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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新劇目《鳳儀亭》的開始,大多數看客又被金彩雲吸引去了目光。扮演貂蟬的金彩雲在悠揚的伴唱聲中上了場,第一個亮相便贏得了滿堂彩,全場的看客全都被她俊美的扮相折服了。
米佔山當然也不例外,他馬上帶著滿臉陶醉的表情專心致志地看起戲來。這位趕回家給父親祝壽的軍法處長早上接到請柬時還聲稱不大願意看戲,但從金彩雲一上臺就顯得有些魂不守舍,特別是當金彩雲揮舞著水袖扭動著腰肢唱道:“不敢獨立月光下,只恐嫦娥妒姿容……”她那雙秋水般的眼睛里迷離的眼波更使得米佔山三魂飛走、七魄不全,連張瀟然說的話也聽不見了。
其實米佔山倒不是真喜歡弋陽腔,他的一雙眼睛始終直勾勾地望著臺上身段優美、眉目傳情的金彩雲,眨都不肯眨一下。原來,他很早就開始覬覦這位譽滿弋陽周邊各縣的弋陽腔名角了,當年他正是懷著要娶金彩雲的理想去從軍的。發跡後米佔山還專門托人回弋陽打聽過她的蹤跡。只不過這時他的理想已經變了味:他為了謀取進身之階早就娶了祝司令的女兒為妻,只是念念不忘想把金彩雲娶回去當姨太太了卻心願。可讓他失望的是,弋陽已經好幾年沒了這個美人的消息。米佔山沒想到自己的夢中情人今天居然會在這里出現,在這個巨大的驚喜前,他高興得抓耳撓腮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
這一切被在一旁小心伺候著他的一個身穿青色長衫、頭戴瓜皮小帽的漢子看在了眼里,他悄悄地走到了米佔山的身邊,帶著恭謙的表情陪著笑小聲說道:“這戲米長官看著還過眼吧?”
米佔山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斜著眼上下打量著那個人,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那人趕忙低聲下氣地自我介紹說:“小的就是臺上這個戲班的班主,江湖上的朋友叫小的金麒麟。眼下我們正想到南昌去唱戲,日後還求米長官您多多關照呢……”
聽了這番話,米佔山臉上的表情一下子緩和了下來,他的眼睛盯著臺上翩翩起舞的金彩雲,帶著滿臉愛屋及烏的表情笑吟吟地答道:“好說,好說!”
金麒麟麻利地遞上了一支煙,一邊點火,一邊連連道謝。米佔山看著面前笑彌勒似的金麒麟、壓低了聲音頗有深意地說道:“你手下有了金彩雲這樣的搖錢樹,難道還要找人罩著?”
金麒麟更加笑容可掬地回答道:“金彩雲雖然有些個捧場的,但水再大終究也漫不過橋去,不找您這樣的擎天大樹遮風避雨又能找哪個?”
米佔山聽了這話,臉上帶著滿足的表情微微點了點頭。金麒麟順勢湊過去在這位軍法處長耳邊小聲說道:“誰不知您是咱們弋陽混得最風生水起的大人物,不僅小班晚上想設宴招待,金彩雲還想給處長您把盞呢……”
米佔山聞言頓時美得滿臉放光,喜形于色地答應道:“多謝金班主,這酒米某還真要叨擾!真要叨擾啦……”
弋陽這邊臺上臺下喜氣洋洋、聲色犬馬;南昌那邊的方志敏卻已經被押進了隔絕人間煙火之氣、一片蕭殺的看守所內。
望著絕塵而去的押解車隊,胖子所長淩風梧正要下令把方志敏收監了事,卻沒想他身邊的軍法處副處長錢景民開口說道:“來呀,把這個共匪的首領押回去,按照一般犯人的程序給我走上一遍!”
看守們聞言並沒有馬上行動,而是答應著架起拖著腳鐐行走不便的方志敏,把詢問的目光投向了臉上略顯不悅的淩風梧。
別看淩風梧長得身體肥胖,可腦子卻轉得不慢。他一邊朝著身邊的看守假意喝道:“耳朵聾了是怎的?趕緊按錢副處長的意思辦呀!”一邊看著錢景民低聲問道:“老錢,這可是共產黨的三省主席啊!要真是有個一差二錯的,可怎麼交代啊……”
錢景民把嘴一撇,陰冷地笑道:“這個淩所長盡管放心,一切自有我錢某人擔待。”
淩風梧一看自己已經成功地把責任撇清,當時便放下了心來。他打著哈哈盯著錢景民問道:“老錢啊,這個方志敏跟你有什麼過節?是不是分過你家的田地啊?”
錢景民冷笑著回答說:“錢某跟他倒沒什麼個人恩怨,我只是想看看是共產黨主席的骨頭硬還是咱們國府蔣主席的鞭子硬!”
這番對話方志敏當然不會聽見。他這會兒已經神色如常地走過看守所門前牛頭馬面般的崗哨,來到了看守所的大門里。此時,他情不自禁地回過頭想再看一眼身後正在西沉的夕陽,然而,看守所那兩扇鐵皮包裹的厚重木門“轟隆”一聲關閉了起來,擋住了他眼前的一切,周圍的光線驟然間暗了下來。
一條黑乎乎的甬道出現在了方志敏的面前,方志敏在突然出現的黑暗里稍稍地放慢了腳步。他舉起了戴著手銬的手艱難地揉了揉眼睛,慢慢適應了黯淡的光線。
他身邊的一個看守“哼”了一聲,不懷好意地催促道:“走吧,到了這兒你就算是看不見日頭了。”
另一個看守則猛地推了方志敏一把,用譏諷的語氣說道:“這會兒後悔了吧?早幹什麼去了……”
方志敏沒有任何表示,既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而是拖曳著沉重的腳鐐繼續朝著甬道的盡頭走去。那個說話兇巴巴的看守更加得意,不酸不淡地又來了一句:“我就知道你後悔了,下輩子別再當什麼共黨了……”
方志敏聽見,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後什麼悔?你們以為外邊比里邊就亮嗎?”
兩個看守聽了摸不著頭腦地互相看了看,左邊那個忍不住對著方志敏的背影狐疑地問道:“你是不是嚇傻了?怎麼連天亮不亮都分不清楚了?”
方志敏聽了縱聲大笑,轉過身對他們大聲說道:“我看你們才傻呢,不知道如今世道暗無天日,老百姓已經活不下去了嗎?”
在方志敏聲震屋瓦的笑聲中,剛才譏笑方志敏是嚇傻了的那個看守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他低聲對同伴說道:“媽呀,能在這地方笑得出來的肯定不是凡人……”言語之間已經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敬佩。
另一個看守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不再言語,眼睛里蒙著不解的神情。他真不知道在這里都能笑得出來的人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他哭。
又走了幾步,他們便來到了甬道盡頭的一扇包著鐵皮的木門前。看守們指著那扇有個裝著鐵欄桿的小窗戶的門,伸手拍了拍方志敏的後背說:“到了……”
方志敏被押送到南昌第一看守所的同時,一個神情凝重的漢子正豹子般地急速穿行在鉛山縣境內的林莽中。這個長著一身腱子肉、滿臉焦急的漢子叫李水生,是紅軍遊擊隊的偵察參謀,也是個讓大半個江西的敵人聞名喪膽的孤膽英雄。
想當年方志敏主席帶領大家兩條半槍鬧革命的時候,李水生曾經赤手空拳地摸進了贛南一個惡霸的家里,把那個惡霸殺死在了他的12個家丁的眼皮子底下。從那以後,他的名字傳遍了整個蘇區,他成了大家眼中帶有傳奇色彩的英雄。幾天前方志敏被俘的消息傳到了營地,紅軍遊擊隊的大隊長徐鳳姑就派他去探個虛實。
遠處遊擊隊營地所在的山峰已經遙遙在望,李水生禁不住停住腳步,抬起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隨著一聲吼叫,兩個穿著保安團制服的匪兵突然端著槍出現在他的面前。李水生剛要伸手去摸腰里的槍,一陣輕微的響動使他立即放棄了這個打算。因為他已經憑著多年的經驗判斷出,身後最少還有三個敵人正躡手躡腳地朝自己走來。面對著越來越近的危險,李水生反倒氣定神閒地停住了腳步,站在了那里。
為首的匪兵顯然是個頭目,他手里拿著一支駁殼槍,頭上歪戴著灰色的大檐帽,不可一世地對李水生喝道:“幹什麼的?”
李水生一邊裝出害怕的樣子,一邊悄悄地打開了腰里那把手槍的保險,故意大聲回答道:“走路的,沒聽說這里的路歸了誰家呀?”
那個保安團的頭目一聽就火了,橫眉怒目地把槍伸到了李水生的鼻子前惡狠狠地罵道:“媽的,敢跟我這麼講話,你莫不是山上那個共匪婆徐鳳姑手下的紅腦殼(紅軍)?”
李水生瞅準了時機正要伸手制服這個家夥,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伴著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清晰地傳了過來:“你要找徐鳳姑?我這不來了?”
李水生聞聲看去,只見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出現在不遠的一塊巨石後,在她那張英氣勃勃的臉上,一雙不怒而威的眼睛正瞪著那個發威的保安團小頭目。這個女子正是閩浙贛三省蘇區的副主席、紅軍遊擊隊的大隊長徐鳳姑。趁著面前那個小頭目一愣神的工夫,李水生已經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槍管,拔出自己腰間的手槍對準了他的腦袋,笑著說道:“老子不但腦殼是紅的,連骨頭里都紅透了!”
說時遲那時快,十幾名遊擊隊員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團團圍住了那幾個保安團的士兵,逼著他們扔下槍高高地舉起手來。
那些保安團的士兵正要哀求饒命,徐鳳姑卻把手里的槍往腰帶上一插,大聲命令道:“把這幾個家夥拉到一邊去,沒有血債的幾個留下名字讓他們快滾,罪大惡極的給我把腦袋砍了!”
看著那幾個匪兵垂頭喪氣地被押走了,徐鳳姑立即走到李水生身邊望著他關切地問道:“沒傷著吧?”
李水生得意地把剛繳獲來的那支駁殼槍往腰里一別,笑著回答道:“就憑這幾個毛賊,奈何不了我……”
李水生望著徐鳳姑奇怪地問:“你今天怎麼下山來了?”
徐鳳姑微微一笑,回答說:“我起先一直在山上等著你帶回方主席的消息,今天不知道怎麼,再也坐不住了,就帶人下山來接接你,不想還真趕上了這出好戲……”
提起徐鳳姑來,閩浙贛三省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是一個被國民黨10萬大洋懸賞人頭的傳奇女子,她當年為了手刃出賣自己丈夫的叛徒而夜行上百里,終于提回了他的人頭。這件事讓她不僅受到了大家的尊重,也引起了方志敏的注意。在正式參加了遊擊隊之後,徐鳳姑由于屢立奇功被推選為三省蘇區的副主席。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這個帶兵打仗的女丈夫,開始帶領著蘇區的遊擊大隊活躍在敵佔區,讓周圍各省的國民黨大為頭疼,一來二去簡直成了三省土豪劣紳的噩夢。
有一次,徐鳳姑率隊去攻打一個土豪家防備森嚴的宅子。方志敏本來還擔心她會遇到困難,結果到了那兒一報出她徐鳳姑的名號,那個土豪家的家丁自動扔下槍就逃跑了。這位巾幗英雄的威力也由此可見一斑。正是基于這些原因,這次組建以紅十軍為主的抗日先遣隊時,方志敏特意把她留在蘇區堅持敵後鬥爭。方志敏的這個決定,確實給三省蘇維埃保留下了一支強有力的遊擊武裝。
徐鳳姑和李水生兩個人邊說話邊並肩沿著小路往山上走去。徐鳳姑問道:“方主席有消息了嗎?敵人沒對他下毒手吧?”
李水生搖了搖頭,帶著沉重的表情回答道:“沒有……”
徐鳳姑聽到這兩個字總算是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但等了半天沒聽到下文,她不禁用充滿了焦慮的眼睛望著李水生,催促道:“敵人到底把他怎麼樣了?你倒是快說啊!”
面對迫不及待等待著答案的徐鳳姑,李水生嘆了口氣回答說:“敵人把他關進了南昌第一軍人看守所。”
“南昌的第一軍人看守所?”徐鳳姑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她焦急地猛轉回身,滿臉都是擔心地望著李水生問道:“那里的情況搞清楚沒有?”
李水生趕緊從衣服的下擺里掏出了一個小紙卷,對徐鳳姑說道:“里邊的情況還不清楚,周圍的情況全在這里了!”
徐鳳姑打開了那個紙卷,盯著這幅畫在煙盒紙上的草圖仔細地看了起來。李水生走到她的身旁指著圖上的看守所的位置說:“方主席就被關在這里!”
看了一會兒,徐鳳姑抬起頭望著頭頂上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道:“方主席,你放心!我徐鳳姑絕不會讓你在那個鬼地方呆得太久……”
此時的看守所里,方志敏已經在那兩名看守的押送下來到了審訊室的中央。一個家夥敞著綴有少尉領章的軍裝,叼著一支煙,一條腿蹬在一張桌子後的板凳上,惡狠狠地瞪著眼上下打量著方志敏,用惡毒的語調說道:“你就是那個方志敏?聽說還是共產黨的什麼三省主席?”
這個滿臉橫肉的家夥叫張彪,是看守所專門負責接收犯人並給他們下馬威的刑訊組長。這小子是個粗人,幾乎所有的學問都來自書場里的說書先生。別看他大字不識幾個,但要是說起什麼《三國演義》或是《水滸傳》里的故事來,倒是知道不少。或許是由于這個緣故,他很敬重硬漢子,想從過手的犯人里檢驗出幾個硬漢來。為了這個變態的理由,他變著法地折磨犯人,但可惜的是,他過手的犯人至今也沒有誰符合他心里那硬漢的標準。
因為張彪心狠手辣,用起刑來花樣百出,所有的犯人都在背後管他叫張判官。尤其是他陰狠的目光,至今也沒幾個看了不趕緊避開的。張彪很喜歡這個綽號,還經常以張判官這個綽號自居。
張彪今天感覺很不一樣,對于兇神惡煞的他,那位共產黨的三省主席根本沒產生他預想中的反應。方志敏自打一進門就鎮定自若地站在那里靜靜地望著他,沒有絲毫害怕的意思,眼睛里還居然帶著一絲不屑和責備的意味,就像是一個大人在盯著一個惡作劇後被捉住的壞孩子一樣。不知怎的,一向兇橫的張彪忽然間感到臉上挂不住了,他暴怒地跳了起來,對周圍幾個負責接收犯人的憲兵嚷道:“他爹的親娘姑老子!給這個共黨的主席大人好好伺候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皮肉不知道疼?”
那幾個憲兵吆喝一聲一擁齊上,二話不說就把方志敏拽了過去,用一根麻繩綁穿過房梁上的一個大鐵環,一起用力把他吊了起來。張彪在一旁看著,興奮地叫道:“給他來個初春過河!”
幾個憲兵聽了接著使勁,把方志敏吊到了他們滿意的高度,這才七手八腳地把繩子的另一頭在柱子上拴好。什麼叫“初春過河”?原來這是一種很陰損的刑法,是說在把人吊起來的時候繩子只捆住兩根手指並把繩子拉得不是很直,犯人既不能踩地,兩根手指又不能承受被懸空吊起的重量,只能用腳尖點著地來支撐自己的全部體重,那姿勢就像一個人要匆忙走過初春還未融化完全的冰面一樣。一般人連這個都忍受不了,就別說再上別的刑了。
張彪扔掉了手里的煙頭,壞笑著朝方志敏問道:“怎麼樣?我的方主席,方先生!這個滋味兒還不錯吧?”
方志敏臉上仍舊平靜如常地看著張彪說道:“這滋味兒的確不怎麼樣,你是不是該往下進行了?”
張彪獰笑著回答:“你真聰明……”說著話猛撲上去,三把兩把扯掉了方志敏身上的破棉衣,然後從水桶里拎起一根皮鞭掄圓了抽去。
審訊室外,看守所的所長淩風梧看著里面的情景擔憂地對身邊的錢景民說道:“我說老錢,這可是上峰反復交待的重犯,萬一打死了可怎麼好啊?”
錢景民像在欣賞著什麼精彩的表演似的透過門上的小窗戶起勁地看著,頭也不回地說道:“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只要方志敏在里邊一喊疼,我馬上就讓他們住手。”說到這里,錢景民回過頭來,望著淩風梧不無譏諷地說道:“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就是出了事,上頭第一個也找不到你的頭上。”
淩風梧掏出一支煙叼在嘴里,默默地點上了火不再吭聲,眼角的余光望著又開始觀賞起拷打方志敏的錢景民,無聲地做了個“呸”的動作。別人可能不明白身為看守所長的淩風梧和他的頂頭上司——常駐看守所的軍法處副處長錢景民怎麼總是別別扭扭的,原來這兩個人之間還真有點解不開的齷齪。
其實,錢景民和淩風梧都是軍校的學生出身,不僅是一個班的同窗,畢業後也是一起來到了看守所任職。但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其實幹事很賣力氣的淩風梧卻始終比不過擅長溜須拍馬的錢景民。數年之後,整天鑽營的錢景民被破格提升成了軍法處副處長,中校軍銜,可淩風梧連個少校也沒混上,至今還是上尉所長。再加上錢景民天生傲下媚上,讓淩風梧很是看不起。不管在什麼場合,淩風梧從不叫他錢副處長只以老錢相稱。官癮十足的錢景民心里很不舒服,但也無可奈何。
門外兩個人正在轉這個小心思的時候,屋里的方志敏已經挨了張彪十幾鞭子。用牛皮編成的鞭子打在肉上的滋味跟被人用火猛地燙了一下似的,被鞭打的地方還會腫起老高,滲出血來。普通人最多挨上三鞭子就會慘嚎起來,光是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叫聲,就能迅速瓦解自己的忍耐和自尊的極限,所以這是歷來官府逼供時慣用的伎倆。
張彪用鞭子抽打犯人的技術那就更精熟了,不僅鞭鞭到肉,讓犯人痛苦不堪,還能把鞭子揮得山響,更加重威懾的作用。但凡是進入看守所的犯人沒有一個能在他手下堅持上三五鞭子的。
眼看著方志敏裸露的上身已經布滿了血淋淋的鞭痕,張彪自以為火候已經到了,便停住手得意揚揚地望著方志敏大聲吼道:“說!還敢不敢再當共產黨了?說句軟話爺就放你一馬!”方志敏仍舊一聲不吭地用帶著蔑視的眼神注視著他。別說是慘叫,就連呻吟也沒發出一聲。
在這無聲的對峙中,靠著拷打犯人為職業的張彪反倒被激起了兇性。因為他根本就不相信天底下還有不怕打的人。想到這里,張彪咬牙切齒地從炭火盆里拿出一把燒得通紅的長柄烙鐵,還帶著灼人的熱浪。他厲聲對方志敏叫道:“你給我說句實話,到底怕疼還是不怕?”
方志敏忍著身上的劇痛,竟然展顏一笑,對張彪和周圍的憲兵們說道:“我跟你們一樣,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血肉之軀,怎麼會不怕疼?”
張彪終于找到了聊以自慰的地方,他笑得跟花兒似的炫耀地對周圍的憲兵們說道:“怎麼樣?我早就說過吧?天底下就沒有不怕打的人!”說到這里,他把那塊通紅的烙鐵往方志敏胸前一比劃,大聲威脅道:“識相的還不趕緊求饒?你只要開口求饒,老子我就放過你,要知道這烙鐵一挨上你的肉,就是大羅金仙,魂兒也飛了,別說你們吃五谷雜糧的共產黨了……”
門外的錢景民望著眼前的一幕一下子激動了起來,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淩風梧說道:“別擔心,他只要一求饒,意志就算垮了。咱們今天要是把他的意志整垮了,日後降服起他來也就容易多了!”
淩風梧把嘴一撇,小聲回答說:“我看未必。”
就在這時,方志敏的聲音傳了過來:“求饒?我們共產黨人的字典里沒有這個詞!你有什麼本事就使勁兒招呼吧。進到你這里,我方志敏根本就沒想著要囫圇著出去……”
張彪被徹底激怒了,他嚎叫著把烙鐵按在了方志敏的胸膛上。燒紅的烙鐵在裸露的皮膚上發出了一陣吱吱的怪響,一股人肉的焦糊味兒頓時飄滿了整個審訊室。然而錢景民和張彪等人期待中的求饒聲和慘叫聲卻仍沒有傳來,傳進他們耳朵里的只有方志敏那極度痛苦卻帶著輕蔑的哼聲。張彪看見,方志敏為了忍受這極大的苦楚,緊咬的牙關已經流出了鮮血。
窮兇極惡的張彪忽然間感到了一陣莫名的心悸,他“葾朗”一聲扔掉了手中的烙鐵,聲嘶力竭地對身邊那些目瞪口呆的憲兵嚷道:“再給他換一套,我就不信拿不下這個共產黨的主席!”
錢景民也處在極度的震驚中,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淩風梧卻已經推開門衝著張彪喊道:“行了!你看這個人,打他會有用嗎?真是蠢貨!”
錢景民這時也終于反應了過來,他指著一聲不吭、咬牙硬挺著的方志敏說道:“張彪,把他收監!”其實他也怕把這個上峰再三交待的犯人打壞了沒法交代,只得草草地結束了這場妄想摧毀方志敏意志的較量。毫無疑問,這場較量中的失敗者不是方志敏,而是作為審訊者的他們。
盡管張彪整天以折磨人為樂,但他還是在不知不覺間對這個共產黨的大官產生出一絲敬意,因為他今天真的見到了想象中的硬漢子。
按照慣例,方志敏應該被關進過渡監室。所謂過渡監室,就是專門為初進看守所的犯人而設立的。在這里,老犯人會教會新進來的犯人看守所的規矩和一些在犯人中如何生存的技巧,讓看守所的看守們日後管理起來也會輕松一些。
于是淩風梧對張彪說道:“把他送到過渡監室,待會兒讓獄醫給他上點藥……”
可錢景民冷不防的插話改變了淩風梧的命令,他陰冷地說道:“不,還是關進四號監室!”
淩風梧聽了大惑不解地問道:“為什麼?那可是專門羈押刑事重犯的監室呀?”
錢景民瞟了一眼淩風梧,用開導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他們共產黨不是很能喚起民眾嗎?我倒想看看他是怎麼把那些人渣喚起來的……”
在南昌行營特務處的辦公室里,戴笠正捏著一疊文件,心事重重地在屋里走來走去。半小時前,他剛結束了各地負責情報收集的軍官們參加的特務處通氣會。在那些手下提供的情報里,戴笠意識到共產黨最近的活動全都緊緊地圍繞著一個主題——不惜一切代價全力營救被俘的方志敏。想到這里,他的眼前倣佛又出現了那個身穿破棉衣、在亂蓬蓬的黑發下有著倔強而決絕神情的方志敏。他腳下那副沉重的腳鐐發出的好像不再是單調的嘩啦聲,更像是蘊藏著一陣從天邊隱隱傳來的風雷之聲。
戴笠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他把那疊文件往桌上一放,伸手抄起了桌上的電話,對接線員低聲命令道:“給我接顧主任辦公室……”他想勸說顧祝同趕緊下令處決方志敏,這個人一天不死,南方幾省的共產黨就一天不會安生。
其實顧祝同此時心里也很不踏實,早上慶祝大會上的那一幕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里。他現在總算明白什麼叫“擒虎容易伏虎難”了。聽完戴笠的建議後,他感到十分恐慌,生怕萬一方志敏被成功救走,他將無法承擔後果。如果真是那樣,先把責任放在一邊兒,光是那些整天在委座面前搬弄是非的家夥就能讓他萬劫不復、前程盡毀。而背負這一切沉重後果換來的,僅僅是為了把方志敏抓在手里、炫耀自己那靠調動了二十萬大軍偷襲取得的功績,這值得嗎?
從早上那次慶祝會上和方志敏的直接接觸中,顧祝同心里已經把方志敏列為了不可徵服的那一類人。跟一個不可能徵服的人較勁,這豈是他一個聰明人的選擇?想到這一層,戴笠的建議終于在顧祝同的心里佔據了上風。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拿起了電話,通到了蔣介石的辦公室。
在這一刻,顧祝同已經鐵下了心,要向蔣介石建議盡快處決方志敏,免得夜長夢多、自毀前程。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口兒,蔣介石那口寧波官話已經清晰地從聽筒里傳進了他的耳朵。顧祝同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畢恭畢敬地問起好來。
蔣介石今天的心情顯然不錯,隨口稱讚了顧祝同幾句之後,還沒等這位南昌行營主任把處決方志敏的要求說出口,他便問道:“墨三,那個方志敏現在怎麼樣了?你這位黃埔軍校的教官是不是已經把他說服了?”
蔣介石這麼一說,顧祝同趕忙把下面要說的話咽了回去,試探地問道:“請恕卑職愚鈍,正要向您請示這件事呢。那個方志敏是共產黨中的死硬分子,我看讓他歸順政府簡直沒有可能……”
“我讓你看《曾文正公全集》,有什麼心得嗎?”沒等顧祝同把話講完,蔣介石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蔣介石很讚賞清末的名臣曾國藩,經常把他的《曾文正公全集》贈給部下,讓他們帶回去研讀,平時引經據典時也多有提及。顧祝同聽了馬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按照您的教誨時時研讀,還算是頗有心得的……”
蔣介石可不買他這個賬,立即毫不留情地說道:“墨三,你還談不上什麼心得!”
這句話讓顧祝同不知所措、滿頭是汗,他結結巴巴地答不上來了。電話那頭的蔣介石當然不會知道顧祝同此時此刻的窘態,而是循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著:“曾文正公當年說過‘伏一人不如伏一心’,你懂這是什麼意思嗎?”
根本沒有仔細研究過《曾文正公全集》的顧祝同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了。蔣介石“哼”了一聲說:“現在共匪被國軍一路追擊已經疲于奔命了,消滅他們只是一個時間上的問題。而消弭南方幾省的赤化已經成了當下不容忽視的要務!”說到這里,蔣介石又用開導的口氣說道:“你抓住的那個方志敏先好好地關上一陣兒,日後要找機會讓他脫離共黨為政府出力!如果能這樣,南方幾省的共產黨也就會煙消雲散。這樣淺顯的問題,墨三你不會想不到吧?”
顧祝同一邊暗自慶幸沒說出處決方志敏的話題,一邊對著電話連連答道:“卑職正是要請示這件事的,請委座放心!”
蔣介石顯然很滿意這個回答,高興地稱讚道:“墨三能想到這一層很好,你先不忙跟那個方志敏正面接觸,他禍亂了南方數省這麼久,也該讓他先冷靜一下了。”
跟蔣介石通完電話之後,顧祝同又想起了戴笠提供的那些情報,他暴怒地把副官叫進了辦公室大聲命令道:“告訴34旅,讓他們再派一個團進城,給我在看守所附近駐防,嚴防共產黨採取營救方志敏的行動!”
看著副官轉身要去傳達命令,顧祝同又把他叫住補充道:“再通知南昌警備司令部,強化治安,徹底清查共黨嫌疑分子……”
就在顧祝同氣急敗壞地加強方志敏所在的看守所周圍的防務時,戰鬥在崇山峻嶺中的紅軍領導人黃道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近來由于各地遊擊隊和赤衛隊頻繁襲擾,敵人不僅加強了對紅十軍殘部和遊擊隊的清剿,還對有通共嫌疑的老百姓進行了殘酷的屠殺。面對驟然嚴峻起來的局面,這位畢業于北京高等師范學院、學運領袖出身的領導人當即對形勢作出了明確的判斷。
黃道對身邊的邵式平說道:“趕緊派人制止根本沒有成功可能的小規模營救,以防敵人狗急跳牆,反而加害方志敏同志。”
邵式平不解地問:“那方志敏同志怎麼辦?”
黃道回過頭去望著這位著名的紅軍戰將,使勁地把手一揮說道:“方志敏同志我們當然要救,而且還不能太遲!”說到這里,黃道用徵詢的口吻望著邵式平問道:“我看咱們趕緊召集各地的遊擊隊幹部開個會吧。得制定一個嚴密的營救計劃,你看怎麼樣?”
邵式平點了點頭,回答道:“好,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