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薩滿從走動著的高車上扶著轅幹跳下來,她的手里捧著孩子的胎衣。她得尋找一個地方,一個有標志的地方,將這胎衣埋掉。這是她在接生完以後所進行的最後一道工序。
川流不息的遷徙隊伍,仍在趕著路程。女薩滿來到一棵樹下,這棵樹叫白楊樹。白楊樹是北方的平凡的樹木。而此一刻,偌大的河套平原,空蕩蕩的,唯一的標志物也許就是這一棵樹了。于是女薩滿在樹下掘出一個坑,然後鄭重地將那孩子的胎衣埋掉。
她埋得很深,防止有野物侵害。如果有野物將這胎衣叼了去,那這孩子一生的命運就時時會有不測。
白楊樹立在那里,斑駁的樹身,傘一樣的華蓋。那季節大約正是盛夏,它的樹冠是如此的蔥蘢,勃勃向上,鬱黑的白楊樹葉像巴掌一樣的在風中拍出雨點般的巴掌聲。在這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它顯得是如此的突兀。
女薩滿鷹隼般的獨眼熠熠有光。她盤腿坐在地上——是雙盤而不是單盤,這樣更顯得鄭重其事一些,然後,兩手舉天,面對埋葬胎衣的地面,面對大河套平原,吟唱道:
“上蒼啊,賜一位英雄給匈奴草原吧,為了五花盛開,為了人丁興旺,為了這一股潮水能夠繼續流淌,永日永夜,而不至于像草原上的潛流河那樣從地平線上消失。我們保證,我們將擁戴他和服從他,像狗一樣地忠誠,像羊一樣地順從!”
女薩滿帶著拖腔吟唱著,舉目望天,兩行熱淚流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胸前。在匈奴傳說中,在草原歌謠中,這個半人半神半巫的人物,總是適時地出現,給平庸的世俗生活以某種想象力,讓這個彼此孤立的世界攪和在一起。
席地而坐的女薩滿,在祈禱著。當祈禱到盡情處,她霍地站起來,開始舞蹈和吟唱。在舞蹈和吟唱中,她脫下了自己腳下的鞋子。荊棘扎在腳上,鮮血淋漓,她竟然也毫無知覺。
女薩滿這樣吟唱道:
阿嘎拉!阿嘎拉!
你是一架神鷹,
飛翔在藍天之上。
太陽是你的夏宮,
月亮是你的冬宮。
你是天降的神嬰,
世間一切惡魔,
都將被你的徵服。
神靈保佑你,
永遠保佑你。
阿嘎拉!阿嘎拉!
你是一匹黑馬,
奔馳在大地上。
藍天是你的牙帳,
大地是你的床鋪。
你是天之驕子,
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日夜想著你。
神靈保佑你,
永遠保佑你。【注】
起風了,白楊樹的大葉子在熱烈地拍著巴掌。黃河就應該在不遠處吧,能聽到那河水拍擊堤岸的聲音,低沉而有力。是的,那是黃河的濤聲,這支遷徙的匈奴部落,他們其實一直在這塊被稱為“大河套”的地區遊弋著的。一會兒走向它的左岸,一會兒走向它的右岸。
掩埋好了胎衣,遷徙的隊伍已經走遠了。她的小馬就在她身邊,于是她打一聲口哨,小馬騰騰地奔過來了。女薩滿跨上馬,一手扶住馬脖子,一手扶住馬的後腰,兩腿一磕馬肚子,小馬向遷徙隊伍行走的那個方向飶飶奔去。
遷徙呀,一代一代的遷徙,永遠的遷徙,這大約是匈奴民族那可詛咒的宿命。這支遷徙的隊伍,是留在東方亞洲高原原居住地的最大一支了,將來或許還是最後的一支。他們被稱為匈奴鐵弗部。所謂鐵弗部,通常被認為是匈奴人與鮮卑人聯姻後的後裔。而按照他們自己的說法,他們那遙遠的祖先是治水的大禹王,而在大禹王之後,則是天之驕子冒頓大帝。他們還認為自己是出塞美人王昭君的直係後裔。
昭君北嫁以後,匈奴人開始“內附”。這支匈奴部落從塞外荒漠越過長城線,遷徙到山西的五臺縣。又從五臺跨過黃河,向大河套地區的代來城遷徙。此一刻,他們正走在前往代來城的途中。
迢遙的道路,無目的地的遷徙。騎在馬上的士兵。乘著大濈轆車的婦孺。健碩的、長著一對彎曲犄角的馱牛。那牛背上馱著的帳篷支架,左右分開,馱牛魚貫而行,像一溜張開翅膀飛翔的雁陣。
這支最後一支匈奴部落的頭領叫劉衛辰,也就是剛才在高車上出生的那個嬰兒的父親。他的正式稱謂是“朔方王”,又叫“匈奴西單于”。
此一刻,正當我們的女薩滿跨上小馬追趕隊伍的時候,匈奴西單于劉衛辰正騎在馬上踽踽而行。絡腮胡子,臉上挂滿憂鬱之色,寬大的袍子,動物血染成的紅皮褲,底子快要磨穿的靴子。他在馬上紋絲不動,像一座移動的山。象徵他身份的物件,是一個挂在馬脖子上的骷髏頭做成的酒具,這酒具是用敵人的頭顱做成的。那用來號令天下的則是插在後背上的那面獨耳黑狼圖案的令旗。
劉衛辰從貼著馬背的那個鞍韉部位,摸出一把牛肉幹來,填在嘴里充饑。嚼了一陣後,又俯身卸下酒具,仰起脖子來飲酒,這時,一位騎兵飛馬來報:“王,你聽到嬰兒的哭聲了嗎?夫人生了,是個男丁!”
“哦,是個男丁,這麼說我的繼承者誕生了!草原上又要飛起一只雄鷹了!”劉衛辰憂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劉衛辰彎過馬頭,從潮水般的遷徙隊伍中返身來到那輛高車前,他揭起布幔,往里瞅了一眼,說:“噢,是個男丁!又一個出生在路途上的匈奴人。叫他勃勃吧,生機勃勃,勃然大怒,像陽具一樣突然勃起!還有,把大漢皇帝賜給我的這個‘劉’姓,也賜給他吧!天下匈奴遍地劉——叫他‘劉勃勃’!”
【注】 :這首遊牧古歌選自郭地紅《昆侖英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