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六章 十七道門

時間:2012-07-09 09:53   來源:中國臺灣網

  “愛麗絲?蘭道?”

  “是啊?”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至少有七十歲、肩膀有點彎曲的精瘦男人。他站在站臺的盡頭,極為專注地咬著一根煙鬥。他不慌不忙地跑過來,看了一眼我的行李。

  “你的啊?”

  我沒聽明白,盯著他看。他把煙鬥從嘴里抽出來,用誇張的清晰發音說:

  “這些行李——都是——你的——嗎?”

  “是我的。”

  他嘴里嘟囔著什麼,又以同樣的慢跑出了站臺。幾分鐘後他帶著一輛手推車又出現了。他把行李搬上手推車時毫不費勁,這令我感到驚訝。他推著手推車緩緩地朝車站外走去。

  “鮑賓先生可不喜歡等得太久。”他粗聲粗氣地說。

  我小跑著趕上去,同時努力想撫平裙子和頭發。根據我的經驗,司機都很不耐煩。老頭把我帶到一個鋪鵝卵石的庭院,那里有一輛時髦的汽車在等候,引擎發動著。可帶我來的人沒在那輛車前停留,卻走到一輛快要散架的木頭大車跟前,套在車上的是一匹碩大的馬。此時那馬正將鼻子埋在草料里。

  “啊,鮑賓先生。”他說著,輕輕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在那個時代,馬車和大車在維也納仍可以經常看到,但它們都屬于流動小爐匠和賣煤的商人,農夫也用馬車將貨物運到市場去。我曾以為里弗斯先生是富有的人,猜想他至少擁有一輛汽車。里弗斯先生可能確實擁有一輛汽車,只是沒有派這輛車和他的司機去接家里新來的女仆罷了。想到這個,我肚子里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無所事事地站在一邊時,行李被隨手扔進了大車的後部。老頭在爬上駕車座位之後,伸出結實的胳膊把我拉了上去。

  “你可以坐在後面,也可以坐在我旁邊。”

  大車後部一片淩亂,有裝谷子的空口袋、各種農具的零件和損壞的板條箱。我瞧見長柄大鐮刀的閃光,而且幾乎可以確信有什麼東西在一塊防水帆布下扭動。我選擇坐在前面。

  “你叫什麼名字?”我坐到木頭條凳上時問他。

  “阿瑟?提扎德。但你可以叫我阿特K。”

  “喜歡繪畫嗎?”

  他低聲輕笑,胸腔里發出低沉的聲音:“啊,沒錯的。”

  我們穿過威爾海姆這個小鎮,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英國的鄉村。房屋低矮,曬得退色的紅磚,鋪瓦的屋頂。有些房子刷的漿已剝落,時不時還能看到棕色的茅草屋頂。沿著主要的街,房屋上面樓層突出在人行道的上面,就像施密特太太過度咬合的嘴。正是下午,大多數百葉窗都拉下了,在外面走動的人不多,而且這些人走路慢吞吞的。一個男孩推著一輛自行車,籃子里裝滿了有斑點的蛋。一個婦人坐在門前臺階上抽煙,一個小孩在她的裙子下玩躲貓貓。大車的輪子沿著道路碾過去,馬蹄萩嗒萩嗒地響。我們走過一座橋,有十幾艘帆船在停泊處上下顛簸。我們還走過一座美觀的公共建築。男人們在外面閒蕩,無聊地為一副牌爭吵不休,倣佛誰都不在乎結果如何,只是在爭論中獲得無聊的快樂。沒幾分鐘,我們就走出了小鎮,沿著穿越沼澤的一條直路費勁地往前行進。鳥兒在蘆葦叢里撲上撲下。空氣里散發著濕土的臭味。地面開闊,到處是不大的污水塘,水里撲騰著許多飛禽。我眼前白色的翅膀一閃,一只黑喙的天鵝上了岸,風中傳來它的哀鳴。濕地邊緣是一列傾斜的山坡,有的覆蓋著搖擺的野草,其他的則是陰暗的林地。到了交叉路口,不用阿特發指令,鮑賓先生就往右急轉彎。很快,沼澤就在我們身後了。我們再度爬上陡峭的小道,進入山間的鄉村。我仍然看不到大海,于是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讓目光超越蔥綠的山脊。

  阿特輕聲笑了。“你等等吧,過一會兒夠你看的。”

  路兩邊的土坡變成茂密的林地,我只能偶爾瞥見斜坡上的農田和藍白相間的天空。我看見坡頂上有一座優美的石頭大宅,它有一半被開滿深紅色杜鵑花的高大植物遮掩住了。

  “克利奇農莊。”阿特說。

  鮑賓先生背上的汗在蒸發,馬嚼子周圍都是白沫。阿特身體前傾,低聲對馬念叨著鼓勵的話:“加油,你這畜生,堅持一下。”山路越來越陡,那馬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咳嗽,大車往前走得越來越慢,最後到達了在山坡上開出的一條通道。阿特讓大車停了下來。

  “好了,小姐,下來吧,鮑賓先生需要喘口氣。”

  我跳下馬車,正為可以伸展一下雙腿感到慶幸,沒想到落地時恰巧踩著一塊潮濕的苔蘚,腳下一打滑,身子便朝後倒去。我伸手想去撐地,卻把手也擦傷了。阿特把我拽起來,像對五歲孩子那樣給我拍灰塵,像希爾德那樣,嘴里發出嘖嘖聲。

  “哎呀,你穿的鞋子不對。你需要穿結實的大鞋子。來,在你傷口上涂點這個。”

  他遞給我一個玻璃瓶,拔掉塞子。我拿過來聞了聞,威士忌的味道。

  “錯了,不是要你聞。涂在傷口上,會他媽的很疼的,但可以不讓你的傷口惡化。在上一場大戰時學的。”

  我按他說的做了——灑了幾滴在我擦破的手掌上,酒滲透進去時,疼得我倒吸一口氣,傷口火燒火燎的。

  阿特笑了。“現在喝一大口,對,就這樣。”

  安娜對女士喝烈性酒特別在意。女士是不能喝的。可此時安娜與我相距遙遠。我把那口酒咽了下去,喉嚨刺痛得就像咽下了許多熾熱的針。我們走到了山上。阿特將他的手放在鮑賓先生汗濕的脅腹上。我一瘸一拐地走,感到腿上也有擦傷的疼痛。我心想,要是瑪格見到我這麼邋遢,濺了泥漿,頭發從發卡掙脫出來的樣子會怎麼說。我們走得很慢,因為走不了幾分鐘就有一扇上了閂的古老木門。馬停下來,在阿特萩噠打開門閂,推開門時,馬乖乖地等後面。不到一英里的路,我數了數,在路上就設了十一道門,不過我對走得這麼慢倒是沒什麼意見。空氣里充滿了潮濕泥土和陌生花卉的陌生味道。昆蟲嗡嗡叫著和爬著,從低處的樹枝上鑽進我的頭發里,落到我的臉上。我用手趕走它們,在皮膚上留下了污跡。樹木遮蔽了小路,使一切都沐浴在綠色的閃光中。我腳踩在碎石塊上,一次次地打滑。樹葉的華蓋下很潮濕,我覺著黏糊糊、潮乎乎的。襯衫透出的一片片發黑的汗漬讓我感到很狼狽。白天的日光終于在樹的行列盡頭找到缺口照射進來,此時我們又被另一道門擋住了去路。馬又停下了。阿特打開門閂,引導我們走進陽光之中。空氣立即變了樣。帶鹽味的風在我四周刮起,把我的頭發甩到臉上。只見我們站到了視野開闊的山脈脊梁上,兩邊的風景就只有山下的大海,右下方呈現的是各條銀灰色河流穿越一塊塊綠色農田交織在一起的景象。農田里點綴著棕色和白色的牛背。池塘閃著光,猶如女士的手鏡。它們急于投入大海的懷抱,與那一片廣闊的灰色融為一體。碎浪在遠處的海灘上泛著白沫。我想象自己聽到的喧囂聲不是山頂風的怒吼,而是海水的衝撞聲。在我的左下方,淩亂的野草往下翻卷,在山坡之間形成一個陰暗的山谷,形狀就像合起的雙手。

  阿特咬著煙鬥。馬喘著粗氣,發出嘆息。

  阿特說:“泰恩福德山谷。你感受到了嗎?”

  我看著他。此時在黃色海灘的上面,我聞到了石楠花、木頭燒出的煙,還有別的——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難以捉摸的東西。阿特低聲笑了。

  “每個人都感受得到啊。有魔力的泰恩福德。”

  他轉過臉看我,眼神有點古怪。“你不怎麼愛說話,是嗎?有些新來的女仆,總是不停地嚼舌頭。”

  我笑了,心想:要是朱利安聽到對我這麼評價——一個不愛說話的女孩、不像別人那樣饒舌,他會怎麼想。只在一個星期內如此,在此期間沒人知道我的真面目。我並不文靜,但英語能力不夠好迫使我陷入沉默。我很想問阿特有關里弗斯先生、埃爾斯太太和泰恩福德的情況,還有那個在遠處閃光的海灣的名稱,以及遊到海鷗棲息的礁石那邊是否安全,那種從灌木中飛出、鳴叫聲甜美、拖著長長尾羽的鳥叫什麼。各種問題在心里交替翻騰著,但我無法將它們組織成問句。所以我才默不作聲地在馬旁邊走,讓阿特去相信我是文靜的好女孩。我爬回大車上坐下,他扶著我的胳膊肘。我慶幸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我已旅行了一整天,開始感到頭疼。路很窄,一簇簇土灰色的草或薊從暗綠色條帶中間冒出來。鮑賓先生順著小路慢慢走。鳥兒有的上下翻飛,有的在低矮的荊豆叢里唧唧喳喳亂叫。廣闊天空伸展開去,從山地一直伸展到與大海融合的灰藍一線。我翹首回望疾走的雲彩,想到自己如此渺小,不由產生了迷茫和眩暈的感覺。看那在頭頂飛撲的褐背鵝,我並不比它翅膀上的一根羽毛更有價值。

  馬往左拐了,它走的路甚至比剛才走的更窄,朝著泰恩福德山谷往下走。小路陡得厲害。它側著身往前走,馬蹄在松動的石塊上打滑又挺住。野花和灌木摩擦著大車的兩側;牛芹的小葉球從莖上被扯下來,沾在馬車的輪子和側板上;一只帶斑點的小鳥用嘴叼了一下大車後破爛的牛奶箱。我們下山的路上還有好幾道攔路的門。阿特一次次跳下去,把門打開。牛羊隨意地在路邊遊蕩,有的在馬車前面磨蹭著不走,惹得阿特對它們又是發噓聲,又是叫喊:

  “走,走,你們這些皮包骨的廢物。”

  阿特駕著車,帶我們通過最後一道門,再經過一對低矮的石頭農舍。農舍的牆陰暗一片,被瘋長的常春藤纏繞,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接著就看到更多的農舍,還有零散分布的較大的房子,它們都用同一種粗糙的灰色岩石建成,沿著一條狹窄的街道排列。這條街道通向一個取水泵和一座小教堂。那匹馬無需阿特的指揮,就自己往左拐,溜達著走上一條搖曳著椴樹的大道。樹上長出的新綠鮮亮而柔軟。這些樹需要仰視,樹枝就像碰撞在一起的許多手和胳膊。

  直到走近時,我才看到了那幢房子。在椴樹林蔭道上伸出的是它的組合煙囪和一個船形的銅風標。風刮起時,那風標變了方向,又遲疑不決,倣佛正在綠葉的海洋上航行。然後是一片亮閃閃的光,那是開在北邊山形牆上的窗戶透過樹葉的反光。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急于要更真切地看看。當我們走到林蔭道盡頭時,泰恩福德大宅出現在面前。我將永遠忘不掉第一眼看到的情景。這是一幢俊美的大宅,既優雅又舒適;建造它的石頭與農舍用的顏色不同,在陽光中閃耀的是一種暖黃的光;房子的側面豎著一個哥特式的有頂門廊;砂岩正立面上雕刻著家族的盾形紋徽,四個角上都有一對石雕玫瑰;朝西的窗戶周圍生長著年頭久遠的紫藤,花兒開得茂盛使紫藤顯得沉甸甸的,在風中搖晃。打動我的不只是在那個下午或以後許多下午,這座建築本身的美,還有它所在位置的得天獨厚——在英國,讓自然充分展示其美麗的宅邸並不多見。山毛櫸沿著花園邊緣種植,房子則處于升起的地面,背後是一列山坡。漂亮的平臺沿著房子伸展到同樣的長度。有幾級石頭臺階通向絲絨般條紋狀的草坪,草坪朝著大海形成斜坡。正面的每個窗戶都對著閃爍、寧靜和迷人的水面。我又吸了一口那奇特的味道:百里香的芬芳、新翻的土地的氣息、汗味和鹽味。

  阿特駕著馬車,來到房子背後一個大院子里的磚砌馬廄前,給鮑賓先生解下了套,並用噴水軟管給它衝洗。我從車上下來,怯怯地站在鋪鵝卵石的院子里,聽著海浪的撞擊聲。

  “進那兒。”阿特指著房子後面的一扇木門說,“現在就去。過一會兒我把你的東西拿進去。”

  我皺皺眉,意識到阿特對我說話用的腔調跟吆喝不聽話的母牛的腔調完全一樣。直到後來,我才發現這實際上是極大的信任和慈愛的表示——兩條腿的動物中,很少有令阿特敬慕的。兩個管馬廄的小夥子從一個不結實的小房間里跑出來。一個開始用刷子刷馬,另一個拖來了一大桶水。其中一個張開大嘴呆呆地盯著我看,把水濺在了阿特的靴子上。

  “該死的笨蛋,傻瓜……”阿特吼叫開了。我決定在他將怒氣轉到我身上之前趕緊逃出院子。

  進了後門就是一條陰暗的通道,散發著潮氣和耗子的味道——一股惡心的臭味,很像尿味。牆壁都刷了白粉,但狹長條的窗戶幾乎都投不進光線。走到通道的盡頭,從一扇關著的門里傳出說話聲。我用手指在門上輕輕敲了敲,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希望有人來應門。在家時,每當我謹慎地進入希爾德的領地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拘束感——要說起來,我媽媽可是她的雇主啊。廚房的門猛地打開了,我被撞得退到身後的牆上。

  “喂,你站在那里幹什麼?”一個係白圍裙、戴著白帽子的胖女孩說。

  “梅,別閒逛了,快回來給他們拿一些土豆。”

  梅說:“哎,有個女孩在走廊里偷偷摸摸的。”

  “哦,那麼帶她進來吧。”

  我跟著她進了廚房——在當時,這似乎是一個新式的大房間,有著閃閃發亮的各種空間、貼瓷磚的工作臺和位于正中的碩大木桌(上面蓋了層面粉,扔了幾件油酥面團的切割工具)。烘烤分區上面的鉤子挂著放器具的架子。雙缸洗滌槽旁邊的罐子里許多木頭勺子擠在一起。窗戶開得很高,所以我都看不到外面,但並不影響光線的注入,照射出面粉的微粒像飄浮的雪花那樣在空氣里盤旋。我知道希爾德只要看一眼這樣的廚房,就會快樂地流淚,她會把這看做是華麗宮殿。女管家埃爾斯太太神情莊嚴地坐在木桌邊,周圍擺著烤盤、一小塊圓形的奶油、面粉桶、小包的調料和酵母。她灰色的頭發往後梳成一個圓發髻。盡管她是廚房的君主,但棕褐色、布滿皺紋的皮膚,表明她一輩子在戶外生活。她穿著一件漿過的白襯衫,黑裙子都被利落地係在腰間的圍裙遮住了。

  “愛麗絲?蘭道。”她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問句,我拿不準該如何反應。我把手伸進口袋,掏出梅范爾私人服務辦事處給我的那個信封,將它遞給埃爾斯太太。她打開信封,看了里面的東西:幾個硬幣和一張火車票的收據。

  “你中午什麼都沒吃吧?姑娘,但願你沒讓什麼年輕人給你買茶點吃。”

  我沒言語,希望自己的臉沒有發紅。埃爾斯太太喘著粗氣,對梅揮了揮手。“給這姑娘一些面包和奶油吃。她一定餓了,確實沒吃飯。我希望你不是那種歐洲大陸不吃東西的人。我對那些皮包骨的女孩都受夠了。”

  她用灰色的眼睛仔細審視我。“好吧,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種不吃飯的村姑。當心,有好多活兒都可以讓你瘦下來。”她警告道。

  “她不愛說話。”梅說著,把一個盛面包和碎奶酪的搪瓷盤扔在我的面前。

  “少說話可以多幹活。” 埃爾斯太太說。梅溜到洗滌槽邊,可以在那里一邊洗盤子,一邊窺探,這樣不會挨批。埃爾斯太太轉過身來對著我。“明天早晨我會告訴你該幹什麼。今晚你可以早一點兒走了。”

  我默默地點頭,嘴里塞滿面包和奶酪。她把一小疊洗好的衣物從桌子那邊推到我面前。

  “明天我想看到你穿上這些。到時我們還要談談你的頭發。”

  我在裙子上擦了擦手,拿過了那些衣物:白帽子和白圍裙。它們是我新生活的象徵,我早就開始恨它們了。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