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重案組的辦公室看起來就像某個保險公司。明亮的光線、巨大的窗戶、十二英尺高的吊頂以及漂亮的藍灰色地毯。淡棕色的小隔間時髦又雅致,將這個沐浴在陽光之中的空間分割成了更小的一塊塊辦公區域。黑色的文件櫃和灰色的吊櫃上裝飾著各種植物、家庭照片和上小學的孩子最新的美術作品。
我發現整個布置讓人失望,虧得我還做了這麼多年《紐約重案組》 的忠實觀眾。
我們走進去時,接待員給了蒂蒂警長一個友善的微笑,她的目光又從我身上閃過,坦率而謙遜。我移開目光,手指不停擺弄著我的包。我看起來像名罪犯嗎?一名重要的線人又或者是受害者的家屬?我試圖從這位接待員的眼里看看自己,但什麼也沒有。
華倫警長將我領到了一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一張長方形的桌子佔據了絕大部分的空間,剩下的地方就只夠放幾張椅子了。我打量著四面的牆,看看有沒有我在電視里常看到的那種單向透明玻璃鏡。牆上什麼都沒有,刷得雪白雪白的。但我仍然不能放松。
“咖啡?”她輕快地問道。
“不用,謝謝。”
“水?汽水?茶?”
“不用,謝謝。”
“你自便,我很快就回來。”
她把我丟在房間里。我想這可能意味著我看起來不像是犯了罪。我放下包,環視著這個地方。沒什麼可看的,只是沒事可做而已。
房間太小,家具太大。老實說,我討厭這里。
門再次打開,華倫回來了,這次還帶了個錄音機。我立即搖了搖頭。
“不。”
她冷靜地看著我:“我想你是來這兒錄口供的。”
“不要錄音。”
“為什麼?”
“因為你們剛剛宣布了我的死亡,我想保持這樣。”
她把錄音機放下但沒有打開。很長很長時間里,她一直盯著我;很長很長時間里,我也回盯著她。
我們一樣的身高,五英尺四英寸;體重也差不多。從她寬寬的肩膀、交叉的手臂上輕微的突起,我可以看出她也練習舉重。她身體一邊挂著槍,但是槍要拔出、瞄準、射擊,而我沒有這些限制。
想到這里,我稍稍松了口氣。我放下交叉的胳膊,坐下了。過了一會,她也坐下了。
門又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穿著褐色的褲子和深藍色長袖襯衣,腰上夾著警官證。又一個重案組的探員,我揣測著。他並不高大,五英尺十英寸或十一英寸,但是他有和他瘦削、棱角分明的臉龐十分搭配的瘦削、強健有力的體格。他一看到我,也是有點吃驚,隨後馬上控制住了,變得沒有表情。
他伸出手。“羅伯特道奇警探,馬薩諸塞州警察廳。”
我遲疑地和他握了握手。手指上有繭,抓握很有力,握手的時間持續得稍長。我知道他是在揣摩,試圖看穿我。灰色的眼睛很冷靜,用來打量獵物的那種。
“要喝點水嗎?喝點什麼?”
“她剛剛已經當了回瑪莎斯圖爾特 ,”我用頭示意華倫警長,“不好意思,我只想快點結束這事。”
兩名警探交換了下眼神。道奇拉了張椅子坐下,最靠近門的那張。這里顯得過于擁擠,我感到一股壓迫人的氣氛。我把雙手放到膝上,試圖讓自己不要慌張。
“我叫安娜貝拉瑪麗格蘭傑。”我開始說。道奇伸手去開錄音機,華倫輕輕碰了下他,制止了他。
“這是非正式的,”她告訴他,“至少現在是這樣。”
道奇點點頭,我又深吸了一口氣,試圖理清我淩亂的思緒。過去四十八小時里我一直在腦子里演練這個故事,強迫性地看遍了有關在麥特攀發現的“墳墓”和從中找到的六具遺體的所有頭版報道,詳細情況還不清楚——法醫只能確認所有的遺體均為女性,警方發言人補充說這個墳墓可能有幾十年之久了,他們公布了一個名字:我的;其他人的身份還是個謎。
真實信息的缺乏和二十四小時要跟進的報道使得電視名人開始了瘋狂的猜測。這是以前黑手黨的垃圾場,可能是“白佬”巴爾傑 留下的,馬薩諸塞州還在調查他的殺人情況。或許是這家精神病院曾經的墓地,或許是里面某個殺人成性的精神病人的可怕嗜好。是麥特攀的某個邪教組織,那些白骨都是塞勒姆女巫審判案 的受害者。
人人都有自己的說法。除了我,我想。我真的不知道在麥特攀發生過什麼。我現在在這里不是因為我能給警方什麼幫助,而是因為我希望能從他們那里獲得一些幫助。
“我七歲的時候,一家人第一次逃亡。”我告訴這兩位警探,然後便以加速度迅速地將我的故事說了一遍。不停的逃亡,不斷的假身份,母親的死,然後是我父親的,素描的事我沒有說。
道奇警探記了一些筆記,蒂蒂華倫大多數時間都盯著我。
我用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的速度講完了我的故事,沒有華麗的收尾,只是說完了而已。我的喉嚨現在覺得很幹,要是剛才喝了那杯水就好了。我很尷尬地陷入沉默,很清楚兩名警探都在盯著我。
“你們哪一年離開的?”道奇警探問,手里拿了支鉛筆。
“八二年十月。”
“你們在佛羅里達待了多長時間?”
我又盡力將清單從頭到尾羅列了一遍,城市、日期、化名。時間讓我對這些細節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我們是哪個月搬到聖路易斯的?我是在十歲還是十一歲的時候到了鳳凰城?還有那些名字……在堪薩斯,我們是姓瓊斯、詹金斯還是約翰遜?諸如此類。
我的語調越來越不確定,越來越有自衛性,而他們還沒有問到關鍵問題呢。
“為什麼?”我的地理課剛完結,華倫警長就很直白地問。她攤開手,說:“故事很有趣,只是你從沒說過你家人為什麼一直逃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父親從沒透露過任何細節,他覺得擔心應該是他的事,而我的事就是做個小孩。”
她揚起了眉。我不能責怪她。十六歲的時候,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這套陳詞濫調了。
“有出生證明嗎?”她清楚地問道。
“用我真名的嗎?沒有。”
“駕照,社保卡?你父母的結婚證?全家福照片?你肯定有些什麼。”
“沒有。”
“沒有?”
“原始文件會被人發現,然後對你不利。”我聽起來像只學舌的鸚鵡。很長時間以來我都希望自己能是只鸚鵡。
華倫警長向前傾了傾身子,近得我都能看見她眼睛下面的黑眼圈、由于睡眠不足或許還有沒有耐心而導致的細紋和蒼白的面頰。“你到底為什麼來這兒,安娜貝拉?你什麼也沒告訴我們,什麼也沒提供給我們。你是想上新聞嗎?這就是你的目的嗎?你承認了某個可憐的死去女孩的身份就是為了十五分鐘的名聲嗎?”
“不是這樣——”
“胡扯。”
“我已經說過了,我只有幾分鐘的時間打點行李,我沒想到拿上我的剪貼本。”
“這麼巧。”
“嗨!”我開始火了,“你想要證據?那就自己去找。你們才是該死的警察。我父親在麻省理工學院工作,拉塞爾沃特格蘭傑,去查吧,他們肯定有記錄。我家住在阿靈頓橡樹街二八二號,去查吧,肯定也有記錄。去你們該死的檔案里去查吧。我們全家在午夜消失,我他媽肯定你們也有記錄。”
“既然你知道這麼多,”她針鋒相對,“為什麼你自己不跟進調查?”
“因為我不能問任何問題,”我發火了,“我不知道我在害怕誰!”
我突然從桌子邊退回來,對自己的失去控制感到很厭惡。華倫警長緩慢地直起身,和另一位警探交換了一下眼色,也許只是要讓我惱火。
華倫站起來,離開了房間。我毅然盯著對面的牆,不想為取悅道奇警探而先打破沉默。
“喝水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
“這樣失去了雙親肯定讓你很難過。”他小聲嘟囔著。
“哦,閉嘴。紅臉、黑臉,你以為我沒看過電影嗎?”
我們在沉默中坐著,直到門又一次開了。華倫帶著一個大紙袋回來。
她戴上一雙橡膠手套。她把紙袋放下,揭開袋口,從里面拿出一樣東西。它並不大,是根精致的銀鏈子,下面挂著一個橢圓形的盒式吊墜。孩子戴的。
她把它放在戴著手套的手掌上,讓我看它的正面,有回旋的金絲鑲嵌。然後她打開它,里面是空空的橢圓形的兩半。最後她又把它反過來,背面刻著一個名字:安娜貝拉M. 格蘭傑。
“你能跟我說說這個項鏈嗎?”
我盯著項鏈很久,雲里霧里一般,我認真地在腦海中搜索著。
“這是個禮物。”最後,我小聲地說。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我的喉嚨,好像項鏈仍然挂在那里,我的皮膚仍能感到那銀質的冰涼似的。“他跟我說不能留著它。”
“誰跟你說的?”
“我父親。他很生氣。”我眨了眨眼,想要回憶起更多的細節,“我不知道……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生氣,我確定我不知道。我喜歡這個項鏈,我記得它很漂亮。但我父親看到它時,卻讓我把它摘下來,告訴我必須扔掉它。”
“你扔了嗎?”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我抬起頭看著他們,突然一陣害怕。“我走到垃圾桶旁邊,”我低聲說著,“但我沒法讓自己就這樣把它丟進去。它這麼漂亮……我想或許我應該等等,他也許會改變心意的,讓我再戴一下。我最好的朋友出來看我在幹什麼。”
兩個警探都把身子往前傾了傾;我能感覺出他們突然而來的緊張,我知道他們現在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多麗彼得拉切利。我把項鏈給了多麗,告訴她可以借用,我想著自己以後還能拿回來的,可以在父親不在身邊的時候戴一戴。只是,再沒有以後了。幾個星期後我們收拾了行李,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多麗。”
“安娜貝拉,”道奇警探靜靜地問,“誰給你的這個項鏈?”
“我不知道。”我的手指揉著我的太陽穴,“一個禮物,放在門廊上,包在《花生》漫畫包裝紙里,給我的,但是沒有留言。我喜歡它,但是我的父親……他很生氣。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當時還有其他東西,一些小的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都沒有像這個鏈子那樣讓父親那麼生氣。”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道奇警探又問:“理查德翁布里歐這個名字對你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
“博蘇先生呢?”
“沒有。”
“凱瑟琳加農呢?”
華倫對他投以一記突然的、敵意的一瞟。但是我不記得有任何意義,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
“你們是在某具屍體上找到這個項鏈的嗎?所以你們才會認為那是我?”
“我們不能對任何沒有結案的調查給予任何評論。”華倫警長飛快地說。
我沒有理她,我的目光仍然盯著道奇警探。“是多麗嗎?你們找到的是她嗎?她怎麼了?請……”
“我們不知道。”他溫柔地說。華倫皺了皺眉,然後又聳了聳肩。
“確認屍體身份要幾個星期,”她突然插嘴進來,“現在我們還不能確認任何事。”
“所以這是有可能的。”
“有可能。”
我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這個消息讓我覺得心里發涼,身體也顫抖起來。我把左手握成拳頭,抵著我的胃。“你們能查查她嗎?”我說,“輸入她的名字,看看她有沒有地址,駕照。新聞上說屍體都是孩子,是的。所以如果她有駕照的話……”
“我們肯定會查的。”華倫警長說。
我不喜歡這個回答,我的視線又轉向了道奇警探,我知道我是在乞求,但我就是忍不住。
“不如把你的電話留下,”他說,“我們保持聯係。”
“不要打電話給我,我給你們打。”我嘟囔著。
“沒關係。歡迎隨時聯係我們。”
“還有,如果你想起了有關這個項鏈的更多的事……”華倫警長提醒道。
“我就把故事賣給有線新聞臺。”
她看了我一眼,但我沒有理會。“他們不會比你更不相信我的,我可不會死而復生。”
我站起來,抓上我的包,留下了住宅電話,因為一些溝通渠道很明顯還是必需的。
最後站在門口時,我又猶豫地問道:“能告訴我她們發生什麼事了嗎?那些女孩們?”
“我們還在等檢驗報告。”華倫警長,一如既往的官腔。
“但這是謀殺,對吧?六具屍體,全在一個墳墓里……”
“你去過波士頓州立精神病院嗎?”道奇警探平靜地插問到,“你父親去過嗎?”
我搖了搖頭。關于這個地方,我只從地方新聞上聽到過有關的房產開發大戰,即使我小時候知道這個瘋人院,現在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華倫警長陪我下了樓,我們一路沉默,只有鞋跟響亮而有節奏的聲音在樓道回響。
到了樓下,她推開通向大廳的沉重的金屬門,另一只手遞給我一張名片。
“保持聯係。”
“當然。”我說,一點也不相信。
她直直地看著我。“安娜貝拉——”
我立刻搖起頭。“塔尼婭,叫我塔尼婭尼爾森,這樣比較安全。”
她又是揚眉。“塔尼婭,如果你想起更多有關那條項鏈的事,或者在你離開這里之前……”
我不得不又笑了一笑。“別擔心,”我告訴她,“我知道如何盡可能避而遠之的。”
我出了玻璃大門,走進這秋天的明朗,踏上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