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遊·重遊
絲絲碧樹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時嬌面。做了斷腸緣。
寄我紅箋人不見。看他羅幕秋千。血衣著地,未息飄鮆,也似人心軟。
【斷腸緣】
這世間最殘忍的愛,不是得不到,而是已失去。因為得不到,心底始終會懷著那份霧里看花,水中望月的美好。但已失去,會讓心口產生無法彌補的大洞,只要風一吹,就會空蕩蕩地疼痛起來。這樣的疼痛,叫做傷口。這樣的傷口,會在不經意間就讓淚水決堤,絕望頓生。
一
每個人的記憶里都埋藏著傷口,深的,淺的,愈合的,腐爛的。我們對它無能為力,不能忘卻也無法坦然接受。
曾經幻想過一生,你和我就這樣手牽著手,提著心愛的燈籠。沒有笑語,只有帶著淚的歡情。滿街的燈光,似流螢般輕舞。
可,上一世,我們也許只是提著各自的燈籠,交錯而過。或是輕輕對望一眼,記憶隨之走遠。那目光卻不曾遺失,演繹這一生許多的輕盈,哀怨,疼痛。
風中的嘆息。雨中的淚。夜空中憂傷如星的眼睛。
“絲絲碧樹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時嬌面。做了斷腸緣。”
碧樹依舊,梨花凋零,遠空中飛翔的海燕雖似曾相識,了斷的緣分卻讓人心碎斷腸。這首《少年遊?重遊》由柳如是作于崇禎八年,也是她和富二代加官二代帥男陳子龍分手的那一年。
女人有時候,為了男人一場即興的愛情,把什麼都搭進去了,在水里洗三次,在火里燒三次,在血里煮三次,不曾稍事喘息,堅持著又進入另一種未有窮期的考驗。
我們的一生,遇到的或許不只有一段情。可讓我們刻骨銘心的,或許僅有一段。
柳如是喜歡結交文人雅士,身世遭遇坎坷的她,總想用文化的高雅來遮掩身份的卑微。在人生的雨巷中,她最先結識的墨客就是陳子龍。
陳子龍,字臥子,明末松江人,生于1608年,其父曾任刑、工兩部侍郎。因此,說陳子龍是官二代與富二代,毫不誇張。臥子從小聰慧,六歲入學,21歲中了秀才,22歲應試取得舉人畢業證。
柳如是與陳子龍相識在崇禎五年的春天。彼時,臥子因進京會試沒錄取而牢騷滿腹,像所有的憤青一樣,落第後他不免會出入娛樂場所,泡泡酒吧,洗下桑拿,發表發表憤青言論,指責指責國家對他這位有為青年待遇不公,並發誓不再考取功名利祿。
他的言辭吸引了身陷青樓的文藝女青年柳如是。彼時,柳如是的身份比當今的一線明星絲毫不差,多少富商巨賈、王公貴族想見她一面,她都不給面子的。
這里插播兩則小廣告。據錢肇鰲于《質直談耳?柳如是軼事》記載,一位巨富用重金買通老鴇,欲見柳如是一面。無奈中柳如是只好去見了這位富商。富商久聞柳如是香名,稱讚她“一笑傾城,再笑傾國”。如今看來,這位富商也算喝過二兩墨汁的偽文人,否則“傾城傾國”的典故怎會張口就出?可柳如是卻嫌他俗不可耐,無比厭惡地剪下自己一縷頭發交到富商手中,用這來抵還他的錢財。
明末宰相徐階的曾孫徐三公子對柳如是頗為仰慕,屢贈重金,糾纏不休。她不僅不為所動,還指責他是不讀書,不上進,不思考的“三不青年”,並詰問他為何不去從軍當一名將領,保家衛國呢?有趣的是,這位徐三公子真的聽佳人話,從軍去了,後來在戰場上被炮彈炸死,為國殉難了。因此,這位徐三公子算是柳如是的第一位殉情者。
從這可以看出,當紅明星柳如是的明星范兒相當大,不是誰都能見,她只喜歡與文人雅士來往。
二
古往今來,在情感世界里,可恨與可憐,好人跟壞人,沒什麼明確的分界線。愛情中沒有錯,錯的是時間,是身份,是你愛了不該愛的人。
初識陳子龍時,柳如是對他只是仰慕,他們之間更多的是切磋詩詞。見慣了風月場上的真真假假,柳如是當然明白門當戶對,或者說身份地位等情場籌碼對愛情前景的影響有多麼大。陳子龍懷揣“舉人老爺”這張赤金的畢業證,同時又是幾社領袖,且家有妻室,她對他,並不敢有任何妄想,很有自知之明地選擇了才學不弱、年齡相當、家世地位遜色于陳子龍的宋徵輿。但精神未斷奶的宋徵輿懾于母威,疏遠了柳如是,他在松江知府驅逐柳如是的事件上的懦弱表現,讓她傷透了心。陳子龍的及時出手,才讓她轉危為安。
試想,當一個高學歷、家世雄厚、風度翩翩的超級帥男向你拋出橄欖枝時,其魅力是洶涌澎湃的,是勢不可擋的,是摧枯拉朽的,尤其為愛受傷處于情感低迷期的女子,最容易迷失方向,會被其強大磁場所吸引,毫不猶豫地投向其懷抱。
與宋徵輿斷琴斷情後,柳如是連氣帶恨生了一場大病。年齡和閱歷讓宋徵輿不懂得在佳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噓寒問暖,而是徘徊于傷情的角落里不敢前行。
寶枕輕風秋夢薄。紅斂雙蛾,顛倒垂金雀。新樣羅衣渾棄卻,猶尋舊日春衫著。偏是斷腸花不落,人苦傷心,鏡里顏非昨。曾誤當初青女約,只今霜夜思量著。
這首《蝶戀花》就是宋徵輿懷念柳如是黯然神傷所做。
愛情哪有什麼理由可講啊?女人的恨,大多只是一時,只是發發小脾氣地說在嘴上,如果宋徵輿勇敢地去探望柳如是,任她打,由她罵,隨她將鼻涕眼淚擦在自己的衣衫上,那麼,或許,大概,可能,柳如是以後的生活中,就不會有陳子龍的戲份了。
已擁有一妻二妾的陳子龍就比初出茅廬的宋徵輿有經驗多了。在柳如是情感的空窗期,他採取了鮮花加情詩的攻勢,守在佳人床前,給她念念詩,和她談談心,寬解她為情傷的心懷。
兩處傷心一種憐,滿城風雨妒嬋娟。
已驚妖夢疑鸚鵡,莫遣離魂近杜鵑。
琥珀佩寒秋楚楚,芙蓉枕淚玉田田。
無愁情盡陳王賦,曾到西陵泣翠鈿。
這首七律詩,就是陳子龍為病榻上的柳如是所寫。詩里,臥子自比陳王曹植,那麼就是將柳如是稱讚為高貴優雅溫柔美貌的神女了。如此魅力無邊,有才有貌,兼具財勢與地位的男人,這般深情款款地對待自己,任哪個女人都會怦然心動的。何況身份為妓的柳如是,她一直想用高貴的文學來粉飾自己的身份,偶像陳子龍的稱讚比雲南白藥的功效還要靈驗,讓她那顆受傷的心,很快就止住了血。
治療情傷的最好辦法,就是用另一段情來覆蓋住過去的情。對愛情的美好向往,讓柳如是鼓起勇氣想接受另一段情感。
那些離散的歲月,重回身邊;那些暗淡的韶光,再次明亮;那些光陰的故事,全被折進了書頁的章節。
看花的人變為種花的人,種花的人,變為葬花的人。
流年未亡,夏日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