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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像參孫那樣不剪頭發

時間:2012-07-09 09:45   來源:中國臺灣網

  埃爾斯太太領我走過綠得像粗呢子似的門,進入房子的主要部分。這扇門是我們的區域與他們的區域之分界,猶如國家的邊界那樣不可侵犯。她帶我在西客廳里轉了一圈,指著多得驚人的一長列珍貴的瓷鐘和古董根付,告誡我不得打碎它們。處于陰影中的牆上,一群神情嚴厲的祖先目光朝下盯著我,為了保護中國絲質的牆紙和一幅透納的穆帕灣礁石風景畫,窗簾都緊緊拉著。畫中描繪的是風暴降臨、烏雲翻滾之時,海水無聲地衝撞著濕得發亮的礁石。埃爾斯太太用飽含自豪之情的語調告訴我,這是宅子里最珍貴的一幅畫,保險費用超過一千幾尼。她在巨大的石頭雕刻的壁爐旁停了停。這里也鑲嵌著家族的盾形紋徽和纏繞的常春藤。在壁爐後面,黃色砂岩已因煤灰和煙氣而發黑,上次生火留下的灰燼在爐架里顫動。

  “每天早晨你要清理主客廳、餐廳和晨間客廳的壁爐。假如女士們要在寒冷的日子里來訪,那麼你就要悄悄地進入她們所在的房間,為她們點上火。記住,一定要在前一天晚上做好生火的準備。”

  “是,埃爾斯太太。”

  我把哈欠壓了下去,從未感到如此厭倦。工作清單沒完沒了地在我面前延伸,我心里確切地知道自己都記不住其中的一半,挨別人的嚴厲斥責不可避免。

  “你懂得如何在地板上使用蜂蠟嗎?”

  “我懂得,埃爾斯太太。”

  “你知道如何把這些裝飾品擦亮而不損壞它們嗎?”

  “我知道,埃爾斯太太。”

  “你過一會兒可以回來做完這里的清掃。雷克瑟姆先生要對新來的女仆演示如何正確地點燃爐火。”

  我跟著埃爾斯太太急匆匆地走進鑲板裝飾的大廳,接著走進早餐已準備就緒的令人愉快的餐廳。我上的第一課就是快步走路的重要性:女仆不得閒蕩,走路慢就是閒蕩。在十二個月中我去哪兒都必須小跑著去,即便只是把一只蛋杯送回食品室,也要做出倣佛有緊急事情的樣子。我這才知道閒庭信步是富人的特權。我想不起自己曾見過希爾德慢騰騰地做事,她表現得跟埃爾斯太太一樣得體,去哪兒都匆匆忙忙;甚至我們在廚房聊天的平靜時光,她那一雙手也閒不下來——不是嗒嗒嗒嗒用針縫補我衣服撕破的地方,就是從烤爐里將小圓甜面包拉出來,撒上糖粉。在晨間客廳,一只銀咖啡壺放在加熱板上,散發著美妙的香味,引得我嘴

  里流口水了。我到英國以後,喝的都是濃黑的茶,實在令我反感。這里的窗簾都拉開了,明亮的陽光穿過高大的落地窗照射進來。外面帶有石頭欄桿的平臺被葡萄藤纏繞。白漆桌椅邊擺放著開滿猩紅色天竺葵的赤陶矮罐,它們之間有著固定的間距。越過平臺就是平坦的草坪,傾斜著一直延伸到海邊。景色是如此美麗,我禁不住面露微笑。

  “哼,又一個遊手好閒的。”有個聲音這麼說。

  我轉過臉,見一個白頭發的男人,站在埃爾斯太太身邊,帶著指導者的儀態和權威。我險些咯咯笑出了聲,因為此前,我從未真切地在現實生活中聽一個男人發出不滿的“哼”聲。這個語氣詞我僅在故事書里讀到過,而讀這樣的書只是想提高英語水平。

  “愛麗絲,來見見雷克瑟姆先生,里弗斯先生的男管家、貼身男仆,泰恩福德大宅全體員工的頭兒。”

  我有些躊躇,在這個嚴肅的老頭面前,要遠比昨晚跟里弗斯先生面對面時更加膽怯。我該跟他握手嗎?還是行屈膝禮?

  “先生,能跟你認識起來……我是再快樂高興不過了。”我說著話,兩手沒有離開身體的兩側。

  他瞇起眼睛盯著我看。“這姑娘是想耍幽默嗎?”

  “不是的,雷克瑟姆先生,我看不像。我想她能說出來的英語有點古怪。”

  “哦,給她幾本能提高英語水平的書。這可不行。她必須能用英語侍候女士和先生們,免得引起誤解和尷尬。”他鄭重地說出最後一個短語,好像這是什麼罪大惡極的過錯。

  “是,非常對,雷克瑟姆先生。” 埃爾斯太太說。

  接下去的一刻鐘,雷克瑟姆先生來教我如何準備柴火和點燃爐火。為此我用掉了大半盒火柴、好幾張報紙,他都有點不耐煩了。不過當晨間客廳的門開了,里弗斯先生進來時,熱騰騰的火焰已在壁爐的爐床里燃燒起來。

  他對年長的仆人道了聲早安,就像沒看見我一樣,拿著他的早報在桌前坐下來。

  埃爾斯太太問:“里弗斯先生,你還需要別的什麼嗎?”

  “不需要了,謝謝。”

  “對了,這是新來的客廳女仆愛麗絲。”她說。

  “很好。很高興見到你,愛麗絲。”里弗斯先生說這話時,眼睛就沒離開報紙。沿著我的後脖頸,出現了被激惱的刺痛感。我真想抓住他那可恨的報紙,撕得粉碎。我一生中從未這樣粗魯地被人忽視。埃爾斯太太領我走出去,塞給我一盒擦洗用具。

  “現在,你可以去打掃客廳了,要符合規矩。等這個幹完了,你可以開始打掃臥室。就像我給你演示的,那樣你就能符合規矩地收拾好床鋪。”

  我邁開輕快的步子正要出去,她又把我叫回來,低聲地給我更多的指導。

  “愛麗絲,要記住,你必須讓外面的人看不到你。擦窗戶的時候,假如你瞥見外面的草坪或平臺上有任何女士或先生,你必須彎下身子走開。假如里弗斯先生進來了,你要道歉,然後收拾起你的擦洗用具離開。一定不要讓他們看見你。懂嗎?”

  “是,埃爾斯太太。我不會讓他們看見我。”

  我的兩手都流血了,指甲開裂,指尖生疼,還割開了小口子;兩腿酸痛,就像是在山地里跑了好幾英里;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都拉傷了。我只想躺在放滿安娜的熏衣草浴鹽的熱水浴缸里,喝上一杯希爾德調的、特地攙了櫻桃酒的熱巧克力。可我還得打掃房間,擦洗地板,擦亮銀器,在家庭雜務間奔忙。房子太大了,比我們在維也納的豪華公寓大好多倍,而且完全沒有現代便利設備——當然沒人會去考慮讓女仆的生活過得輕松一點兒。我發現自己一想起希

  爾德那時髦的新型吸塵器,就像想念戀人那樣發出嘆息。有一次,我從側門廊上面的小拱窗,看天空中羽毛狀疾走的雲,覺得很像搖搖擺擺的小鴨的爪子。我的這個舉動被雷克瑟姆先生當場發現。

  “姑娘,快,趕快!要是你還有時間偷懶的話,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安排你做呢。”

  他衝我拍手,我便抓起抹布和醋瓶,跑進最近的臥室,開始擦鏡子和梳妝臺上的灰塵。梳妝臺上有一把玳瑁梳子和一只擱耳環的碟子,旁邊放了一張漂亮女孩的照片。她穿著20世紀20年代非常流行的掉腰長袍,帶著甜美的微笑,不是睜大眼睛直視鏡頭,而是害羞地瞇起眼睛,似乎不願讓別人拍她。梳妝臺上其他東西顯得很不協調:一堆男士讀的雜志、一份舊的《賽馬郵報》和一只銀煙盒。再看的時候,我看清碟子里放的不是耳環,而是襯衫袖口的鏈扣。一把棕色皮質扶手椅靠窗放置,窗臺上擱著煙灰缸。這不是女士的房間,而是男人的房間。我聽見門在我身後打開了,急忙轉身,以為會看到里弗斯先生,可滑步進入的是雷克瑟姆先生,顯出最幹練的男管家才具有的優雅姿勢。

  “這是克里斯多弗里弗斯先生的房間。”

  “是,里弗斯先生的房間。”

  雷克瑟姆先生皺皺眉。“不對,是克里斯多弗里弗斯先生,里弗斯先生的兒子。他此時在劍橋呢,過幾天就回來了。到時候梅會來清掃的。克里斯多弗在家的時候你不要到這里來。”

  “為什麼?”

  我還沒察覺到,這個問題就脫口而出了。雷克瑟姆先生因不快而漲紅了臉,我能看出他心里正猶豫著是否要回答我。

  “因為里弗斯先生就你的情況給予了慷慨的特許。但是里弗斯先生認為一位年輕紳士在家時,你出現在他的房間里是不合適的。”

  雷克瑟姆先生伸手過來,從我手里拿走那張女孩的照片,把它輕輕放回梳妝臺上。我沒發現自己的手一直抓著那張照片。

  “這是已故里弗斯太太的照片。一位高貴的女士。”他輕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端詳著鏡框里那滿頭淺色細發的溫柔形象,試著想象她嫁給了精力充沛的里弗斯先生。我感到疑惑:為何所有的老照片看起來都很悲哀。

  這一天在不停的打掃和疲憊感中消逝。梅和一個牙齒有缺口的村里女孩幫著我幹這些苦活。我瞥見一個男仆拖著裝煤的桶,而穿制服的門房端著托盤到圖書室或書房去。我打掃了四間給客人住的臥室,可這些房間似乎不會使用。盡管每天都通風換氣,房間里還總有一股遭廢棄的霉臭味。五點,我走下後樓梯去仆人的食堂兼茶室。一個橡木長桌已擺好了晚餐。雷克瑟姆先生坐在長桌一端,而埃爾斯太太坐在另一端。我頭一回碰上所有的仆人都在場的情

  景,比我想象的人數要少。五點差十分,兩個日工女仆回村里的家吃晚飯,所以只有八個住在這里的人員坐在木桌的周圍,吃碗里的燉菜和土豆泥。桌子兩邊擺著兩條矮凳,配上男管家和女管家坐的高背椅子。陰暗的鑲板裝飾的食堂有三十英尺長,而這桌子幾乎與房間等長,四十人的班子坐在這里也毫無問題。我們說話時房間里發出回聲。我猜測著最後一次滿座是什麼時候。相比于在幽暗中坐木頭硬凳,我們更願意待在舒適的、空氣流通的廚房里。我們的上方釘著一幅退色的刺繡,宣示“工作和信仰”這乏味的格言;牆上還裝了許多小鈴鐺,每一個都有相應的標簽“書房”、“客廳”、“主人臥室”等。更現代的服務電鈴已裝在廚房和仆人走廊里,而這套古董設備給食堂增添了一種淒涼的氣氛。我坐在門房亨利旁邊。他的真實名字是斯坦,但泰恩福德大宅里的門房總是被喚作亨利。然後是園丁比利,他頭發亂蓬蓬的,與他領地里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形成鮮明對照。此時他只顧往嘴里塞食物,跟誰都不說話。廚房男童吉姆在跟雜務男仆彼得聊天。碗碟洗滌室女工梅——一個最愛管閒事、對我出現在泰恩福德最為氣惱的人——坐在對面,用那一對豬似的圓眼看著我。我感覺假如不是有別的顧忌,她非露出黃黃的小牙齒朝我咆哮不可。

  她說:“我應該當女仆了。我在洗滌槽已經幹了五年苦活兒了。”

  我沒說話,仔細查看面前碗里的棕色燉菜。

  “你還不具備提升的條件。我可不能讓你對著女士和先生們唧唧喳喳。” 埃爾斯太太說,用手指砰砰敲打著桌面。顯然,某個時候她們在私下里曾有過一次爭吵。

  “夠了!”雷克瑟姆先生喝道,眼睛因憤怒而瞇了起來,“愛麗絲是里弗斯先生直接下令聘用的。在這所房子里,我不允許有人對他的命令提出疑問。都聽清楚了嗎?”

  梅垂下頭,對著她的燉菜無聲地抽泣起來。埃爾斯太太走過來想安慰她,但一見雷克瑟姆先生憤怒的眼神,就改變了主意,伸手去取她的餐巾。

  男管家說:“埃爾斯太太,你來做感恩禱告好嗎?”

  全體仆人都低下頭,雙手合十,在他們的盤子上支起三角形。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我不能祈禱。雖然被迫離開了家,但我不會成為基督徒。我知道說出這些祈禱詞只會使自己更加遠離家人。我閉上眼睛,把嘴唇也緊緊閉上。

  “衷心感謝我們將要接受的、可能是上帝為我們預備的一切。我們請求您,我們的救世主基督,賜福于里弗斯先生、克里斯多弗里弗斯先生,賜福于所有生活在這個家里的人。阿門。”

  隨著桌子周圍響起一片“阿門”的喃喃聲,我睜開眼睛。雷克瑟姆先生看著我,不滿地撅起了嘴。

  “你不希望上帝賜福于這個家嗎?”

  “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祈禱。”

  “為什麼不能?對你來說我們的上帝不夠好嗎?”

  我想到安娜、朱利安和在維也納的最後一夜。那個夜晚之前我從未真正祈禱過。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再祈禱一次,可我記得芬克爾先生動聽的吟唱和他讚美“應許之地”的歌。明年我就在紐約了。在見到他們之前,那必須是我最後一次祈禱。

  “我是猶太人。”

  我說話的語調令自己吃驚。這語調強硬、明確,是無可置疑的聲明。我以前從未說過這幾個詞;我被迫離開我的家鄉維也納,跨越海洋就是因為這幾個詞,可我還從未大聲地說出它們。我的話語中必定包含了什麼,無論是雷克瑟姆先生還是別人,都再未對我拒絕做感恩禱告說什麼。

  一聲沉重的敲門聲,阿特跺著腳進來。他套了一雙骯臟的戶外穿的鞋,沾了一層污物,那臭味很像馬糞。埃爾斯太太皺緊眉頭,卻沒有斥責他,只是說了一句:“你的飯在廚房的保溫器上,你可以自己去拿。”

  我把阿特忘掉了,此時不由疑惑:為何他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彼得對我俯身過來,吐露道:“阿特不願跟兩條腿的我們一起吃飯。他喜歡在外面跟馬呀牛呀一起吃飯。可他喜歡吃大量的燉肉,而不是一點點草料。”他說完這個笑話,自己大笑起來。

  “鮑賓先生可不像你們這些人,說那麼多的廢話。”阿特說,“一個人想找個安靜的地兒吃飯,有什麼不對的嗎?”

  我覺得他無可責備——我也希望端著碗溜到安靜的院子里,到鮑賓先生身邊吃飯。我對阿特笑笑,而他離開時迅速對我眨一眨眼。我感到了一陣快意,因為我在這個家中有了一個盟友。梅看我的目光中毫不掩飾她的反感。

  晚飯之後,我們把碗碟都清理到後面洗滌室的水槽里。梅在那里站著,胳膊肘都浸在肥皂泡里,一邊擦洗,一邊低聲抱怨。其他仆人都去幹自己的活了,我跟著埃爾斯太太和雷克瑟姆先生進了廚房。我在門邊徘徊,不知接下去該幹什麼。

  雷克瑟姆先生說:“愛麗絲,今晚你要在桌邊侍候。里弗斯先生有一位客人。亨利今晚正好放假。”

  “雷克瑟姆先生,我很願意代替他。” 埃爾斯太太說。

  “不用了,謝謝你,埃爾斯太太。”他回答,“這孩子必須學著做。她已被聘為客廳女仆,就得履行她的職責。”

  我打量著這一對年邁的仆人,猜想他們一起生活在這個家里已有二十年了,但除了正式地稱呼彼此,就沒有使用過別的稱呼。埃爾斯太太抑制住自己低低的嘆息,在廚房桌子邊坐了下來。雷克瑟姆先生在她周圍騰出地方,然後遞給我兩把叉子和一只盛滿幹豌豆的、帶有垂柳圖案的碟子。

  “現在給埃爾斯太太上她的蔬菜。”

  過去每天晚上吃晚餐時,都有一個女仆,後來是希爾德,在我的盤子里熟練地放上蔬菜和土豆。現在該我來做這事了。我發現做起來不那麼容易。不是豆子落到埃爾斯太太的腿上,就是我掉了叉子。我既因靠得太近(姑娘,這不是一般的公共場所)受到責怪,也因站得太靠後而遭到指責(你怎麼能站得這麼遠地侍候一位女士呢?請有點常識吧)。半個小時之後,埃爾斯太太站起來。

  “請原諒,雷克瑟姆先生,我還有一頓飯要做。”

  她朝那一大片烹調區域和叮當作響的鍋碗瓢盆走去,雷克瑟姆先生則將碟子放回食具櫥,把幹豌豆倒回一個壇子里。他遞給我一條幹凈的圍裙。“今晚,愛麗絲,你的職責就是倒水和收拾空盤子。”

  我皺皺眉。我最後一次嘗試取得了成功:幾乎將滿叉子的豌豆都穩穩放進埃爾斯太太的盤子里——只有一粒掉落在她的脖子後面。被降格去給人倒水,我很有受騙的感覺,但決定了的事情最好不要去爭辯。

  “現在坐下吧。”雷克瑟姆先生說。我坐下了,心里猜想接下去的一課會是什麼。也許是展開一塊餐巾時手腕一揮的花哨動作?可就在此時,我感覺雷克瑟姆先生的手抓住了我的頭發。

  我猛一回頭,臉正對著一把明晃晃的剪刀。“請你別歇斯底里的。你必須剪頭發。”

  “不,不,我不能。”

  我從他身邊逃脫,朝廚房另一頭的橡木食具櫥跑去。我的心怦怦亂跳,燉菜在我肚子里冒泡。我兩眼緊盯那剪刀的長刃。一定不要眨眼。我腦海里閃現的是《蓬頭彼得》中的剪刀人,高喊著“剪!剪!”朝我逼近,準備把我的頭發剪掉。

  “我不要剪頭發!”我一半是喊一半是哭,側著身子退到了角落里。

  “愛麗絲,別吵吵嚷嚷的。” 埃爾斯太太說,“雷克瑟姆先生,你把這姑娘嚇壞了。她都臉色蒼白了。”

  雷克瑟姆先生放下手里的剪刀,把兩臂交叉在胸前。“我不能讓任何人留著長發在餐廳里侍候。這有失莊重,也不雅觀,而且不清潔。”

  埃爾斯太太轉向了我,臉上似乎帶著同情。“親愛的,在英國,女仆都得把頭發剪短。這是職位的標記,而且很衛生。”她加了一句,就好像奧地利人不懂什麼叫清潔似的。

  我閉上眼睛,將剛才嚇出來的眼淚眨回去。瑪格告誡我要好好表現。我一定不能被解雇,不要為這點傻事被解雇。

  “好吧,我會剪頭發的。但我來剪,不要他剪。”我指了指已悄悄走到笨重桌子後面的雷克瑟姆先生。埃爾斯太太趕緊一點頭。“很好。雷克瑟姆先生,把剪刀給愛麗絲。”

  他把剪刀放在桌子上,往我這邊一推。我盯著剪刀,高高的窗戶射進來的光線在那一對長刃上閃爍。我知道埃爾斯太太和雷克瑟姆先生都在看著我,懷疑我沒有勇氣去做。我深吸了一口氣,抓起剪刀,大步朝門走去。

  “愛麗絲,要剪到領子以上。” 雷克瑟姆先生喊道。

  我慌慌張張上了後樓梯,進了我的閣樓,把門用力關上。我坐在狹窄的床的最里端,鋼的剪刀擱在腿上。梳妝臺的鏡子斜著,正好映出我蒼白的臉和抿緊的嘴。雷克瑟姆先生想剪我的頭發時,並沒有解開我的帽子,帽子還挂在我耳朵後面。我手指哆嗦著解開帶子,把固定黑色長發的發卡都取下了。我的頭發翻騰著黑色的波浪落在了背上,我的手指從中穿過,我的面頰感覺到頭發的柔軟。頭發,是我身上唯一的美,其他的沒什麼可誇耀的。小時候,瑪格取笑我是被調換的嬰兒。她說安娜和朱利安不可能是我的親生父母,他們都那麼聰明和美貌,而我又胖又醜,還不會演奏音樂。我知道她在騙我。我的黑發正是朱利安頭發的顏色。小時候睡覺前,他在我床上和我靠在一起,兩人的頭碰在一起就像一條夜幕下的河那麼黑;在給我誦讀故事時,他將我的長辮子繞在他的手腕上。有一次,他小聲地給我講參孫和大利拉的故事。希伯來王子參孫用雙手撕開一頭獅子,從它的胸口取出一個蜂窩。參孫的神力藏在他淡黃色頭發里。後來大利拉來了,憑著美酒和欺詐,用剪刀剪掉他的頭發,使王子變成了凡人。我瞪著大眼睛盯著朱利安,直到他大笑著捏了一下我的屁股。可我無法把這當玩笑聽,還孩子氣地向他鄭重許諾:“我像參孫那樣不剪頭發了。”

  我拿起刷子。它是將真的公豬硬毛縫在一塊海綿上,再嵌進一個桃花心木的槳狀手柄里做成的,是安娜給我的生日禮物。我讓它逆著我的頭發滑動,緩緩地梳掉頭發里的纏結,直到黑發在昏暗中閃光。我把刷子放到一邊,將頭發分開,最後一次編辮子。我盯著鏡子,拿起剪刀來剪。我先是倒吸一口冷氣,然後才意識到自己並未受什麼傷害。辮子太厚,我不得不連砍帶割。一分鐘後,我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自己的辮子被丟棄在地上。我撿起它向廢物簍走去,正要把它扔進去卻又猶豫了。我手里握著的是我的生命之線啊,要知道,我從九歲起就開始留頭發了。它輕軟的一端屬于在公寓里赤著腳快走的那個胖小孩,她正跟她姐姐藏貓貓。我曾因為玩瑪格的瓷娃娃,被她使勁地扯了頭發,當時我眼淚就下來了。作為報復,我在希爾德擦地的臟抹布上弄臟指尖,然後偷偷跑進瑪格的房間,打開她的中提琴盒,沿

  著琴弓用臟手指抹了一遍。當瑪格來演奏時,只聽樂器發出一陣尖叫,隨後她也尖叫一聲。我躲在洗衣房里,為自己毀了她的琴弓感到內疚,並試著回想她扯我頭發時的劇痛來平息良心的譴責。

  我打開一只空抽屜,將辮子盤繞起來放進去。硬紙板的抽屜里盤著剪下的頭發未免有點嚇人,但我舍不得把它扔掉。

  一個小時後,我回到了廚房,眼睛哭得紅紅的。埃爾斯太太小心地沒說一句話。她把一大杯熱茶和一塊姜汁餅幹塞到我手里,繼續細心呵護她的油酥面團。我看出這表示了她的好意,便接受了茶,並試著吃那塊餅幹,餅幹把我的喉嚨硌疼了。

  “現在,走過那道門到餐廳里去吧。記住,要站在男士的左邊,靠近他的胳膊肘,你彎下腰時要一直讓左胳膊背在身後。不要笑。不笑就不會出岔子。”她嘀咕著,幫我整整帽子,撫平圍裙上的皺痕,“別怨恨雷克瑟姆先生。他不是個壞人。他只是喜歡按舊方式做事。”

  離開暖和的廚房——這里的燉鍋在沸騰,洗滌室內梅把鍋盆撞出的砰砰聲在我身後回響。我沿著過道匆匆走進鑲板裝飾的大廳。這里靜悄悄、空蕩蕩的。我努力回想哪個門通向餐廳。門都關著,我兩邊都排列著好幾扇木門。我聽了聽,聽見有一扇門後有動靜,認定這里就是餐廳,就溜進去找雷克瑟姆先生。

  只見里弗斯先生俯身向著一張臺球桌,旁邊放著一只盛威士忌的酒杯。我咕噥著道歉的話,想在他注意到我前溜出去。

  “你的頭發。”

  “什麼?”

  “你剪掉了頭發。”

  “請原諒,我必須去找雷克瑟姆先生。”

  里弗斯先生放下臺球桿,往我跟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像是要碰我,但隨後停住了,伸出的手去拿他的威士忌了。他喝了一大口。等到把玻璃杯放回桌子,他對我輕輕揮了揮手,叫我離開。他調整了球桿,朝綠色粗呢子桌彎下身子,瞇起眼睛瞄準那只白球。

  “雷克瑟姆先生會去餐廳的。右邊第二個門。”我正要離開,隨後卻遲疑了一下,以最無客廳女仆風范的方式對他說道:“里弗斯先生,為什麼是我?我什麼都不懂。《泰晤士報》上每天都有十幾條求職廣告。為什麼你雇我當女仆,而不是雇別的女孩呢?”

  他直起了身,打量了我片刻,然後露出了微笑。

  “我瀏覽報紙時看到了你登在上面的荒唐信息,‘我願意烹飪你家的鵝’之類的話把我逗樂了。”

  我頓時感覺到里弗斯先生不是平常人。我無法想象有多少人是按照能否逗樂自己這個標準來雇用女仆的。他又朝臺球桌俯下身子,與紅球連成一線。

  “接著,我碰巧注意到你的姓——蘭道。有個不尋常的小說家也是這個姓。這似乎是不錯的巧合。于是就吩咐埃爾斯太太給你寫信。她總是抱怨這種找新人的方式不適當。”

  “你是說朱利安蘭道?”

  “是啊。你知道他?”

  “他是我父親。”

  “真的嗎?”

  他站起來,把球桿放在桌上,把玩的事情忘到一邊了。

  “他寫的書我都有。來看看吧。”

  我跟著他走進了圖書室。他指著一係列硬封面的書,在桌子上面的書架上整齊排列著。在這幢陌生的房子里,這些書在我眼里就是老朋友,我看到它們時涌現了一種相識的快樂感覺。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是父親救了我——是他的書把我帶到了泰恩福德。我想起藏在中提琴里的朱利安的新小說,心想,要到什麼時候它才能裝上漂亮的皮面,跟別的書一起排列在書架上。

  里弗斯先生說:“你想讀就可以讀。它們一定使你想到了家。”

  我有禮貌地表示感謝。安娜總是說,在文學方面趣味非凡的男人可以信賴。

  晚餐的過程波瀾不驚。我倒水,堆放盤子,在角落里站著,感覺很悲哀。兩個男人坐在餐桌的兩端,被麰亮的紅木桌上的一片荒漠隔開,致使個談話必須從這一頭向另一頭真假嗓音並用地費勁歌唱。雷克瑟姆先生在他們之間往返運送蔬菜托盤,來來回回給他們倒酒。我不能理解為何他們不在桌子的一端,坐在一起,就像安娜和朱利安在沒有客人需要款待時那樣。英國人的做法和傳統越過常情,顯得挺荒唐——假如這是畢頓夫人所要求的,

  那我對她的評價不會太高。里弗斯先生既不看我,也沒有對我的存在有任何表示。他的客人是一個下顎寬厚的人,一大把紅胡子把雙層下巴遮蓋起來。他們說到政治、戰爭和張伯倫,可我心里不愉快,都無心去偷聽。雷克瑟姆先生對我的表現很滿意,用一杯可可作為獎賞,送我去睡覺。我理解不了為什麼英國人用食物來溝通。在維也納,芬克爾太太用好吃的來訓練她的哈巴狗。

  在樓上我的閣樓房間里,我將可可的殘渣往院子里潑,看它濺在磚牆上。我穿上睡衣褲,在床上坐定,拿出一小張信紙和一支鉛筆,開始給家里人寫信。

  親愛的瑪格(朱利安、安娜和希爾德,反正你們都會讀這封信的):我還沒有機會去尋找貝殼。他們迫使我剪掉了頭發。不過請不要難過。我看上去相當幹凈利落,而且顯得瘦了。我不能肯定哪個樣子更好。去紐約後我會找個高檔理發店,適當地做一番修剪,那時我看上去會非常不錯的。你們什麼時候去美國?你們都一起走嗎?記得要馬上安排我過去。但不用擔心——這里的生活與其說可怕,還不如說乏味——沒有人可以交談。我覺得別的仆人不是非常喜歡我。里弗斯先生挺不錯——他喜歡爸爸的書。我愛你們每個人。我把信讀了一遍,里面似乎包含著一種我並未感覺到的輕松。我把中提琴從床下的藏匿處取了出來,把它抱在懷里。

  “你的故事是什麼樣的?你有了書名了嗎?我想你是寫一個被困在多雨的小島上的女孩,長著一對綠眼睛、愛吃巧克力的女孩。”

  在我的內心,朱利安搖搖頭,我聽見他哼了一聲。

  “我從不寫這種故事,一百萬年以後也不會寫。”

  我搖晃著中提琴,聽里面那疊紙碰撞在木頭上的聲音。

  “爸爸,那麼就寫海盜吧。我希望里面有海盜和一艘高大的船。”

  朱利安笑了,發出一陣低沉的轟隆聲:“太過于浪漫了。”

  “給我一個暗示吧?”我對想象中的朱利安請求道。我徒勞地想有一張紙在搖晃中從藏匿處散落,打“ f ”形洞里漏出來,但沒用。我把中提琴又放回琴盒里,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是在維也納的家里,聽著希爾德在廚房里忙亂,而此時安娜和朱利安已經在大廳另一頭睡著了。要是我仔細聽的話,似乎能聽到朱利安的鼾聲。

  我半夜里醒來,從床上坐起來,聽著老宅子不熟悉的嘎吱聲和滴答聲,感覺孤單極了。我需要安慰。迷迷糊糊中,我放輕腳步下樓,走進埃爾斯太太的食品貯藏室。我伸手去夠架子的最高一層,拿到昨晚給兩位男士做甜食剩下的接骨木花乳酒凍。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沒被人發現可真是幸運。那時,我並不覺得半夜跑出來找吃的是偷竊。我只是想要像在家里那樣大吃一頓,可那甜甜的味道讓人不舒服,而且很陌生。在後來的歲月中,乳酒凍的味道卻是思鄉的味道。假如在初夏時節,我一聞到接骨木花的味道,就又變成十九歲了,盤著腿坐在食品貯藏室的地上,緊抱著一盆奶油甜食,不讓自己哭出來。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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