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寫的一八九○年,被稱為倫敦警視廳區T的方圓六百英里范圍內有大約五百五十萬人。古往今來,富裕和貧窮總是相鄰,在同一個地盤上很不自在地比鄰而居。我目睹了這些年來的許多重大變化,現在突然想到,我應該以吉辛——或比他早五十年的狄更斯的風格,詳細描繪一下蔓延在我當年生活的那個城市的混亂無序。我可以替自己辯護說我是一位傳記作家,而不是歷史學家或新聞記者,我的經歷不可避免地把我帶到一些更加高深莫測的生活層面——豪宅、旅館、私人俱樂部、學校和政府辦公室。確實,福爾摩斯的客戶來自各個階層,然而(也許某人有朝一日會凝神思索這其中的深刻含義),那些比較有趣的、我選擇敘述的案例,基本上總是由富人制造的。
不過,為了理解我們面前這個任務的艱巨性,有必要反思一下倫敦這個大染缸的底層,也就是吉辛稱之為“下層世界”的地方。我們必須找到一個孩子,一個跟千千萬萬其他孩子一樣貧窮困苦、衣衫襤褸的孩子。而且,如果福爾摩斯的判斷是對的,如果危險真的存在,我們就沒有一點時間可以浪費。從哪兒開始呢?這個城市動蕩不安,居民似乎每時每刻都處于流動中,從一座房子搬到另一座房子,從一條街道遷往另一條街道,人們對隔壁鄰居的姓名幾乎一無所知,這給我們的調查增加了難度。這主要應該歸咎于貧民窟的清理和鐵路的拓展;不過也有許多人來倫敦的時候就躁動不安,不可能在一個地方定居很久。他們像吉普賽人一樣流動,哪兒能找到工作就去哪兒。夏天摘水果、砌磚頭;隆冬來臨,生機蕭條下來,他們便慌忙去尋找煤火和糊口的東西。他們會在某個地方待一段時間,錢一花光,就又拔腳開溜。
結果就出現了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禍端,這種不負責任的生活使得成千上萬的孩子流落街頭。乞討、扒竊、偷盜,實在混不下去,就只能孤苦伶仃地默默死去。他們的父母即使還活著,對他們也是漠不關心。這些孩子如果湊夠了晚上住店的錢,就擠在最便宜的旅館里,那環境甚至連牲口都養不活。孩子們睡在房頂上,睡在地下市場的圍欄里,睡在下水道里,甚至我還聽說睡在哈尼克尼沼澤的垃圾堆中刨出的坑洞里。我很快就會講到,有一些慈善機構致力于幫助他們,給他們提供衣食和教育。可是僧多粥少,這些孩子的數量實在太多了,即使到世紀結束的時候,倫敦仍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感到羞愧。
好了,華生,閒話少說,言歸正傳吧!福爾摩斯如果還活著,肯定會無法忍受這樣的感慨的……
自從我們離開奧德摩爾夫人的私人旅館後,福爾摩斯的情緒就一直焦慮不安。白天,他像一只困熊一樣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他一刻不停地抽煙,午飯和晚飯幾乎一口沒吃。我發現他有一兩次看了看放在壁爐架上的那只漂亮的袖珍皮盒,不禁深感擔憂。我知道盒子里放著一管皮下注射器。百分之七的可卡因溶劑無疑是福爾摩斯最令人震驚的惡習,但是我從未沒聽說過他在案件調查的過程中會沉溺于此。我認為他根本沒有睡覺。昨天深夜,我合眼之前,聽見他在拉他那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但樂聲刺耳,很不和諧,可以聽出他的心不在焉。我太理解我朋友內心的緊張和焦躁了。他提到過可能犯下一個嚴重錯誤。羅斯的失蹤似乎已然證明他說得對,如果真是那樣,他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我以為我們會再去溫布爾頓。根據福爾摩斯在旅館里所說的話,他已明確表示那個低頂圓帽男人的案子業已結束,只等他開始敘述案情——那樣的敘述總會讓我納悶自己怎麼會愚鈍至此,竟沒有從一開始就看出端倪。然而,吃早飯的時候,我們收到凱瑟琳?卡斯泰爾的一封信,告訴我們,她和丈夫要出去一趟,在薩福克郡的朋友家住幾天。埃德蒙?卡斯泰爾秉性脆弱,需要時間恢復內心的平靜;而福爾摩斯如果沒有聽眾,是絕不會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的。因此,我只好等待。
實際上,又過了兩天,維金斯才回到貝克街221B號,這次他是一個人來的。他收到了福爾摩斯的電報(我不知道是怎麼收到的,我從未聽說維金斯住在哪里,環境怎樣)。此後,他一直在尋找羅斯,但一無所獲。
“他是夏天結束時到倫敦來的。”維金斯說。
“從哪兒來到倫敦的?”福爾摩斯問。
“我不知道。我見到他的時候,他跟人合住在國王十字區一戶人家的廚房里——那家九個人住兩間屋。我去找過他們,但他們說自從旅館那一夜之後,就沒見過他。誰也沒見過他。我感覺他好像躲起來了。”
“維金斯,我希望你把那天夜里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福爾摩斯嚴厲地說,“你們倆跟著那個美國人從當鋪走到旅館。留下羅斯望風,你過來找我。羅斯肯定獨自在那里待了兩個小時。”
“羅斯是自願的。我沒有逼他。”
“我絲毫沒有這個意思。最後,我們一起去了那里,卡斯泰爾先生、華生先生、你和我。羅斯還在那兒。我把錢給了你們倆,讓你們走了。你們倆一起離開的。”
“我們在一起沒待多久,”維金斯回答,“他走了,我回家了。”
“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你們倆交談了嗎?”
“羅斯的情緒很奇怪,那是肯定的。他好像看見了什麼……”
“在旅館里?他有沒有跟你說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到了一個人。沒別的了。他好像為此驚恐不已。羅斯只有十三歲,但他一向頭腦很清楚。您知道嗎?真的,他從心底里害怕極了。”
“他看見了兇手!”我激動地說。
“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但我可以把他說的話告訴您。‘我認識他,我可以從他身上撈一筆。遠遠不止該死的福爾摩斯先生給我的這個幾尼。’請原諒我,先生。這就是他的原話。我估摸著他是打定主意要去敲詐某個人了。”
“還有別的嗎?”
“他當時急急忙忙就離開了。他跑進了黑夜里,沒有去國王十字區。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只知道誰也沒有再見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