完沒了。
我們對著葡萄酒杯低聲說著感謝恩典的話,年齡最小的約翰?提伯開始按照儀式慣例問四個問題:“為何今晚不同于其他夜晚?為何今晚我們只吃無酵餅?”
戈德夫人把閱讀用的眼鏡推到鼻子上面,朗讀答案:“無酵餅是在逾越節期間食用的,它是一個象徵,代表著猶太人從埃及逃出時,因等不及面發起來而攜帶的無酵面包。”
瑪格不屑地說:“猶太人家里的食品櫃都空了嗎?連一條面包都沒有了嗎?在我看來是不可能的。”
我在餐桌下面用力踢她,足以在她的小腿上造成擦傷。我感覺到她一縮腿,于是感到一點兒滿足。
“愛麗絲。下一個問題。”朱利安說,暗示瑪格別胡說。他拿起一根西芹帶葉的細枝,再端起一只盛滿鹽水的蛋杯。
我依著膝上破舊的書念道:“為何其他夜晚我們各種蔬菜都吃,可今晚我們只吃苦味的蔬菜?”
朱利安把書面朝下放在桌上,看著我,就好像我真的問了他一個問題並期待他的回答。“苦味的蔬菜讓我們回想猶太人當奴隸的痛苦,以及我們自己生活中輕微的苦痛。可它們也是一種希望的象徵——出頭之日將要到來。”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哈加達》。當他繼續往下說時,我意識到他說的是自己的話。“經受巨大悲傷並認識到它終將結束的人,每天早晨都能感受到日出的愉悅。”
他啜了一小口鹽水,輕輕擦了一下嘴:“瑪格,該你了。”
她凝視他片刻,然後低頭看她的書。“為何其他夜晚我們不把蔬菜蘸鹽水,而今晚卻要蘸兩次?”
朱利安將一根西芹在甜醬罐里蘸了蘸,側身越過桌子遞給了我。我把它放進嘴里,咽下黏稠的蘋果、肉桂和紅酒的混合醬。他將另一根西芹浸在鹽水里又遞給我,看著我吃下去。我的嘴受著鹹味的刺激,我嘗到了淚水,倣佛體驗到了跨越大海的漫漫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