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並不黑。角落里放置了聚光燈,頂上挂著可移動光帶;現場技術人員需要亮光來進行他們繁重的工作。
鮑比仔細注視著前方,用嘴輕輕地呼吸著,一點一點地觀察著現場。
暗室很深,至少有六英尺高,很容易就碰到他的頭頂,寬度足夠三個人肩並肩站齊,他前面還有將近兩人身長。不是普通的污水池,他想,而是有目的地費力挖出來的。
氣溫涼爽,但並不寒冷,這讓他想起了他在弗吉尼亞參觀過的洞穴:氣溫一直保持在華氏五十五度,就像是一臺可以步入的大冰箱。
氣味並不像他擔心的那樣難聞,泥土味里夾雜著些許腐爛的味道。無論這里曾發生過什麼,現在都已經結束了,所以那位法醫人類學家才現身這里。
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摸了下暗室的土牆,夯得很結實,有些小的隆起,不是使用鐵鍬留下的那種崎嶇不平,這里的空間還沒能大到足以進行那樣的勞動。他推測這個大洞一開始是用反鏟挖土機挖出來的,然後又別有用心地將排水溝聰明地重新進行了處理。
他向前走了兩英尺,走到第一根支撐梁跟前,這道梁年久失修,有些破裂,寬兩英尺長四英尺,構成了拱懸于整個房間之上的粗糙撐牆的一部分。第二道撐牆在離第一道三尺開外的地方。
他用手指尖摸了摸頂篷,不是土的,是膠合板。
蒂蒂看見了他的動作。“整個頂篷都是木頭的,”她補充道,“上面全是土和瓦礫,除了出口,他在那里放了個沒有遮蔽可以開關的木板。我們剛到時,這里看起來就像是隨意堆放的建築垃圾,你怎麼也想不到……你怎麼也想不到……”她嘆了口氣,眼睛低垂下來,然後又好像是要盡量使自己不再想它。
鮑比漫不經心地點點頭。這里還算幹凈,裝修很簡單:梯子旁邊是個五加侖的大桶,刻在上面的字因為時間太久而褪掉了,只剩下些模糊的印跡;一張折疊金屬椅,四邊生滿了鏽,靠放在左邊的牆上;一個金屬置物架,超過了遠處那面牆的長度,上面蓋了張快要粉碎的竹制百葉窗。
“原來的梯子呢?”
“金屬鏈索,”蒂蒂回答道,“我們已經裝進袋子作為證據了。”
“遮住入口的膠合板,你是這樣說的嗎?周圍有木棍嗎?”
“一根長約三英尺、直徑一點五英寸的木棍,樹皮已經腐爛,如你期望的是撬開這個膠合板蓋用的。”
“這些架子呢?”他向前走了一步。
“先別看!”蒂蒂厲聲說道。
他聳了聳肩,借以掩飾自己的吃驚,然後轉過臉看著她;這畢竟是她的現場。
“我沒有看到任何證據。”他終于說話了。
“做得非常幹凈,兇手似乎已經停手,他只是用過這個地方。但我可以打賭,過不多久,他有一天又會開始的。”
鮑比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但她沒有做進一步解釋。
“感覺很舊。”他說。
“已經廢置了。”蒂蒂詳細說道。
“有大門嗎?”
“沒有什麼科學的東西,我們要等克里斯蒂的報告。”
他又等了一下,但她又一次拒絕提供任何額外的信息。
“是的,好吧,”過了一會他說,“看起來這是他的作品,你我只有一些二手信息而已。你和勘查原始現場的警探們接過頭了嗎?”
她搖了搖頭。“我從午夜就一直在這兒,沒有時間看舊案文件,那是很多年前了,不管是哪些警官接手的,他們現在也快要退休了。”
“一九八○年十一月十八日。”鮑比輕輕地說。
蒂蒂嘴角緊繃。“就知道你會記得。”她冷冷地嘟囔著。她展了展肩膀:“還有什麼?”
“那個坑小一些,長六英尺寬四英尺。我不記得警方報告提到過支撐梁。我想,應該說那個沒有這個復雜。上帝,看報紙真的和親眼目睹不一樣啊,上帝。”
他又摸了下這面牆,感覺著硬邦邦的泥土。十二歲的凱瑟琳?加農在第一個土牢里待了將近一個月,住在不知時間空無一人的黑暗中,時不時來看她的只有俘獲她的兇手,把她作為自己私人性奴的理查德?翁布里歐。感恩節前獵人們偶然發現了她——他們在膠合板蓋上輕拍時驚訝地聽到里面傳來微弱的喊叫聲。凱瑟琳獲救了;翁布里歐鋃鐺入獄。
故事到這里就應該結束了,但是它沒有。
“我不記得審判翁布里歐時還提到其他的受害者。”蒂蒂說話了。
“是的。”
“那也並不意味著他之前沒有幹過。”
“是的。”
“她有可能是他的第七個受害者,或者第八個、第九個、第十個,他不是那種會主動交代的人,所以什麼都有可能。”
“是的,什麼都有可能。”他明白蒂蒂後面沒說的話。並且似乎他們也不能問。翁布里歐兩年前就已經死了,被凱瑟琳?加農開槍打死,這次事件也敲響了鮑比停止事業生涯的喪鐘。可笑的是有些案子會一直延續、延續、延續,甚至到幾十年之後。
鮑比的目光轉回到被蒙著的擱架上,他注意到蒂蒂仍在回避。蒂蒂在淩晨兩點打電話給他不是為了要看這個地下密室,波士頓警察局簽發紅色部署文件可不是為了這個幾乎空無一物的坑。
“蒂蒂?”他輕聲地問。
她終于點了點頭。“你最好自己看一下,這些是沒有獲救的,鮑比,這些是被遺留在黑暗的地下的。”
鮑比小心卷著百葉窗,繩索已經老化、腐爛,細小的竹條有些已經碎裂,翹起在繩子上,使葉片很難被卷起來。他能聞到更濃烈的臭味,甜的,像醋味。他的雙手禁不住顫抖起來,他要努力使自己的心跳平緩。
要沉浸其中,又要遊離之外。要超然、鎮靜、聚精會神。
第一個葉片卷起來了,接著是第二個。
他目瞪口呆。
袋子,明顯是塑料垃圾袋,有六個,擱架上面三個,下面三個,並排放著,頂端綁得很整齊。
袋子,六個,明顯是塑料袋。
他搖晃著向後退去。
沒有言語。他能感覺到自己張大了嘴,但是什麼也沒有說,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只是看著,傻傻地看著,因為這樣的事不可能存在,這種事是絕對不可能的。他的腦子看到了,卻排斥著,看到影像然後又和它進行著激烈鬥爭。他不會……這不可能……
他的背碰到了梯子,他到了後面,緊緊抓著冰冷的金屬梯以便那粗糙的邊角可以給雙手帶來刺痛感。他全力體會著這種感覺,這種痛楚。這讓他終于冷靜下來,沒有大叫出來。
蒂蒂指著上面的頂篷,挂著一條光帶。
“這兩個鉤子不是我們加的,”蒂蒂靜靜地說,“它們本來就在那兒。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燈籠,但我推測……”
“是的,”鮑比聲音嘶啞地說,仍然在用嘴呼吸著,“是的。”
“當然,還有那椅子。”
“是的,是的,那該死的椅子。”
“這是,呃,濕木乃伊化,”蒂蒂說,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但是在極力控制著,“這是克里斯蒂給它的稱呼。他將屍體綁住,放進垃圾袋里,然後拴住口。屍體開始腐爛時……呃,液體沒法流出。基本上來說,這些屍體是腌泡在自己的液體里。”
“這個雜種。”
“我恨我的工作,鮑比,”蒂蒂突然輕聲說,毫無掩飾地,“哦,上帝啊,我從來沒想過看到這樣的景象。”她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嘴。有一剎那,他以為她會崩潰,但是她控制住了。然而她卻轉身離開了金屬架。即使是名老警察,有些事也還是難以承受的。
鮑比要努力松開他緊抓著金屬梯的手。
“我們應該上去了,”蒂蒂說,語速很快,“克里斯蒂可能在等著,她要來取這些袋子。”
“好的。”但是他沒有轉向梯子,相反,他走回到掀開了的金屬架旁,去面對這副他大腦無法接受但卻難以忘記的景象。
因為時間太久,這些屍體已經變成了紅褐色,它們不是他在埃及木乃伊電視節目上看到過的那種幹巴巴的空殼,它們看起來很強健,幾乎和皮革一樣堅韌,五官仍然清晰。他能看見那些屈膝彎著的腿和輕輕環繞腿上異乎尋常地細小的手臂;他能數出十個手指,緊緊扣在腳踝上;他能看清每一張面孔、凹陷的臉頰以及放在膝蓋上的尖尖的下巴。她們雙眼緊閉,嘴巴縮攏,頭發緊貼頭骨上,長長的發綹遮住了肩膀。
她們很小,赤裸的,都是女孩,孩子,還只是孩子,蜷縮在透明垃圾袋里,再也沒能逃脫出去。
他現在明白為什麼上面的警探都一句話不說了。
他伸出一只戴著手套的手,輕輕觸摸著第一個袋子。不知道為什麼,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也做不了。
他的手指落到一條細細的金屬鏈上,他把它從塑料袋口的褶皺里拉了出來,看到了一個銀質盒式小墜子,上面有一個名字:安娜貝拉?M. 格蘭傑。
“他竟然給她們貼了標簽?”鮑比惡狠狠地罵道。
“更像是紀念品,”蒂蒂站到他的身後,戴著手套的手伸到第二個袋子後面,小心地翻出了挂在細繩上的一個破爛的小熊,“我認為……見鬼,我不知道,但每個袋子都有個東西,對他有某種特殊意義的東西,或者對她有特殊意義的東西。”
“上帝。”
蒂蒂的手現在搭在他的肩上,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下顎咬得有多緊。“我們必須上去了,鮑比。”
“是。”
“克里斯蒂要幹活了。”
“是。”
“鮑比……”
他猛地把手拉回,最後看了她們一眼,感受著這種壓力、需求,要將每個景象都印入腦中。似乎知道她們不會被人遺忘還能給她們帶來最後一絲安慰,似乎知道她們不是獨自身處黑暗對她們來說仍然十分重要。
他向梯子走去,喉嚨火辣辣地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三次深呼吸,他跳出了出口,來到淺藍的防水布下面。
又回到了清涼朦朧的夜晚,又回到了聚光燈的亮光中,又回到了終于捕捉到新聞,現在正在頭頂上方盤旋的新聞直升機的喧囂中。
鮑比沒有回家,他應該已經回去了,因為他不過是來幫蒂蒂一個忙,證實她的懷疑,沒人會質疑他的離開。
他從現場勘查車里倒了杯熱咖啡,在車子邊靠了一會兒,讓轟鳴的發電機的白色噪音給自己片刻的緩衝。他沒有喝咖啡,只是用顫抖的手指轉動著杯子,一圈又一圈。
六點了,太陽隱約從地平線露出。克里斯蒂和她的助手將屍體運了上來,裝在黑色屍體袋里。三個一個輪床,分兩次運到了急救醫療車上。第一站是波士頓警局的化驗室,裝屍體的塑料垃圾袋要在那里進行熏蒸以獲取指紋。然後屍體要送去首席法醫辦公室的化驗室進行解剖。
克里斯蒂離開了,然後大多數警探也離開了。這類現場都由法醫控制操作,所以卡拉漢一走,也就沒什麼可做的了。
鮑比倒出了冷掉的咖啡,將杯子扔進垃圾堆。
當蒂蒂終于走出樹林時,他正在她車里副駕的位子上等著。他們曾經相愛過,即使現在只是朋友,他還是將她的頭攬在自己肩上,抱著她,讓她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