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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基特

時間:2012-07-09 09:39   來源:中國臺灣網

  接下去的幾天,我在迷迷糊糊的擦洗中過去。睡夢中我都在打掃,衣服上還有濺上的醋味。唯一能從孤獨中獲得喘息的時候,是抽出幾分鐘到院子里喂鮑賓先生蘋果核和小片的萵苣。院子位于宅子遠離大海的那一邊,但我能聽到浪頭拍岸的碰撞聲。粗糙的濱草在卵石邊緣生長。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海水在下面的礁石上又衝又撞,就對自己保證,次日一大早一定要走到海邊去。可等到天已破曉,我總是累得不想動,在被單下面扭動著身子,迫切需要再睡幾分鐘。

  我沒有空閒時間。吃飯前五分鐘,在該去洗手洗臉的時候,我就到院子里逛逛。我展開手心給馬喂吃的,皮膚感覺到它溫熱的呼吸,聽著它發黃的大牙有節奏的碾磨聲。除了用鼻孔喘粗氣和看見我時用鼻子撞馬廄的門,它從不吵鬧。我心里明白自己正在變成阿特——唯一的朋友是四條腿的動物。于是我認定有必要提高自己的英語水平。雷克瑟姆先生出于與這不同的動機——他對我在餐廳里的服務寄予厚望,也在這個問題上下了決心。我不必說話,不得

  偷聽,但必須能正確地進行英語會話。他把《兩卷本簡編牛津英語詞典》塞給我,還有1920年版《德布雷特英國從男爵年鑒》。他還想在給我的這堆書里再加上畢頓夫人的書。當我解釋說自己擁有這本書時,他的嘴唇讚許地顫動著。

  “愛麗絲,讀這本書對你很有好處。每天拿出一個小時來吸取伊莎貝拉畢頓的智慧。她是為一家之中的女主人寫這本書的,但她的看法到處都適用,到處都適用啊。”

  聽他說出“伊莎貝拉”時的親密語調,我禁不住要笑:他像老情人似的柔聲柔氣地念叨她的名字。可我此時已知道雷克瑟姆先生這個人完全缺乏幽默感,還不能容忍別人在他面前發笑。我把他給我的書藏進自己臥室的角落里,決意不去讀它們。

  到這里第二周的一個早晨,我正在打掃藍色客房。這里陽光充足,窗簾是天空的顏色。我在窗臺上見到一堆小說,顯然是為女性來客提供消遣的。它們可比里弗斯先生圖書室里皮革封面的書引人注目得多了。我跪在靠窗座位上,俯瞰綿延起伏的草坪。草坪已被雨澆了幾個小時,花園都濕透了,花壇里的金魚草和蜀葵花都被打倒,打蔫。盡管此時暴風雨的烏雲迅速掠過群山,猶如一群惡龍在冒毒煙,卻有一道陽光照得濕漉漉的青草閃閃發亮。天空在海上飄移,空蕩蕩一片,呈現淺藍色。我真想走到海灘去,坐在礁石上大口呼吸帶鹽味的空氣。我在房子里已憋了好多天,像是關在籠子里,感覺很氣惱。我拿起一本破舊的橘黃色封面的小說,決定逃出去兩個小時。我將偷出來的書藏在清掃箱的底部,讓自己失蹤片刻,去我的房間取一本《牛津英語詞典》,然後再回到服務人員走廊。我在雷克瑟姆先生打開的房門外停了停。這時還不到八點鐘,他穿著熨得筆挺的燕尾服站著,正在熨平里弗斯先生的報紙。我悄悄地進去,想從他的胳膊肘那兒看上幾眼報紙的標題。我需要設法獲取被丟棄的報紙。到泰恩福德將近兩個星期,我渴望聽到消息。埃爾斯太太的起居室里有一個無線電收音機。有幾天夜里她允許梅和我去聽,這可是難得的樂事。但她只喜歡聽輕松的節目。舊報紙都被男管家非常細心地存放在他的房間里,可我疑心雷克瑟姆先生會把從他那里借舊報紙看得等同于偷竊。他不讚成女人對政治感興趣——報紙是男人專有的,只有紳士才可以對報紙的內容發表看法。

  “雷克瑟姆先生?”

  他嚇了一跳,熨鬥都差點掉下來。

  “愛麗絲!看看你幹的,我差點兒把里弗斯先生的《泰晤士報》燙壞了。”

  “雷克瑟姆先生,對不起極了。”

  “說錯了,應該說‘真是對不起’。你得好好學習。”

  “真死對不起。”

  他把熨鬥放在角落里的爐子旁邊。“差不多了。‘真是’不要念成‘真死’。啊,不錯,我看你拿著詞典。”

  “是的,雷克瑟姆先生。我有點頭疼。求你了,讓我出去在新鮮空氣里學習英語吧?”

  他皺起眉。“可你的工作怎麼辦?”

  “客房我打掃完了。爐火也準備好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午飯時我會好起來的。”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聳聳肩。“很好。給你一個小時。可記住了,這可不能成習慣。你幹活時需要強壯的身體,懂嗎?”

  我點點頭,露出了微笑,希望這樣顯得真誠。“是的,我是強壯的女孩。”

  “很好,那麼,你去吧。”他回過頭去熨報紙了。

  我稍一猶豫,接著清了清喉嚨。“雷克瑟姆先生,我可以把報紙放到晨間客廳去。我知道的,《泰晤士報》放在旁邊的盤子上,標題對著里弗斯先生。”

  “對,好吧。別把報紙弄皺了。”他說著,莊嚴地把報紙遞給我。

  不等他改變主意,我趕緊跑出了他的房間,出了仆人走廊我就把腳步放慢,變成了被禁止的閒蕩,這樣我就有時間讀報紙的標題。

  內閣遭遇難民危機……失業擔憂……

  時間不夠,我只能瀏覽前面幾個標題,我想從中找出任何與維也納有關的零星消息。我緩步走進晨間客廳,把報紙放在單人用餐座旁邊的盤子里。從我在餐廳首次服務那天以後,里弗斯先生再沒有別的客人。除了仆人們,他似乎是靜悄悄地單獨住在房子里。每天早晨他就進書房,到了下午出去散步。唯一經常性的來訪者是傑夫雷斯先生,莊園的管理者。這位先生一成不變地穿沾了泥的馬褲,陪伴他的是一條搖頭擺尾的紅毛蹲伏獵狗。我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客人居住的時候,還要每天打掃和擦洗五六間客房。

  我舉起報紙的頭版,偷偷瞧幾眼新聞。自瑪格那封信以後,我再未收到維也納的來信,便急切地想得到消息。壁爐架上的銅鐘敲了整點,我慌忙跑出去,不想被里弗斯先生逮著自己在亂翻他的報紙。男人的報紙只屬于他們所有,是很神聖的東西。這恰恰是我父親厭惡的一種成見。

  我走出後門,進了院子,可這一次沒停下來撫弄鮑賓先生,它倒是用鼻子砰地撞擊馬廄的門想吸引我的注意。我沿著小路急匆匆出了山毛櫸樹林,朝村莊方向跑去。灌木樹籬淌著涓涓雨水。我的鞋踩在水汪汪的草地上立即就濕透了,可我並不在意。到泰恩福德以來,我第一次自由了,即便只是一個小時的自由。泥濘的小道滑溜溜的,叮人的小蟲撲到臉上,白蝴蝶在忍冬叢中輕快飛舞,忍冬在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令人不快的香味。我站在一群房屋和一排

  整齊的石屋店鋪跟前。這里有面包房、肉店和兼作雜貨店的郵局(刷著深紅油漆的信箱釘在外面的牆上)。店鋪後面有一座小教堂,也是用灰色石灰岩建造的。遠處可以看到連綿起伏的珀貝克山。古老大宅的屋頂和煙囪從山毛櫸樹林上面探出身來,就像農舍艦隊中旗艦的桅桿。

  在一扇網格窗後面,一位老婦人一邊縫補,一邊盯著我看。我笑了笑。在窗簾拉上之前,她幾乎要揮手致意了。好幾個女人穿著花衣裙、毛線衫和橡膠套鞋,從我面前走過,魚貫進了商店。門嘎吱一聲,銅鈴鐺跟著叮當地響。從玻璃的門面看進去,只見裝著貨物的箱子一個摞一個,堆得老高,有面粉、上光蠟、糖、皂片、梳子、巧克力、板油、信封、衛生紙、瓶裝的朗姆酒和檸檬果汁、平裝書、刮胡刀片和毛線球。我從未見過塞得這麼滿的商店:似乎這里什麼都賣,使得顧客不得不在堆得很高的貨物中小心地爬上爬下。我在口袋里緊握著一枚一先令的硬幣,那是我幫阿特擦洗沃斯利牌汽車內部的獎賞。我稍稍帶著一點兒內疚的痛感,走進了商店,五分鐘後,衝了出來,口袋里塞了三條巧克力。

  這個村莊坐落在山谷的底部,三面環山,面向一直伸展到地平線的灰色大海。我轉身離開那一群房屋,沿著未鋪好的路朝海灘走去。隨風傳來牛身上鈴鐺的響聲,四周充滿一種恐怖的音樂。在山邊的斜坡上,兩個只穿襯衫的男人在一大堆石頭里挑選燧石塊。石頭堆成一堵彎曲的牆,標示出土地的一道新邊界。一只孤獨的白嘴鴉棲息在一根門柱上,懶散而好奇地觀察他們在做的事情。我沿著小道走得越遠,路面就變得越崎嶇,窄得沒法過馬車或別的車輛。

  大海的咆哮聲聽得更真切了。我跑了起來。

  不到十分鐘,村莊落在我的身後,我到了海灣呈弧線的邊緣。就在潮水線的上面有一座將要倒塌的棚屋,像是童話故事中漁民住的棚舍,一半被懸鉤子屬植物和藍色的海草遮掩了。它簡直就像是從礁石里長出來的。一個頭發白得像蒲公英絨毛的老頭,坐在捕龍蝦的簍子上面用一把生鏽的刀修補一塊網。

  他的模樣特別熟悉,可我卻想不起此前在哪兒見過他。我笑了笑,他對我隨便地一點頭,就回過頭看他的漁網了。我爬過那些礁石繼續朝海灘走近。胳膊下夾著書,我注意不讓書掉落在臟地方。天漸漸變熱了,汗水使我的上嘴唇癢癢的。用卵石鋪墊的堤道很高,潮水高的時候也沒不過它。在這條堤道旁邊,有好幾艘漁船靠在礁石上。油漆過的船底因為沾著藤壺和小塊發臭的海藻,而布滿了斑斑點點。即便離著有好幾碼遠,我都能聞到魚的腥臭味。

  大海在我面前泛著泡沫,撞碎在石塊上面。水撞在石頭上傳來破裂聲,緊接著是潮水洶涌時發出嘎吱聲。卵石互相碰撞,然後全都擱淺在海灘上。我回頭看那個棚屋。只有那老頭在忙著整理龍蝦簍子,再也看不到別的人了。我蹲下來,脫掉了鞋和襪子,再朝後面看看,又脫下了裙子,用書本壓住我的衣物。盡管初夏的陽光照耀著,微風卻是涼涼的。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有刺痛的感覺。我光著腳,小心翼翼地穿過那些卵石,走向海里。濕漉漉的石頭在陽光下閃亮。海風將我的短發吹進了嘴里,我用一只手把頭發往後捋,氣惱地嘟囔了幾句。以前留長頭發的時候,我把頭發卡得緊緊的,使它吹不進我的眼睛。當腳趾觸到冰涼的海水時,我倒吸一口冷氣。砭膚刺骨的感覺遍及兩腿,我尖叫起來。

  沒人能聽到我的叫聲。我可以叫嚷,跺腳,哭喊,這麼做毫無問題。我趟著水走進拍岸的浪花中,用拳頭敲打著雙腿,直到它們發紅為止。我朝大海叫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恨這里的一切。我恨這個地方,恨這一切。安娜。朱利安。瑪格。希爾德。安娜朱利安瑪格。安娜朱利安瑪格安娜朱利安安娜……

  我有節奏地一遍遍呼喊他們的名字,直到聲音都像糨糊一般黏到一起,失去了意義。鹹味的浪花濺到我的臉上,我用舌頭舔掉了。我已厭倦了規矩的表現和沉默不語。我想要說更多的話,難聽的話。我試著用德語咒罵。我回想著自己聽朱利安用過的所有罵人話,特別是那些曾使安娜哆嗦並嘟囔“哦,親愛的”的咒罵。可奇怪的是,這並不能使我感到滿足。我想用英語來罵,罵得越可怕就越令我愉快。我回頭看那本躺在海灘上的詞典。出于好奇,我查找過一些禁用詞語。什麼樣的詞呢?屌蛋。對,這一定是非常臟的詞。可我想要更多這樣的詞語。我必須試著記住它們。我瞇起眼睛,回想自己在倫敦見過的、用漆涂抹在牆上的一個詞。它幾乎都能在我眼前重現了,就像跟泡在醋里散發惡臭的貝類相關的那個詞,是男仆亨利說給我聽的。我讓自己的肺里吸足了空氣,然後對著大海叫罵起來。

  “屌蛋!屌蛋和鳥蛤!”

  我的叫喊被海浪拍岸的撞擊聲吸收了。我抬頭看著疾走的雲彩又喊了起來,聲音如此之大,聽起來真是聲嘶力竭。

  “臭大糞。該死的。遭恨的。屌蛋和鳥蛤!鳥蛤。”

  “奶子。奶子和炸魚餅!”

  我聞聲猛一轉身,見一個曬黑了的年輕人,褲子卷到膝蓋,在礁石中跳上跳下朝我走來。我張著嘴愣愣地看著他。他舉起一只手向我致意,走到我旁邊時把手放了下來。

  “啊,很抱歉。這是秘密遊戲嗎?我很想參加呢。”

  我太吃驚了,都沒有尷尬的感覺了。我對他瞪著眼。他一定跟我年齡相倣,也許比我大一兩歲。他金發的顏色有些暗,顯然這個早晨沒有刮臉,下巴蓋滿了幹草色的胡子茬兒。瑪格見了會斷言他是那種“不修邊幅的邋遢人”。而安娜總是警告我,對不刮胡子的男人要留神。他嘴唇邊浮現著笑意。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實際上只穿著短襯褲站在涌過來的海水里,便慌忙把毛線衫使勁拉下來遮蓋。我顧不上管他了,轉身快步走過海灘,來到放衣服的地方,坐下來迅速套上裙子。他走過來坐在我的旁邊。我移動身子,在兩人之間留出一塊空間,還用我的書在那里又設置了一道障礙。他看到我壘起的防禦工事,顯然被逗樂了。他把目光轉過去對著大海。

  “我是克里斯多弗。克里斯多弗里弗斯。不過大家都叫我基特。”

  我驚訝地看看他。“可大家都認為你星期四才來呢。”

  “嗯,今天星期二,我在這兒了。”

  “雷克瑟姆先生會是非常不高興的。他想是要做好準備的。”

  “雷克瑟姆先生總是不高興。他生來就脾氣不好。我的老天爺啊,你的英語實在可怕。”

  我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拿起我的書就想站起來。他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拉回來。我掙脫開他的手,感到羞愧,因為眼淚使我的眼睛熱辣辣的。

  “讓我走!放開我。”

  “對不起,我只是逗你玩。說實在的,我有那麼點兒傻。我真的不想讓你難過。給你。”

  他遞給我一塊臟手帕。我厭惡地看著那手帕,他漫不經心地把手帕塞回了口袋。

  “看到沒有?我告訴你我是個傻瓜。”

  我發現自己抑制住了微笑。他的頭發擋著眼睛,討人喜愛的海軍套衫的肘部破了一個大窟窿。可我懷疑,他不會缺少渴望為他縫補套衫、襪子之類東西的女孩。

  “你在這個大宅里工作嗎?”

  “是的。我是愛麗絲蘭道。新來的客廳女仆。”

  他在口袋里瞎摸一氣,掏出一包潮濕的煙卷。他把一支煙叼在嘴里,又把另一支遞給我。我搖搖頭。安娜不讚成年輕人抽煙,尤其是在下午四點之前。我想讓自己對基特產生反感。

  “哦,好的,愛麗絲。我知道你的全部情況。你來自維也納。我要遺憾地告訴你,你在擦亮銀器方面表現糟糕。對了,你父親是相當資深的小說家,名叫朱利安蘭道。”

  我吃驚地盯著他,他露出得意的神氣,顯然對我的反應感到很滿足。我得學會怎麼令他感到沮喪。他說的全是事實——昨天埃爾斯太太還訓斥我在銀器上殘留了擦光劑,並且沒用軟布把銀勺擦亮。

  “你讀過我父親的書嗎?”

  基特想點燃香煙,但火柴盒受了潮,試了幾次都沒擦著。他最後把濕火柴盒丟到一邊,在一塊石頭上劃著了火柴。

  “恐怕我還沒讀過。不過當然啦,我一定會讀的。”他呼出一口煙,

  “我父親是個熱心讀者。因為他只熱心讀那些……這麼說很抱歉,那些很乏味的書,因此我只好推斷你父親的書是……嚴肅的。”

  “這些書最嚴肅了,也很……”我抓過詞典費勁地翻找,基特看著我,我找到了那個詞——“深刻”。

  “深刻?那好吧,那樣的話,我把剛才‘一定會讀’的話收回了。我只

  能應付《賽馬郵報》那樣深刻的東西。”

  我笑了。“你可並不傻。對這個我非常肯定。”

  “愛麗絲,不是傻,是遊手好閒。”

  他身體往後躺,胳膊肘支著地,做出一個很優雅的舒展姿勢。我發現自己內心里真希望頭發沒剪短。在這個英國男孩身邊,我覺得很不自在。我不想顯得太幼稚,便往後坐了坐,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他指指我們背後的懸崖——呈黃棕色,長著石楠。一簇簇亂草和紫薊長在風化的岩石表面。“這是沃巴羅海灣。那邊像長鼻子的岩石叫瞭望臺。”然後他指向海灘那個伸展了一英里的大彎,在這個大彎的盡頭,屏障一般地擋著一座黃色的、怪石嶙峋的陡峭懸

  崖。他扭動著並稍稍直起身體,斜著靠近我,這樣我就能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了。“那個是‘弗勞爾之冢’。”

  我瞇起眼睛,太陽晃得我看不太清楚,只見海邊高聳的山頂上有岩石光禿禿的輪廓。從那里延伸過來的是綠草覆蓋的山脊,它切入擴展開的山的行列;周圍的山順斜坡而下,全都歸向泰恩福德。基特閉上雙眼,舒坦地躺在卵石上面。“你真需要一個導遊。得有人教你正確的英語。”

  對他的放肆,我怒目而視。“我有詞典。這些書會教我的。”

  “哦,真的嗎?什麼書呀?”

  我從詞典里抽出那本破舊的平裝書,遞給了他,不怕他笑我。基特睜開一只眼,表情嚴肅地細看了《福爾賽世家》的前幾頁,把書還給我,並無奈地聳聳肩。

  “愛麗絲,你呀,還真沒搞錯。英國的第一家族不是溫莎世家,而是福爾賽世家。真讓我沒話說了。我想我們應該一起讀。”我看著他,想弄清楚他是否在取笑我,可他衝我友好地一笑。今天早晨我還在為自己的孤單、差勁的英語而默默憂傷。跟著基特學習似乎很有趣。

  “是,里弗斯先生,這樣非常好。”

  他轉了幾下眼珠。“我父親是里弗斯先生。我告訴過你,我是基特。反正嘛,盡管我必須承認‘蘭道小姐’這個稱呼具有可愛的特性,但我還是打算叫你愛麗絲。至于‘蘭道小姐’,既嚴謹古板又有異國情調。”

  我咯咯笑著把書拿起來。“誰先讀他?”

  “是‘它’,不是‘他’。我已經讀過了。今晚你將讀到美麗的伊林娜和怯懦的索邁斯的奇遇,我們明天再討論。”

  當我把書收拾到一起時,那三條巧克力掉在了地上。基特的眼睛轉了

  轉。

  “可不能把它們都吃了。你會肚子疼的。”

  我聳聳肩,把它們塞進口袋,忽然一點兒都不想要了。“我必須要返回那房子了。”

  基特打了個哈欠,伸了懶腰,然後站起來。他伸出手,我握住了,他一用力把我拽了起來。“我和你一起走。”他說。我吃驚地發現自己心里挺高興的。

  我們溜達著走過那兩間石頭棚舍時,老頭兒還在忙著修龍蝦簍子。棚屋外的空地上到處扔著漁網,有的纏在一起,有的破了等著修補,還有的整齊地折疊起來。基特對他揮手。

  “早上好,伯特。”

  老頭兒從破損的龍蝦簍子上抬起頭,對我們咧著嘴笑。

  “早上好,基特先生。要來坐船嗎?”

  “當然。天氣可以的話,今天下午就來。”

  伯特搖搖頭。“不行。過一會兒雨就過來了。我猜剛吃完午飯就要下雨。明兒天氣會很好。但禮拜天天氣最好。”他眨眨眼,對基特笑笑,露出一嘴光禿禿的牙床,棕色和粉色的,就像一條蚯蚓。“是的。禮拜天是個好天。我能感覺到。”

  基特打量著老頭,似乎要從他表情里讀出什麼。他將兩手塞進口袋,隨意地一點頭,倣佛表示他聽懂了意思。“那麼禮拜天吧。我會帶著愛麗絲。”

  “好的啊。”

  伯特又埋頭修他的簍子。我們繼續順著小路往上走。在陽光照射下,泥

  濘的路面正在變幹,凹凸不平的地方形成渾濁的水坑。

  基特問:“你認識他嗎?”

  我皺皺眉。“他似乎面熟,但我想不起……”

  基特哈哈笑了。“他是伯特雷克瑟姆。男管家雷克瑟姆的哥哥。”

  我心里想著這兩個人,猛地意識到他們的相像之處很明顯,簡直就是雙胞胎。“可他們似乎很不一樣。他們都是在泰恩福德出生的嗎?”

  “沒錯,兩人都在這里出生,在這里成長,都是漁民迪克和羅絲雷克瑟姆的兒子,我想羅絲就因為懷上了他們才成了漁夫的妻子。”他輕聲一笑,

  “他們給第一個兒子取名伯特,不過羅絲堅持要給第二個兒子取名迪格比。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謠傳她懷著孕從市場或別的什麼地方往回走的時候,迪格比閣下仁慈地對待她,讓她乘坐他的馬車。可能是胡扯。可這里的人相信迪格比這個名字給予了小雷克瑟姆男孩氣質和風度,給予了他超越其身份的抱負。”

  我懷疑地看了基特一眼。我是被恩準具備氣質和風度的。你知道,我是長子兼繼承人。”

  他舉起雙手裝出投降的樣子,對我天真地笑笑。然後他停下腳步,又點燃一支香煙,快活地隨著微風噴出一口煙。“反正,迪格比雷克瑟姆在他十三歲那天從泰恩福德消失了——他本來該在那天開始跟他爸學打魚的。雷克瑟姆家的人都是漁民。但他五年以後回來了,沒有一點兒泰恩福德的口音。他來敲我祖父的門,請求得到高等男仆的職位。”

  我試著想象雷克瑟姆先生在海灘那個狹小的棚屋里長大,後來為了不當漁民而出逃。我真的無法理解。伯特在陽光下悠閒地幹著活,四周都擺著他的漁網,顯得心滿意足。

  “他休息的那個下午還和伯特一起去打魚。”

  我想象雷克瑟姆先生穿著黑外套和燕尾服坐在劃槳的小船船頭,那模樣活像一只暈船的超大烏鴉,不由咯咯笑了起來。我們走過椴樹大道,進入空蕩蕩的馬廄院子。盡管水泵里還淌出涓涓細流,水流在卵石間穿梭,形成一個微型的河流係統,但卵石地面快幹了。

  “等等。”基特抓住我的胳膊,“你的帽子。”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等著他把我頭上女仆的白帽子整理得方方正正。他撫平我的圍裙,從我的袖子上撿出一枚刺果。“行了,現在弗洛不會抱怨了。”

  “誰是弗洛?”

  “就是弗洛埃爾斯太太。不過我不會建議你這樣去稱呼她。”

  在我匆忙進了後門,跑進仆人區走廊的時候,我能聽見基特在我後面喊道:“快點讀《福爾賽世家》,然後我們就能開始上英語課了。”

  我跑上樓梯,進了那屋檐下的房間,把書塞進了衣櫃。這些天來我第一次笑了。

  正像我所猜想的,雷克瑟姆先生被基特的提前到來搞得心煩意亂。他為基特星期四上午乘坐發自貝辛斯托克的火車,于十一點四十三分抵達這件事,做了充分的準備:阿特已聽到吩咐為基特備車;適當牌子的香煙已從倫敦送來了;雜貨店接到指令準備《賽馬郵報》的現貨;從食品貯藏室高處架子上取下更多的柑橘醬作為補充。然而,梅清洗基特房間窗簾的工作僅完成一半,此時這些窗簾在碗碟洗滌室和洗衣房里挂得到處都是,房間還沒準備好。要是雷克瑟姆先生做得到的話,他會責怪基特,但由于他不能這樣做,便轉而責罵我。他在某種程度上將基特的提前到達與我聯係起來,盡管無法確認其中的緣由,但在他看來,我是有責任的。

  “這樣的事情不該發生。在這種情況下,作為男管家根本無法做準備。再說人手又這麼少。就沒人認識到這一點,沒人認識到這一點。”

  我的所有工作都被找出錯來:餐刀不幹凈,鏡子擦得模糊,引火不正確。雷克瑟姆先生對我完成職責的情況非常不滿意;他禁止我去餐廳服務;他又認定對我的這種羞辱恰恰是我求之不得的。“姑娘,今晚早點上樓上床。好好學習英語,明天試試做得好一點兒。”

  這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看著暮色中的天空變成橘黃,然後變黑,疑惑自己是不是對不能去伺候晚餐感到失望。謝天謝地,我又有一個小時的自由;平時我一爬上床就只想趕快睡著。可想到明天到來之前我都見不到基特,便猛地感受到失望的痛苦。也許以前還從未有過這種感受。以前觀看安娜演的歌劇,我從中學到,外國男士都不可避免地靠不住,不可信任。可這個早晨我在海邊宣泄怨恨的時候,泰恩福德的生活似乎已不那麼可怕了。當我想到基特,肚子里便有一種令我不安的燒灼感覺,就像我吃了一大份希爾德做的辣椒燉肉和肉餡餃子燉菜。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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