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赫連勃勃像個“見風就長,一日三丈”的巨人一樣,小小年紀就已經長到八尺三寸身高,成為一個姚興眼中“美儀絕倫”的男人之時,當年勃勃在逃亡的路上遇到的那個為他饋贈三碗酸奶子的女孩子也在長大,並一天天出落成一個大河套地面遠近皆知的大美人。
記得在長安的城頭上,在為赫連勃勃封官加爵時,姚興以一種不經意的口吻提到固遠城,提到固遠城的城主莫奕于將軍,提到勃勃將要到莫奕于將軍手下聽令時,不由得讓人想起了那位姑娘,想起了一些年前那三碗酸奶子的故事。敘述者的心頭不由得一顫。
不光是敘述者為之一顫,固遠城頭那彈琴的女子,她在那遙遠的千里萬里之外,也因為姚興的這句話而打了一個激靈。
他們注定將會再次相遇,並且渲繹出那愛恨情仇的故事。這是命運的安排,而命運是躲不開的。
當姚興在長安城頭上對勃勃提到固遠城、高平川的時候,那一刻,在固遠城用賀蘭山岩石堆砌的黑黝黝的城頭上,一個美麗的女子,正端坐在那里撫琴。
這女子我們認得她。她是我們的一個故人。她就是在大河套那寂寞道路上給從代來城逃命出來的勃勃三碗酸奶子的人。
我們記得那姑娘叫鮮卑莫愁。
她已經長大了。黃河大河套那往來無定的風吹拂著的這一朵山野之花開放得異常美麗和嬌艷。高原灼熱的陽光在催種催收的同時,也讓它的女兒早熟,胸脯飽滿,感情豐富而熱烈。
她面白如雪,面紅如酡,鴨蛋形的一張俏臉上停駐著兩團紅暈。那眼睛是褐色的,像秋天的湖水一樣沉靜、深邃和充滿誘惑。那眼睫毛則烏黑濃密,像在眼睛的屋檐上添了兩筆黑炭。她的頭發,天然地打著圈兒,烏黑發亮,像一道黑瀑布,令人想到馬那長長的、帶卷的、奔馳起來藏著風的鬃毛。
固遠城是塞外的一座古城,不甚大,也不甚小,位于一條川道的要衝,這條川道連接著黃河。黃河在不遠處喘息著,嗚咽著,不舍晝夜地流過。有一句民諺叫“天下黃河富河套”,它富的該正是這一塊地方。
看哪,在高高的城頭上,倚著角樓,一個美麗的女子,高綰雲鬢,一襲紅色的長裙,一直順城牆垂下來。
她正在撫琴。
那是一把古琴。琴聲嗚咽,飽含無限況味。她撫琴的手,手指細長、白皙,長長的指甲大約用花園里一種叫“雞冠花”的植物染過,是曙紅色,像秋天那成熟了的枸杞子果的顏色。
在琴聲那充滿鋪張的聲韻中,她在吟唱,抑揚頓挫的拖腔在城頭縈回。
如何讓你遇見我,
在我最美麗的時刻。
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讓我們結一段塵緣。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樹,
長在你必經的路旁,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當你走近,請你細聽,
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而當你終于無視地走過,
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注】
鮮卑莫愁的吟唱,為我們稍許透露出了她的心事,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家的心事。是的,她在等一個人,等一個人有一天騎著一匹馬走到她的城頭,然後跳下馬半跪下來,說道:“我的小女人,你好嗎,你已經長大了嗎?來,跳上我的馬背,摟著我的後腰,讓咱們一起行走大河套,一起流浪天涯!”
是的,多年前路途上的那一次偶然相遇,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那以後,那個孤獨的騎手的形象,就始終盤踞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了。
這是宿命。有一天她終于明白了這一點,于是安靜了下來,靜靜地在城頭上撫琴,等待著那個孤獨騎手的到來。而在這期間,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在她等待的歲月里,她拒絕了一切的求婚者。
固遠城的城頭上,美人仍在吟唱。羌笛羯鼓,嗒嗒有聲,像馬蹄子的奔馳一樣,為琴聲打出節奏,為吟唱打出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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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這段詩作引自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