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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足夠的雲才有壯麗日落

時間:2012-07-09 09:56   來源:中國臺灣網

  晚餐過後,瑪格和我偷偷上了陽臺。豐盛的牛肉燉菜是希爾德的拿手菜之一。趁還來得及,我要讓自己充分享受家里菜肴的味道。瑪格在地上扔了幾個坐墊,我們便並排坐下,看楊樹頂端搖晃的樹葉。

  “豆豆,你要寫信。”她說。哦,我會試著寫的。可我覺著橋牌晚會、草坪野餐之類的事情就夠我忙的了。”令我驚奇的是,瑪格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愛麗絲,你一定得寫信給我。不是開玩笑。”

  “好吧。不過我寫的字太難看,我又不打算再練字了。”

  “沒關係的,這樣羅伯特就又有事情可以抱怨了。你知道這會使他多麼快樂。”

  我應答祈禱時犯的錯誤是羅伯特的另一個樂趣源泉,所以我覺得他該對我多表示點感謝才是。陽臺的門嘎吱響了,安娜走出來了。瑪格和我在坐墊上挪了挪,給她騰出地方。鞋子有點擠腳,我踢掉了鞋,在夜晚涼爽的空氣中扭動腳趾。安娜給我涂上了鮮紅的指甲油,我覺得看上去非常誘人,穿上鞋實在有點對不起我的腳了。

  “愛麗絲,你把這串珍珠帶走吧。希爾德會把它縫進今晚你穿的罩裙的褶邊里。”

  “不,媽媽,珍珠是你的東西。假如需要錢,我有金鏈子呢。”

  我去握安娜的手,希望這樣能使她平靜下來。街對面的公寓里燈火閃爍,有的人家沒拉窗簾,我們就得以觀看一出木偶劇——那些剪影在表演日常的生活:女仆們在給浴缸放水或取走晚餐的托盤;一個老婦人試了三次想要爬上她的高床;一條狗坐在打開的窗邊椅子上;一個孤獨的男人裸著身子,只戴一頂帽子,兩手握在了背後,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許多年來,這里都是我和瑪格最愛的觀察點,我們瞥見無數的戲劇在街對面上演。當年齡還小時,我們會爭吵並抓撓對方的臉,可一到黃昏肯定就休戰。我們會爬到陽臺上,默默地並排坐著,觀看街對面的演出。這一切可能還要繼續,而我卻不在這里了,這簡直都不可想象。為了給自己一點兒安慰,我低頭看自己涂上顏色的美麗腳趾。

  “珍珠是你的。”安娜說,“我把藍寶石作為結婚禮物給了瑪格,按道理你就應該擁有這些珍珠。”

  “別說了,”我大聲說,“到了紐約你再給我吧。”

  安娜用手撥弄著裙子的褶邊,沒有說話。

  “你幹嗎要現在給我呢?”我問,“你不會打算忘掉安排我去紐約這件事吧?你怎麼能把我忘掉呢?你答應過的,安娜,你答應過的。”

  “寶貝!冷靜下來好嗎?”她笑我剛才的發作,“我當然不會忘掉你的。你這樣想簡直傻透了。”

  “愛麗絲,你不是輕易能被忘掉的,”瑪格說,“你是她的女兒,不是一副手套。”

  我交叉手臂抱在胸前,在夜晚清涼的空氣中發抖。我特別想哭,卻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我的家人不明白:他們可能是要離開了,但他們還在一起;只有我是孑然一身。我擔心他們會把我忘掉,或者有更壞的情況——發現沒有我他們反而過得更好。

  我從墊子上自己坐的位置朝瑪格身邊挪了挪,渴望她的溫暖。

  “哎,瞧啊。”她指著頂層一個陽臺對我們說。一個模樣古板、穿著制服的女仆把一只卷毛狗抱過護牆讓它對著外面撒尿。一道黃色的弧線淋到下面的人行道上。

  安娜發出噓聲以示不滿。“哎喲,你們見過這麼懶的人嗎?”

  “我覺得這再自然不過了。我倒很讚賞這麼做。”我說。

  “上帝保佑你要去的人家吧。”瑪格說。我還想回嘴,卻被朱利安打斷了。他來招呼我們進去:“寶貝們,攝影師來了。”

  我不禁這麼想: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記得最後一晚的情景,也許就是因為那次照相。我們都聚集在了客廳里,桌子被推到後面靠著牆,椅子雜亂地擺了幾排。羅思用她那帶羽毛的頭巾來指揮我們站位,嚷著要男士都弄滅他們的雪茄和香煙。瑪格和我聽從指揮坐在安娜和朱利安身旁的矮凳上。我仍沒穿鞋,把光著的腳藏在長裙下面。瑪格和我不懷好意地擠作一堆,對老女人們大驚小怪的舉動咯咯傻笑。她們顯得坐立不安,堅持要跟丈夫或兒子坐

  在一起,或者要求更靠後些,想使她們抖動的下巴不那麼顯眼。

  照片是多麼古怪的東西:它們總是即刻現時的,每個人都被抓到一個不會重來的瞬間。我們是為將來拍照片的——快門閃動之時,我們想到的是將來的自己會如何回想現在這個情景。我手里的晚會照片是一張快照,當時我們都在等著拍正式的集體照。閃光燈爆亮了一下,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拍下來了。瑪格和我正坐著,交頭接耳,沒注意別的,也許是在笑羅思用羽毛頭巾指揮大家,或者笑芬克爾先生白襯衫上有他沒注意到的肉汁斑點。我看這張照片時,想到的只是瑪格和我有多像。她的頭發顏色很淺,而我的顏色很深,但我們的眼睛一模一樣,除了我的臉嬰兒般的有點圓,我們這對姐妹簡直就是鏡子的正像與反像。

  約翰?提伯從人群的邊緣盯著我們看。安娜和朱利安並排緊靠著,卻不那麼動人,兩人都看著正在鏡頭外面發生的某一出已被遺忘的戲劇。安娜穿著北極狐短上衣,束了帶鑽石扣的皮帶,雪白的毛皮摩擦著她的喉部,從短上衣里面流溢出絲質長裙。她棕色的眼睛流露出不安,額頭現出一點兒皺紋。朱利安俯身往前靠,英俊,卻沒有露出微笑。他的腿交叉著,左邊褲腿往上縮了,不得體的襪子便顯露出來。我記得是很不搭調的黃襪子。他討厭戴黑領結穿燕尾服,因此總要耍點小叛逆。借助攝影師的某種把戲,只有安娜和朱利安處于絕對的焦點之中;我們其他人都圍繞著他們,是一群凡人,臣服于白衣女王和她一頭黑發、穿交叉吊帶的親王腳邊。

  我睡不著。我知道一旦閉上了眼睛,接著就到了早晨要離開的時間。我把被單踢開,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進寂靜的大廳。遠處窗臺上留下一對白蘭地酒杯沒有收拾走。此時黎明已在東方悄悄顯現,光線從陽臺夾縫里透過來正照在酒杯上。“忙來忙去老傻瓜,還是回去睡覺吧。”我對太陽嘟囔一句,輕輕走進廚房,關上了門。希爾德的廚房朝西,里面陰暗的光線使我得到安慰,感覺仍是晚上。廚房狹窄,建造時未考慮到給廚師便利,可希爾德像魔法師一樣,這里的烹調一開始,美味佳肴便源源不斷地從她的巢穴往外流。她已將晚會的殘余都清理幹凈了,木頭蓋子擦過了,沒吃完的食物小心地放進了食品櫥。我決定在半夜——更可能是早晨五點——偷偷溜進食品儲藏室去弄點零食。

  在架子的最上面,有一個盛著奶油蛋糊的大碗,加了玻璃圓蓋,旁邊放了一盤香草土豆。我認定這些東西就很解饞了,于是擺好咯咯作響的梯子,爬上去拿犒勞自己的美味。我將它們端到廚房桌子上,拿過一把大勺,舒坦地坐下來。剛吃了幾口奶油蛋糊,還沒來得及吃土豆,門就嘎吱一聲開了,希爾德戴著法蘭絨晚領結和帽子出現了。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在我身旁,此時我正舔著勺子的背面。她不但沒有因我這次半夜打劫而叱責我(我為比這輕微的過錯還挨過幾回她的耳光),而且似乎想到這是她最後一次為我這長辮子小偷操心了。

  她掀開一些瓶瓶罐罐的蓋子,然後看著我問:“我有杏仁糖。你想擱在吐司上嗎?”

  我點點頭,把盛蛋糊的碗推到一邊。她挺費勁地站起來,打開一條面包的包裝,切下一薄片,然後點著了烤架。

  “你要把畢頓夫人的《家政大全》隨身帶上,”她背對著我說,“我圈出了我喜歡的段落。”

  “可這書太大了。”

  “英國人跟我們不一樣。畢頓夫人會幫助你的。”

  我知道爭論是沒有用的。我可以拒絕帶這本書,可以拒絕將它裝進行李,甚至可以用挂鎖鎖上我的衣箱。可我明白,正像我能確定吃上兩碗奶油蛋糊就會病倒那樣,當我在倫敦打開衣箱時,還是會發現畢頓夫人紅封面的書跟我的襯褲放在一起。

  “好吧,我把它帶上。”

  就聽見砰的一聲,那本書重重地落在了蛋糊碗的旁邊。我瞎想著要把黃奶油滴在上面,可我知道,這種花招是不能打垮希爾德的。我太累了都不想讀了。當我翻開書頁時,一股霉臭味在廚房里彌漫開了。我懷疑英國人家里也散發著這種味道。兩頁的中間夾著一片破舊的薄紙。我把它取出來,讀到一段英文題詞:“懷著真誠和熱切的美好心願,贈給羅伯茨夫人、她的愛人以及其他家里成員。祝願在人的一生中,有足夠的雲彩去造就一個壯麗的日落。”

  我厭煩地合上書,藏起那張紙。希爾德沒說錯,英國人是很不一樣。在結婚的場合,他們竟希望對方不快活。在結婚之初談及日落,這絕對是令人反感的。我相信,這種行為無論從哪種禮節上講都是過不去的。希爾德把一盤吐司啪地放在我面前,吐司上面有融化的奶油、切成薄碎片的杏仁糖。我咬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安娜和朱利安在大廳的另一頭酣睡;水管子在悲鳴,在嗚咽。我想永遠待在這里,趁我父母睡著時吃吐司。

  我反復回想那最後一夜,即便沒有上千,也有上百次了,但迄今為止,我還不曾把它寫下來。然而,我發現,我喜歡詞語寫在紙上的那種永久性。朱利安和安娜安然無恙地被輕輕抱在我的詞句織成的搖籃中,進入紙頁的夢幻之中。我可以將記憶擱到一邊,進入完全的虛構。沒有什麼能阻止我給他們寫另一番故事,一個我希望他們能真的擁有的故事。可我做不到。我悄悄溜出來,又回到現時的喧鬧聲中,園丁問我種天竺葵的事兒,郵遞員來送郵包,我只好把熟睡的父母留在了多蘿西街,那個很久以前的涼爽的春天早晨。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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