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天是1979年的12月19日,周六。傍晚,我正在工作室里繪畫。窗外,落日依山而下,余輝映出一道長長的暗色光影,如同帷幕一般蓋住了山谷。
本周早些時候,我收到了美國國務院下發的一份備忘錄,其中包含一些令人震驚的消息:六名美國外交官逃離了被激進分子佔領的美國駐伊朗大使館,躲進了加拿大駐伊朗大使肯 泰勒(Ken Taylor)及其高級移民官約翰 希爾唐(John Sheardown)的府邸。
一個多月以前的11月4日,一群伊朗激進分子襲擊了美國位于德黑蘭的大使館,扣押了66名美國人質,隨即在全城范圍內展開了大規模搜捕美國人的行動。他們指控美國人暗中從事“間諜”活動,試圖破壞這個國家興起的伊斯蘭革命。
在大使館被佔領時,我已是中情局技術服務辦公室(OTS)下屬的全球偽裝行動部門的負責人。在過去14年的職業生涯中,我已經在全球范圍內開展了眾多秘密行動,為特工和情報官員提供偽裝支持,並協助營救“鐵幕”背後的叛逃者和避難者。大使館遭到攻擊之後,我和我的團隊立即行動起來,為潛入伊朗的先遣隊準備各種所需的偽裝品、虛假文件以及不同化名的掩護身份。而就在準備期間,我們收到了國務院的備忘錄。
對于這六名美國人,國務院似乎採取了一種觀望策略。在我看來,這是很有問題的。我最近剛去過一次伊朗,對于那里的危險,我有親身經歷。這個城市到處都是眼線,時時刻刻注視著你,搜尋著你。在任何時候,你都有可能會被發現。
這六個人已經躲藏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他們還能夠堅持多久?如果這六名美國人必須逃跑,他們會去哪里?在位于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外,每天都聚集著數千名群情激憤的伊朗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被抓,那麼他們極有可能會被投入監獄甚至被處死。
我一直對我的團隊講,撤離行動有兩種:一是遭到惡意追捕,二是未遭惡意追捕。我們不能等到這六名美國人四處逃亡時才去營救他們,因為那時候我們幾乎不可能將他們安全救出。
電臺正在播放歌曲《風雨無阻》(Come Rain or Come Shine)。在創作時,我經常會收聽音樂。對我來說,音樂幾乎與光線同等重要。
我的繪畫生涯始于孩提時代,在1965年加入中央情報局時,我已經是一名藝術家了。至今,我仍認為我首先是一名畫家,其次才是一個間諜。在中情局工作期間,繪畫一直都是我紓解個中壓力的出口。偶爾,我會對某些官僚的古怪行為感到氣憤,甚至到了想掐死他們的地步,但如果讓我回到工作室,拿起畫筆,那麼所有這些敵意都會煙消雲散。
1974年外派回國之後,我的妻子凱倫(Karen)和我決定遠離詭譎多變的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以便為我們的三個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長環境。我們在藍嶺山脈的山麓丘陵地帶選定了一塊40英畝的土地。在清理了灌木叢之後,我們便開始了主房的建造。連續三個夏天,我們基本上都在建這棟房子,而這期間,我們住在已經建好的小木屋里。這片土地有著悠久的歷史。安提塔姆國家戰場就在附近,時不時地,我們還會在枯樹和落葉下發現一些內戰遺物,比如說紐扣、子彈和胸甲等等。
我的工作室是與房子一起建造的,位于車庫之上,進出要經過一段陡峭的樓梯。工作室三面為窗,空間開闊,鋪有斜紋黃松木地板,而地板上則鋪著有各式各樣的東方地毯。室內擺放著一張巨大的白色沙發,還裝飾有一些古董物品——這是凱倫為她的室內設計業務而收集的。這是一個很舒適的地方,而最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屬于我的獨立空間。
那天下午的創作,源于與我工作相關的一個詞語:“狼雨”。在一個令人壓抑、沮喪、陰暗冬日夜晚,與窗外的茂密叢林對話。它傳遞的是一種我無法言表的悲傷,但直覺告訴我,我能把它畫出來。
如果創作順利,那麼我的大腦就會迅速進入一種“阿爾法”模式:主觀的、富于創造性的右腦就會實現突破。愛因斯坦曾對天才下過一個定義;他說,天才並不是你比所有人都聰明,而是你已經做好了獲取靈感的準備。對我來說,這就是“阿爾法”的定義。我會通過繪畫來紓解工作壓力,並通過這種創作來尋求問題的解決方案,因為它會讓你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已經做好了獲取靈感的準備。
在對油畫布的底層色著暗釉時,我的思緒迅速發生轉變,一個初步的計劃開始在腦海中顯現出來。我們不僅要為這六名美國人偽造新的身份,提供偽裝支持,而且要派人潛入伊朗,與他們取得聯係,並對他們的撤退能力進行評估。
我的兒子伊恩(Ian)走進了工作室。他以一種藝術家特有的眼神審視著這幅畫作,而當時他只有17歲。“很好,爸爸。”他一邊說著一邊後退一步,以便找到更好的角度,“但這需要多加一點藍色。”他指的是狼的眼睛。
“快離開這兒,伊恩。我大概30分鐘後去吃飯。告訴你媽媽,好嗎?”我說。
電臺中傳出了埃拉(Ella)的一首歌曲——《只是其中之一》(Just one of those things)。伴隨著歌聲,我也開始用松節油清洗我的畫筆,並給油畫蓋上防護罩。
無數問題開始涌入我的腦海。我如何說服這六名無辜的、未接受過隱秘行動訓練的美國外交官,讓他們相信,他們能夠成功逃出伊朗?我需要編造一個什麼樣的故事,足以讓幾個“外國人”有理由在這種時候來到伊朗?我雖然組織過數十次的撤離行動,但這一次可以說是我所遇到的最具挑戰的任務之一。
我關掉了收音機和電燈,靜靜地站在黑暗中,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暖房里的枝形吊燈散發出朦朧的光。諜報行動是治理國家的一個工具,對于適當的、專業的諜報行動,國際上是有一套交涉規則的。但就目前伊朗的革命政府而言,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任何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