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寄書
花痕月片,愁頭恨尾。臨書已是無多淚。寫成忽被巧風吹,巧風吹碎人兒意。
半簾燈焰,還如夢里。銷魂照個人來矣。開時須索十分思,緣他小夢難尋視。
【花痕恨】
“人生至少該有一次,為了某個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結果,不求同行,只求曾經擁有,只求彼此真心相愛過,只求在我最美的年華里,曾經遇到過你,那麼,此生無憾。”于無果的愛情中,放手,是一種至美的境界,可是誰人又可以輕易做到?
于是,就有了午夜夢回時的千輾百轉,就有了對燈垂淚的惆悵萬千。愛情,有它最為殘酷的雙面性,一面給你帶來幸福甜蜜,一面卻又傷你入骨髓。
一
張愛玲在送給胡蘭成的相片後面曾寫過這樣一句話:遇到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這是才華橫溢的張愛玲的愛情觀,也是戀愛中大多數女人的真實心情寫照。女人對男人的仰望,從這聊聊的幾個字中,便可顯現出來。愛上一個人,內心就變得很低很低,即便她曾經是女神一般的高傲,為了心愛的男人,也一樣會低到塵埃去。且在那低賤的塵埃里,開出幸福的花兒來。
這種低賤,是歡喜的,是美好的,也是甘心的,幸福的。
越是有才情的女子,越容易為情折斷翅膀。
三百年前的柳如是和三百年後的張愛玲,論才情,于伯仲之間,她們的愛情,亦是何等的相似?愛情的利箭,不分高低貴賤,一樣會傷你于無形,且無藥可醫。
這首《踏莎行?寄書》是柳如是寄情陳子龍諸多思念篇章里的一闕。
“花痕月片”喻書信。“花痕”來自宋代花間派高手施岳的《步月》,“採珠蓓,綠萼露滋,葉銀艷,小蓮冰潔。花痕在,纖指嫩痕,素英重結”,這是一首借茉莉花喻情志的詞;而“月片”採擷于賈島的《寄滄洲李尚書詩》中的“天涯生月片,嶼頂涌泉源”。
“愁頭恨尾”,紅酥手,黃藤酒,心語無數,卻無處著墨,于箋紙上寫了一句開頭,感覺不好,撕掉,再寫,再撕,好不容易感覺滿意了,卻又與結尾糾結上了。唯恐哪句話寫不好,有損于堅守的那份情。
難!難!難!這封相思的情書,柳如是寫得何等艱難?滿腹文採的她,卻難書寫一腔相思意,緊鎖眉頭,長吁短嘆,于月色下徘徊。
讀著《踏莎行》,讀得我滿眼淚,繼而,又生出滿腔恨來。恨不得穿越時空,快遞一個手機或手提電腦到柳如是眼前,縱然她和陳子龍相隔千山萬水,彼此間,也可面對面,不,手機對手機,QQ頭像對QQ頭像地說話。恨他,就脫掉淑女的外衣,破口大罵,將心中所有的怨憤發泄出來,罵他個日暮西山,罵他個皓月當空。當潑婦,總比憋屈出內傷痛快淋漓些;念他,則可用無線電波傳送柔情蜜意,用娓娓的相思,令人耳紅心跳的話語將他奪回來。情場亦是戰場,一味的忍讓退縮,只會讓自己在丟城失地中,肝膽俱碎,魂飛煙滅。若如此,何不拼一把,爭一爭?偉人曾說過,不管黑貓白貓,捉住老鼠就是好貓。解決與男人之間的問題,就得該出手時就出手。總要攪亂了那池春水,才可以有撥開烏雲見月明的一天。
可惜,這只是現代的我的一廂情願。三百年前的柳如是,是那般的軟弱,她只能將畫舫充當酒吧,大口地酗酒,半醉中,借著夜的芬芳,將相思寫在紙上,和著清淚,蘸著孤苦。
這便是女人,愛的時候,飛蛾撲火,緣去了,情絲卻難以抽離,總在原地踏步,缺乏毅然轉身的勇氣,期望那親親的戀人,能從書信中走出來,從夢境中走出來,回到自己身邊來。
可,誰都明白,這和癡人說夢,有何異?不是自己不願明白,是不想明白而已。
二
有一部電影叫《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愛情,其實亦然。黯然流淚,默然等待,是最無能的表現。
如不信,隨手翻下歷史劇本,就可以找出多如牛毛的典范版本來。秦香蓮相夫教子,傾其所有讓老公追求功名利祿,換來的卻是他琵琶別抱,與富二代小三結同心去了。如果沒有黑臉的包公,她早成了男人“移情殺妻”濫俗故事的女主角了。忠貞烈女王寶釧,棄豪門,丟富貴,嫁給四無男人薛平貴(無車、無房、無錢、無權),苦守寒窯十八載,在她青春逝去,黑發染霜後,總算等回了他,可隨他同時回來的,還有另外一個女人。
無數的事例證明,愛情中,誰愛得多一點,受的痛便多一些;誰的情深一些,喝的苦水便會多一些。愛情也是一種政治,用一句吉卜賽老話說,誰先表白,誰就吃虧。
雪芹先生曾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她們最愛把自己泡在苦水里,守著那份情,那份愛,流淚,噓吁,感嘆。
米蘭?昆德拉在《笑忘錄》中談到“愛情合約論”時曾說,“一日犯賤,終身犯賤”,他說,所有的愛情關係都建立在一些不成文的合約上,這些不成文的合約是相愛的人在他們戀愛的頭幾個星期不經心簽下來的。他們當時還生活在夢境之中,可與此同時,他們像執拗的法學家一樣,簽訂了他們合約中的詳細條款。
柳如是和陳子龍熱戀時,也曾在同居的南樓簽下了愛的合約。卿卿我我中,他說愛她一萬年不變心的山盟海誓是為這段愛情寫下的最美的序言了。他在《櫻桃》中寫到“美人曉帳開紅霞,山樓閣道春風斜。綠水初搖楊柳葉,石屏時拂櫻桃花。淡艷籠煙寒白日,柔條叢萼相交加。有時飛入玉窗里,春夢方長人不起”。花瓣都飛入玉窗里了,她和他還沉醉在春夢里沒有起床呢,此番良辰美景,溫馨甜蜜的畫面,任誰都無法抵抗它的誘惑。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春日里,浮光掠影,楊柳依依,繁花點點,他攜她一起在南園的附近共放風箏,她從斷線的風箏中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揮筆寫下了一闋《聲聲慢?蚑風箏》:“……楊花還夢,春光誰主?晴空覓個顛狂處。尤雲殢雨,有時候,貼天飛,只恐怕,捉它不住。”誰知“貼天飛,只恐怕,捉它不住”竟然真的一語成讖,她和他在南樓偷度幸福時光的消息不脛而走,傳至陳府,成為導致他們愛情之花凋謝的導火索。
愛情對于男人,只是一時的傷口,結痂了,便不再流血,最多留下淡淡的傷痕。但對于女人,卻是終身的殘疾。迫于老婆和家族壓力的陳子龍回到妻妾的懷抱後,柳如是就成了他的過往風景。夜深人靜時,或許偶爾會回想起她,但也僅是一時念想的閃爍,如天上的流星,劃過的只是片刻的明亮,之後,籠罩的,仍是黑漆漆的夜幕。
而柳如是的四季風景,卻因陳子龍徹底改變了。沒有了春花沒有了秋月,只有夏的炎烈和冬的蕭索。她完全失去了斬斷與宋徵輿情絲時“抽刀斷琴”的魄力和勇氣了。從這可以推斷出,她對宋的愛,只是年少時情竇初開的淺愛,而對陳子龍的感情,則是歲月釀成的一壺老酒,濃鬱,激烈。雖然之前,她曾經歷了“宰相下堂妾”的遭遇,但她的心,還是一顆純然的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