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鈴響了。
他轉了個身,抓了個枕頭,捂住耳朵。
電話鈴響著。
他扔掉枕頭,猛地拉上被子。
電話鈴響著。
抱怨聲。他極不情願地將一只眼睜開一條縫:淩晨兩點二十分。“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伸出一只胳膊,摸索著找到話筒,將電話拉到耳朵邊,“什麼事?”
“一如既往的好情緒啊。”
鮑比?道奇,馬薩諸塞州 警察廳新來的警探。抱怨聲更大了。“我才來第二天,別跟我說第二天就有外勤。嗨,”他的大腦細胞這會兒才醒過來,“等等——”
“知道前麥特攀 精神醫院嗎?”波士頓警探蒂蒂?華倫在那頭問。
“怎麼?”
“有犯罪現場。”
“你是說波士頓警察局有犯罪現場,好極了,我要繼續睡覺了。”
“三十分鐘後到這兒。”
“蒂蒂……”鮑比緩慢地坐起,漸漸清醒過來,意識到這不是在開玩笑。他和蒂蒂是老朋友,但淩晨兩點半是淩晨兩點半。“你和你的夥計想折騰新人,就在你自己的警局找一個,我這把年紀恕不奉陪。”
“你要看看這個。”她只是說。
“看什麼?”
“三十分鐘,鮑比。不要開無線電,不要聽對講機,我要你自己親眼、從頭看看這個。”停了一下,她又更安靜地補充了一句,“鮑比,做好思想準備,這一個是很醜陋的。”然後她就挂線了。
鮑比?道奇對于半夜三更被召去執勤一點也不陌生。在馬薩諸塞州警察廳特別戰術與行動 小組當了八年的警察狙擊手,每天二十四小時待命,不可避免地在多數周末和節假日里仍然要工作。對此他並不厭煩,相反,他很享受這種挑戰,享受這種作為精英小組的一員而給他帶來的活力和生機。
然而,兩年前,他的事業擱了淺。鮑比不僅被召去犯罪現場,他還射殺了一個人。雖然警局最後宣布了使用致命性武力的合理性,但一切都不一樣了。六個月前,當他向STOP小組遞交辭呈時,沒有人反對。最近他又通過了警探考試,所以大家一致認為:鮑比的事業要有一個嶄新的開始了。
所以他來了這里,才當了兩天的重案組警探,已經有了半打需要處理但並不緊急的案子,足夠他在這個領域摸摸路子了。一旦他證明自己並不是個十足的白癡,他們或許能讓他領導一次調查。或者他能接到一個案子,為調查某個重大事故而幸運地可以隨時候命。警探們喜歡開玩笑說兇殺只在淩晨三點過五分或者下午四點五十發生,你懂的,正好可以讓你這一天天不亮就開始或者一整夜不眠不休。
午夜電話理所當然是這個工作的一部分,除了這些電話應該是來自另一個州警察廳的警官,而不是某個波士頓警探。
鮑比又一次緊皺眉頭,試著把整件事情弄明白。一般情況下,波士頓警探並不喜歡卷入州警察廳的案子。此外,如果某個波士頓警探確實認為她需要州警廳的專家意見,那麼應該是她的頂頭上司與鮑比的上司接洽,這樣人人都會以你從這次撮合中所期望的那種信任和開誠布公行事。
但是蒂蒂直接給他打了電話。他一邊套褲子、塞襯衫、往臉上拍水,一邊琢磨著:蒂蒂不是在尋求州警廳的幫助,她是在尋求他的幫助。
這讓鮑比疑竇頓生。
最後他來到梳妝臺前。幽幽的夜燈下,他看見了他的徽章、尋呼機、他的格洛克4.0,還有一名警探最有用的武器——他的索尼迷你錄音機。鮑比掃了眼他的表。
蒂蒂要他三十分鐘到那兒,他要盡量在二十五分鐘之內趕到,這樣他就還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想想究竟是怎麼回事。
從鮑比在南波士頓的三層式住宅上I-93號公路就可以直接到麥特攀,淩晨三點到五點恐怕是93號公路一天里唯一不是車水馬龍水泄不通的兩個小時,所以鮑比的時間計劃還真的很不錯。
他選了花崗岩大街的出口,向左轉到加里文大道,然後駛到莫頓街。紅燈時他停在了一輛老雪佛蘭旁邊,里面的乘客——兩名年輕的黑人男性——心領神會地瞧了一眼他的皇冠維多利亞。他們狠狠瞪了他一眼,鮑比卻快活地朝他們招了招手。綠燈一亮,兩個年輕人就猛地右轉,厭惡地疾馳而去。
這僅僅是社區警務的又一個光輝時刻。
路邊的商業區讓位給了住宅樓。鮑比經過的條條邊道無一不是擠滿排排的三層住宅樓,一棟比一棟看起來更加疲倦和破爛不堪。過去的幾年里,波士頓很多地區都是一派新氣象,住房計劃被水濱豪華公寓取而代之,廢棄的碼頭一躍成了會展中心。整個城市都在重新進行布局和規劃,以便在戰略和美觀上更加迎合“大開挖” 的奇想。
有些街區勝出了,但麥特攀顯然沒有。
又是紅燈。鮑比減了速,看了看表,估計還有八分鐘到達。他將車左轉,環繞厚普山公墓緩緩而行。從這個角度,他從車窗望出去——波士頓州立精神醫院那片廣闊的無人之地終于映入眼簾。
佔地一百七十英畝,樹木鬱鬱蔥蔥的市區綠地——波士頓州立精神醫院現在是波士頓爭論最熱烈的開發地帶。作為有一個世紀之久的前瘋人院,這里也是附近最陰森恐怖的地方。
兩棟磚砌的破舊房子棲落在小山頂上,破碎的窗戶玻璃一閃一閃地俯視著下面的人群,巨大的橡樹和山毛櫸張牙舞爪地伸向夜晚的天空,光禿禿的枝丫在黑暗中形成了形同巨大手掌般的粗糙側影。
有傳言說醫院建在這樣枝葉繁茂的林區是為了給病人提供“寧靜的”休養場所。幾十年人滿為患的建築、午夜怪異駭人的尖叫和後來發生的兩起暴力謀殺案。周圍的居民仍然會說起廢墟中央時有時無的亮光,殘垣斷壁下面傳出的讓人脊背陣陣發涼的低沉的呻吟聲和樹林中間忽隱忽現的黑影。
到目前為止,這些故事都沒有讓開發商望而生畏。奧杜邦學會 將這塊地產的一角保護起來,變成了一個頗受歡迎的自然保護區。目前有麻省大學的一所新實驗室正在施工中,而麥特攀的市民紛紛謠傳說這里要新建公共住宅區,或者是一所新的高中。
進步無處不在,即使是鬧鬼的精神病院。
鮑比轉過公墓遠處的拐角,終于看到了這場警察的派對。左邊角落:巨大的光束穿過骨架般的山毛櫸,在沒有月光的漆黑的夜里顯得尤為耀眼。等其他警車快速開上這條通向這塊地產某個角落的蜿蜒小路時,更多的燈光——小小的紅藍色亮點——成“之”字形穿過樹林。他等著這個舊醫院——一片較小的三層樓的廢墟映入眼底,但是巡邏車卻改變了方向,駛向更深處的樹林。
蒂蒂沒有撒謊。波士頓警局有案子,而且從車隊規模來看,還是個不小的案子。
鮑比結束了他的公墓繞行,距離預計到達時間還有一分鐘,他穿過大開著的黑色大門,駛向山上的廢墟。
他幾乎頃刻間就開到了第一個巡警跟前。這位波士頓警局的警察站在路中央,身穿橙色安全背心,手里拿著強光手電筒。這孩子看起來似乎才剛到長胡子的年齡,但是在檢查鮑比的徽章時卻努力地板著臉,然後當他發現鮑比是州警廳來的,還表示懷疑地咕噥著:“確定你找對地方了嗎?”
“不知道。我在導航中輸入‘犯罪現場’,結果就到這兒來了。”
孩子一臉茫然。鮑比嘆了口氣:“是華倫警探的私人邀請。如果有問題,你可以直接問她。”
“你是說華倫警長?”
“警長?好,是的,是的。”
孩子將鮑比的證件交還給他,鮑比向山上開去。
第一棟廢棄的建築出現在他的左邊,多格的窗戶反射著前燈的兩道光線,磚砌的房子塌落在地基上,大門緊鎖,屋頂從里到外裂開了。
鮑比向右拐去,經過了第二棟房子。這一棟小一點,失修的狀況也更加嚴重。路邊一輛接一輛停滿了車,警車、急救車和犯罪現場勘查的車都在給自己搶著位子。
但是,聚光燈在更遠的地方召喚著,遙遠的亮光在被黑暗籠罩的樹林深處閃耀。鮑比可以聽得見發電機的轟鳴,那是被裝在犯罪現場貨車上運來給這個派對供電用的。顯然,他要走一小段山路了。
他將車停在三輛巡邏車旁邊一塊雜草叢生的地方,拿上手電和紙筆,然後想了一下,又拿上了厚夾克。
十一月的夜晚很涼爽,氣溫還不到華氏四十度,薄霧彌漫。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但是手電筒的光束照亮了被先他而來的調查員們踩出來的一條小徑。他的靴子踩上去,發出響亮的飶飶聲。
他仍然能聽見發電機的聲音,但是沒有人聲嘈雜。他彎著腰,低著身子在矮樹叢里走著,感覺腳下沼澤般松軟的泥土。他走過一小塊空地,旁邊是個垃圾堆——腐爛的木材、磚塊以及一些塑料桶。非法傾倒物料這幾年一直是個問題,但多數都還有個界限,而這一堆實在是太深了,或許是精神病院自己剩下的,也可能是最近正在施工的某個建築工程剩下的。老的,新的,這種光線下他可沒法分辨。
噪聲越來越大,發電機的嗡嗡聲已經變成了巨大的轟鳴。他將頭縮進外套衣領里,遮住耳朵。作為有十年經驗的老警察,鮑比參與過不少犯罪現場,他熟悉這種噪聲,這種氣味。
但這是他作為一名警探的第一個現場,他想這大概就是感覺如此不同的原因吧。然後他走過另外一條小徑,隨即突然停住。
人,到處都是人。大多穿著西服,大約十五、十八個警探和十來位穿警服的警察 ,然後是幾個頭發花白、穿著厚羊毛大衣的高級警官,他們中大多數是鮑比在給其他大人物舉行的各種退休宴會上認識的。他看到一個攝影師,四名犯罪現場技術人員,最後是一名女性——如果記憶沒錯的話,她應該是助理檢察官。
人實在太多了,尤其是鑒于波士頓長期以來要求每個進入現場的人都要寫一份書面報告的政策。呆頭呆腦的巡警,甚至更重要的一些人,通常都是不準進入的。
但今晚所有人都在這兒,在刺目的聚光燈下踱來踱去,不停跺著腳取暖。現場看起來就在空地上支起的藍色遮陽篷那里,但從這個角度,鮑比還看不出有任何屍體的痕跡或者犯罪現場的跡象,即使上面鋪著保護性的防雨布。
他看見一塊場地、一個帳篷和很多安靜的死亡調查員。
這使他背後陣陣發涼。
一陣沙沙聲從左邊傳來,鮑比轉過身,看見兩個人從另一條小路走進了空地。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特衛強 實驗衣的中年女性,身後是個年紀較輕的男人——她的助手。鮑比立刻認出了這個女人——首席法醫辦公室 的克里斯蒂?卡拉漢。卡拉漢是指定的法醫人類學家。
“啊,見鬼。”
更多的動靜。蒂蒂神奇地出現在藍色遮陽篷下面。鮑比的目光從她蒼白、五官精致的面龐轉到她特衛強保護下的衣服,又轉到她身後墨汁般的黑暗。
“啊,見鬼。”他又咕噥了一句,但已經太遲了。
蒂蒂徑直朝他走來。
“謝謝你趕來。”她說。片刻的尷尬,兩人都在想他們是該握手、貼面,還是其他什麼。蒂蒂終于伸出手來,問題解決了。他們是職業上的熟人。
“不想讓一位警長失望。”鮑比慢條斯理地說。
蒂蒂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承認了她的新頭銜,但沒做任何評價,現在可不合時宜。
“攝影師已經完成了首輪拍攝,”她輕快地說,“等攝像師一完工,你就可以下去了。”
“下去?”
“現場在地下,入口在遮陽篷下面。別擔心,我們裝了梯子,所以進去很方便。”
鮑比想了一會兒:“有多大?”
“內室大約六乘十英尺大,一次最多進三個人,否則轉不開身。”
“誰發現的?”
“幾個孩子。我猜,是昨晚發現的,是在一起喝酒或幹其他什麼好事的時候。然後想著今晚帶上手電再來一趟會很酷。他們再不會幹這事了。”
“他們還在這兒嗎?”
“不,急救醫務員給他們打了鎮靜劑,把他們帶走了。這樣最好,他們對我們也沒什麼用。”
“不少警探來了啊。”鮑比說道,環顧著四周。
“是的。”
“現在是警長了?”
蒂蒂抿了下嘴:“只是運氣好。”
“抱歉,蒂蒂。”
她做了個鬼臉。現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她的臉更加陰沉了。“是的,不是胡說。”
身後傳來清嗓子的聲音。“長官?”
攝像師從防雨布下出來了,等待著蒂蒂的指示。
“一會兒再拍攝一次,”蒂蒂對攝像師說,身子轉向聚集的人群,“大約一小時一次,及時更新。你可以喝點咖啡,面包車里有暖水瓶。但是要密切注意,基諾,以防萬一。”
這名警官點著頭,然後朝車子走去,發電機正在那里大肆轟響著。
“好的,鮑比。到我們了。”
她徑直向前走,都沒有看看他是不是跟在後面。
藍色遮陽篷下面,鮑比看到的是一堆特衛強連體工作服、短靴和發網。他將這無紡布套在衣服外頭。蒂蒂則脫下她踩臟的靴子,換了雙新的。堆放的工作服旁邊是兩個防毒面罩,蒂蒂沒有戴,他也沒有。
“我先下,”蒂蒂說,“到了下面我喊一聲‘安全’,然後你再下來。”
她朝後面打了個手勢。鮑比借著從地表大約四平方英尺的開口處透進來的微弱的光看去,金屬梯的頂端伸出在地面入口之外,這給了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他應該很清楚將會看到什麼。
突然間,他明白了;他明白為什麼蒂蒂給他打電話,知道等他走下洞穴時將會看到什麼。
蒂蒂用手指尖輕碰了一下他的肩,這個觸摸嚇了他一跳,他向後縮了縮,她立即把手拿開了。她藍色的眼睛充滿憂鬱,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有點過大了。
“五分鐘後見,鮑比。”她平靜地說。
然後順著梯子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聽到她的聲音:“安全!”
鮑比走下了這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