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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景民下令把方志敏關進了關押刑事犯的牢房,其實是包藏著極大的禍心的。他想借著四號牢房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好好折磨折磨方志敏。
在錢景民看來,在這些無法無天的家夥手里,就是鐵人兒也能給磨亮了,木頭人兒也能給磨酥了,說不定天界的大羅真仙也能給整治服帖了,何況方志敏一個血肉之軀的常人?錢景民眼瞅著張彪指揮著憲兵,半拖半架地拉扯著方志敏朝著四號監室的方向去了,他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冷的笑容。
這四號牢房里關的都是窮兇極惡的家夥。監室的老大“闖塌天”就是十里八鄉最出名的土匪頭子,據說光是他親手撕的肉票就已經十幾、二十個了。難怪只要分到他所在的這個四號監室,不管什麼刺兒頭滾刀肉,沒幾個不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有的犯人曾經透露過,“闖塌天”發明的那些私刑絕不比張彪刑訊的工夫差。
方志敏昏昏沉沉地被兩個憲兵押進了四號監室,“撲通”一聲被扔在了地上。一個憲兵從兜里摸出了一支煙,順手拋給了正在牆角享受幾個新犯人按摩的“闖塌天”,說道:“闖爺,給你送來個大人物,好好伺候著吧!”
“闖塌天”接住了那支煙,走到憲兵的身旁借著他的火點著,懶洋洋地望著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志敏問道:“長官,這家夥什麼案子?”
那個憲兵還沒答話,和他同來的那個憲兵卻把大拇指一挑說:“別管什麼案子,這人絕對比你骨頭硬,挨了一頓鞭子一聲不吭不說,挨了張頭兒一烙鐵也沒牙崩半個不字,嘖嘖……”
“闖塌天”貪婪地抽著手里的煙,眼睛重新打量起地上的這個人來。直到他手里的煙已經吸得只剩下個煙頭時,“闖塌天”才把它遞給了身邊一個滿臉期待的家夥,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趕緊把他扶起來!”
那個家夥猛地嘬了一口煙屁股,這才討好地問道:“闖爺,抬到哪兒?”
“闖塌天”把眼一翻,不耐煩地回答道:“當然是我旁邊了,這還用問?”
幾個新來的犯人羨慕地看著方志敏被安置在了“闖塌天”的身邊,那可是整間牢里最幹燥最通風的地方,而他們不知要在惡臭難忍的馬桶旁待到什麼時候呢。
方志敏睜開雙眼之後已經是後半夜了。他看著周圍那些衣衫襤褸、呼呼大睡的囚犯,舔著幹渴的嘴唇慢慢地坐了起來。
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方志敏旁邊的“闖塌天”,“闖塌天”不耐煩地張嘴問道:“哎!新來的,你叫什麼名字?到底犯了什麼事兒?”
方志敏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卻帶著笑意試探著問道:“能不能給點水喝?”
“闖塌天”聽了立即從身邊拿起了一個小鐵皮桶,冷冷地遞到了方志敏的面前。方志敏接過了鐵皮桶“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這才用帶著感激的目光看著面前的“闖塌天”說道:“我叫方志敏,是個共產黨……”
連方志敏也沒想到,他這里剛一報出名字,“闖塌天”就像遭了雷擊似的渾身一震,瞪大了眼睛。他端詳了方志敏足足有半分鐘之後,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再次開口問道:“你說你叫什麼?”
方志敏鎮定自若地回答道:“我叫方志敏,是個共產黨。”
“闖塌天”聽了不由得坐直了身體,望著方志敏繼續追問道:“你就是那個共產黨的三省主席,江湖上人稱‘赤膽農王’的那個方志敏?”
方志敏鄭重地點了點頭,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闖塌天”得到了這個肯定的答復後猛地站起身來,他一邊用腳踢著身邊那些熟睡的犯人,嘴里一邊低聲叫道:“別他娘的睡了,全都給老子擠擠,讓方主席躺得舒服些!”
作為這個監室里說一不二的鐵腕人物,“闖塌天”的話立即得到了不折不扣的執行。在傷痛和疲勞的折磨下,方志敏還沒來得及阻止“闖塌天”去騷擾那些犯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錢景民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值班的看守報告說,那個方志敏不僅沒有受到四監室犯人們的虐待,還成了這間牢房里的老大,就連原本對誰都是兇神惡煞的“闖塌天”也老實了起來,沒事兒總是纏著方志敏講那些掉腦袋的話。
錢景民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打發走了看守,自我解嘲般地自言自語道:“行,你真行!那你就繼續在那里當你的老大吧!我看你能安穩幾天。”
別看錢景民嘴上這麼說,其實他的心里充滿了疑問,他想不明白這個方志敏到底有什麼魔力,能把個兇神捋順了,于是他假借視察走到了四號監牢的門外。果不其然,那些囚犯都跟學生似的圍在方志敏跟前聽他講話,還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態度極為恭謙。
錢景民當然不會明白,囚犯們的這種態度不僅是因為方志敏說的道理句句都能引起共鳴,更重要的是,這些人總算知道了什麼是剝削、什麼是壓迫。正是由于方志敏的到來,他們知道了許多從沒聽說過的事情和沒想過的道理。在他們心中,這個穿著露棉花的破棉衣、永遠帶著自信的微笑的人哪里是什麼囚犯,簡直就是救苦救難的菩薩。
更讓錢景民心驚的是,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光是四號監室的犯人,有些身為憲兵的看守也對方志敏奉若神明,見了面總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方先生”。
方志敏入獄的消息很快便在整個看守所內傳開了,當這件事傳到了甬道另一頭的十一號牢房里時,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一個穿著紅軍特有的灰色棉服的人,正在跟他旁邊一個只剩下了一只胳膊的大漢悄悄地議論著這件事情。
獨臂大漢嘴里叼著一根草棍兒躺在床地上的亂草里,出神地望著牆上的一只壁虎。灰色棉服那人操著一口濃重的湖南口音對他說道:“疇西,你說他們說的那個人真是老方嗎?”
被稱為疇西的人正是紅軍中有名的獨臂將軍劉疇西,是閩浙贛軍區的司令員兼紅十軍軍長。和他說話的那個人叫王如癡,是紅軍中屢立戰功的驍將,同時也是閩浙贛革命根據地的創建者。在這次北上抗日的過程中,他擔任由紅七軍團改編的紅十九師師長。和方志敏一樣,他們也是在率隊北上抗日的途中遇襲被俘的。
劉疇西望了王如癡一眼,若有所思地回答說:“我看這消息八成是真的,除了老方誰又能引起這麼大的動靜?敵人把他關進了四號牢房,那里可都是些亡命徒啊,他們會不會……”說到這里,劉疇西擔心地嘆了口氣,打住了話頭。
兩個人互相望了一眼,都沒再開口說話。最後還是王如癡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劉疇西,開口說道:“我們要想辦法讓老方和我們的人關在一起!”
劉疇西聞聽猛地坐了起來,由于動作太猛牽動了身上還沒有愈合的傷口,疼得他倒吸著冷氣點著頭說道:“是呀,我們不能沒有他,看守所里的同志們更不能沒有他啊!可敵人能聽我們的嗎?得想個什麼辦法吧?”
王如癡咬著牙用堅定的語氣說道:“咱們現在不是已經建立起了臨時黨組織嗎?我看就來一次集體絕食,堅決要求他們把老方關到咱們這兒來!”
看守所里負責普通監區的看守號稱“聾子老潘”。就在這個時候,“聾子老潘”耳朵上夾著一根煙慢慢地走到了牢門前,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們開口說道:“兩位聊什麼呢?不是又琢磨著鼓動你們的那些手下鬧事吧?”
王如癡抬眼望著他沒好氣地問道:“你聽見了?”
“聾子老潘”似笑非笑地反問道:“你說呢?”
王如癡戲謔地說道:“不是說你的耳朵重聽嗎?怎麼現在這麼靈了?”
“聾子老潘”聽了絲毫不以為忤,哈哈一笑回答道:“要不怎麼說,你關在里邊,我卻在外邊看著你呢?你就是沒活明白!”說到這里,“聾子老潘”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家祖祖輩輩都給官府出力,祖訓就是不該聽見的就得變成聾子,該聽見的時候就得耳聰目明,曉得了不?”吹噓完之後,他又換了一副嘴臉追問道:“我沒猜錯吧,是不是又想鬧騰什麼?”
王如癡不屑地“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劉疇西卻笑著對老潘說道:“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閒心鬧事?”
“聾子老潘”聽了燦然一笑,很慷慨地把夾在耳朵上的煙拿下來遞給了劉疇西,討好地說:“來抽支煙吧!只要你們二位不砸我的飯碗,咱們沒啥過不去的。”說著話,他還摸出火柴給劉疇西點上了火,神秘兮兮地小聲說道:“還不知道吧?你們那個方主席也進來了!”
王如癡一聽老潘提到了方志敏,不由自主地轉過臉來,問道:“聽說四號牢房那幫小子沒有為難他,是真的嗎?”
老潘一看平日里從不對自己多廢話的紅軍大官發問了,頓時帶著賣弄的神情說道:“怎麼不是真的?那可不是凡人!他一進來就挨了張彪一頓伺候,又是鞭子又是烙鐵的,嘖嘖……”說到這里,老潘把大拇指一挑,繼續說道:“可他愣是連哼都沒哼一聲,真他媽的有種!跟書場里說書先生說的岳飛岳元帥真有一比,想當年岳元帥下了獄也動了大刑……”
劉疇西生怕老潘把話扯遠,趕忙見縫插針地問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老潘被攔住了話頭,多少有些不滿地說道:“坐牢唄,還能怎樣?”說到這里他又自顧自地說道:“可人家現在比你們滋潤,連四號關的闖爺都成了他的手下,甘心情願地聽他支使!”說到這里,老潘的話癆又犯了,文不對題地說道:“那闖爺可不是善茬,想當初一夜之間搶了南昌好幾個大戶,要不是最後去搶柴旅長的家,把他們家……”
劉疇西和王如癡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懸著的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他們知道方志敏暫時不會有危險了。心思縝密的劉疇西默默地把抽了一半的香煙遞給了王如癡,心里暗自盤算道:“下一步要辦的事就是要盡快跟老方接上關係了……”
劉疇西的想法很快就變成了現實:他們通過專門給各個牢房送飯的犯人跟方志敏取得了聯係。因為那個犯人是“闖塌天”的手下,也住在四號牢房。這個便利條件使方志敏和看守所里臨時建立起來的黨組織有了溝通渠道。在這幾天里,方志敏還辦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讓“闖塌天”弄明白了共產黨和他信奉的劫富濟貧有什麼不同。
一連好幾天過去了,錢景民沒聽到一點關于方志敏在四號牢房受整治的消息。困惑中的他終于沉不住氣了,他把張彪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里,順手扔過去一支煙,斜著眼望著滿臉橫肉的張彪說道:“張彪你這個鬼見愁怎麼搞的?聽說那個方志敏現在過得很滋潤呢。你想不想再給他點兒顏色看看?”
張彪把嘴一撇,苦著臉回答道:“處長,我看還是算了吧,這個人可不一般。”
錢景民不得要領地望著專以折磨人為樂趣的張彪,不解地問道:“算了?為什麼?”
張彪掏出火柴點上了煙,吞雲吐霧地回答說:“錢處長,那天你也看見了,他連燒紅的烙鐵按在肉上都能扛住,我們真的沒什麼好辦法了。再說……”
看著欲言又止的張彪,錢景民皺起眉頭追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張彪抬起頭望著錢景民運了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說道:“處長你別見怪,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從那天開始,我忽然很怕見到那個方志敏。直到現在,他那雙眼睛我一想起來還渾身不自在。這種人不怕打的,動刑也沒用!”
錢景民聽了此話勃然大怒,他指著辦公室的門對張彪低沉地吼叫道:“出去!你這個廢物,給我滾出去!”
錢景民罵跑了張彪,他沒想到自己手里這張狠牌沒把方志敏收拾服帖了,自己倒沒了銳氣。錢景民越想越氣,他一屁股坐在了寫字臺後的椅子上,望著牆上蔣介石的畫像發起愣來。
作為蔣介石忠實的信徒,錢景民一心想要把方志敏制服。好像不這樣就顯示不出他這個軍法處副處長的威風。經過一番苦思冥想,錢景民終于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推開門,讓衛兵把看守所的文書段存仁叫到了面前。
作為一個堂堂的中校長官,錢景民自然不能對只有上士軍銜的段存仁太客氣。想到了這一層,錢景民摸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點上了火慢慢地抽了一口,然後回到辦公桌後擺了一個很威嚴的姿勢,靜靜地等待著段存仁的到來。
原來,錢景民想出的新辦法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想把看守所里幾個名聲最不好的犯人調去和方志敏同住。他覺得這次只是碰巧了,他還真不相信這個共產黨的主席能讓頑石點頭、猛虎讓路。他覺得他一定能找到方志敏的弱點,想讓他在受了折磨之後慢慢地軟化下來。
就在他反復地琢磨這個陰損的主意的時候,桌上的電話突然間急促地響了起來。被打斷了思路的錢景民沒好氣地抓過聽筒隨口問道:“誰呀?”
“怎麼?你連我的聲音也聽不出來嗎?”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立即讓錢景民變了個人似的,不但人精神了起來,語氣也變得恭順多了,連原本的一副蹺著二郎腿、吊兒郎當的架勢也變成了挺胸收腹的軍人姿態,好像是生怕電話那頭的人挑出什麼毛病似的。電話里傳出的是他的頂頭上司米佔山的聲音,米佔山用顯得有些拘謹的聲音告訴錢景民:“錢副處長,顧主任要跟你直接講話……”
南昌行營建于1928年10月,它的全稱是“海陸空軍總司令南昌行營”,是江南五省剿匪總部,被稱為“第二首都”。當時一向視共產黨為心腹大患的蔣介石,剛從中原大戰中收身便親臨南昌,來此指揮“剿匪”事宜。南昌行營的地位之重可見一斑。這個機構的日常工作就是由顧祝同來主持的,地位相當重要。
這個顧祝同也絕非等閒之輩,他是江蘇省安東人,保定軍校第六期畢業。曾任黃埔軍校教官、教導團營長,國民革命軍第一軍師長,素有“馭將之才”的聲譽。先後參與東徵、北伐、軍閥混戰,深受蔣介石器重,是眼下督促南方五省軍馬圍攻紅軍的急先鋒,也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欽差大臣。錢景民聽到他的名字感到一陣緊張。
顧祝同一般從不跟級別相差很遠的部下直接通話,但他剛才又接到了蔣介石的電話,催問他方志敏的情況,這使得顧祝同不得不破例了。
在電話里,顧祝同直截了當地告訴錢景民:“你聽好了,根據委員長的指示,對方志敏一定要善待,不準打罵侮辱。我不日就要到你們那里去,按照委員長的意思勸他洗心革面為政府效勞!你做好準備吧。”
錢景民正想向顧祝同表白一番,那邊的顧祝同說完了自己要說的話,已經打住了話頭,把電話遞給了侍立在一旁的米佔山。顧祝同自己則望著牆上巨幅的軍用地圖,盤算起該如何跟方志敏見面的事情來。
米佔山的聲音再次清晰地傳進了錢景民的耳朵里:“記住,顧主任說的善待……”
錢景民馬上明白了米佔山話里的含義,趕緊滿口答應道:“是,是,是!請處長和顧主任放心,我會安排好的!”放下電話之後,錢景民馬上像川劇里的變臉演員一樣,把笑僵了的臉一繃,對一直在面前傻站著等他吩咐的段存仁說道:“去,把你們淩所長給我叫來!”有了這個變故,他再也不敢有調犯人收拾方志敏的想法了。
四號監室的犯人們正圍在方志敏的身邊津津有味地聽他講述著紅軍打土豪的故事,冷不防鐵門一開,看守所的所長淩風梧陪著錢景民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錢景民從兜里掏出一塊白手絹捂住了鼻子,看了屋里的犯人一眼,最後把眼光落在看到他進來竟然無動于衷的“闖塌天”等人身上,聲色俱厲地喝問道:“你們不好好反省以求自新,在這里還拉幫結夥的想幹什麼,要造反嗎?”
在他陰狠的目光逼視下,有些膽小的犯人默默地低下頭去,只有“闖塌天”還是漫不經心地斜眼看著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錢景民正要繼續發作,方志敏卻艱難地從人堆里站起身來,他忍著傷痛對錢景民平靜地說道:“不要責怪他們,是我在跟他們聊天……”
錢景民立刻把臉轉向了方志敏,瞇起了眼睛不無威脅地問道:“方先生,能告訴我你跟他們談了些什麼嗎?你該不會是在這里還想要赤化他們吧……”盡管這句話說得挺厲害,但他對方志敏的稱呼卻已經變成了方先生。一向很會察言觀色的錢景民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個蔣委員長親自關照過的犯人身上蘊藏著很大的能量,絕不是自己一個小小的副處長能夠抗衡的。
在眾人的注視下,方志敏淡淡地一笑,用堅定而倔強的目光迎著錢景民望去,從容不迫地說:“我只是在告訴他們窮人不是生下來就該受窮的,這怎麼能說是在進行赤化呢?”
錢景民哪兒能在淩風梧面前自認下風,當下便帶著滿臉譏諷的神情望著方志敏,獰笑著問道:“那你說說,窮人不該一生下來就受窮,那麼誰又該受窮呢?”
方志敏緊緊盯著錢景民的臉,毫不遲疑地正色答道:“該受窮的當然是那些壓迫農民的寄生蟲,他們五谷不分卻要霸佔田地、欺壓農友。該受窮的還有那些官老爺和為富不仁的商賈和官僚,他們敲骨吸髓榨取工友,盤剝百姓養肥了自己。這樣的人要不受窮,天下還有公理嗎?”說到這里,他略一停頓,又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被打倒?這樣的世道該不該有人來撥亂反正?”
錢景民在方志敏淩厲的功勢下顯得有點心虛,他回避開方志敏那灼人的目光,幹笑了兩聲不服氣地說道:“方先生別裝糊涂了。這還不是赤化?我警告你,這就是赤化宣傳!我看你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別再什麼農啊工啊的了。”
方志敏微微一笑,把兩手一攤說:“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先生早年就曾多次強調聯俄、聯共、扶助農工,你說說看,這難道也算是赤化宣傳嗎?”
錢景民哪里是方志敏的對手,當場被問了個張口結舌,漲紅著臉連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身後的淩風梧一看心里這個解氣呀,忍了好幾忍才沒有笑出聲來。
望著正氣凜然不可侵犯的方志敏,淩風梧趕緊笑瞇瞇地走上前來說道:“方先生,方先生!我和老錢今天是特意來給你道喜的……”
方志敏還以為敵人要對他下毒手了,當下便把頭一昂,鎮定地問道:“什麼時候動手?刑場在哪兒?”
淩風梧一聽知道方志敏誤解了他的話,趕忙笑著解釋道:“方先生真是會開玩笑,大白天的說什麼刑場不刑場的,多不吉利?”
方志敏懶得和他鬥嘴,站直了身體望著他冷冷地說道:“我很難想象這里能有什麼吉利的事,還請有話直說吧!”
淩風梧正要回答,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的錢景民卻搶先插嘴了。他想到顧祝同的交待,便也硬擠出一絲假笑來說道:“方先生對我們的誤會真是太深了,我們是來請方先生換個清靜些的地方去住。行營顧長官有令,要我們善待您呢……”
淩風梧因為打心里感激方志敏剛才給了錢景民難堪,趕忙補充道:“是蔣委員長和顧主任愛惜人才,讓我們給方先生換個清靜些的地方,咱們這就走吧。”說完話也不等方志敏回答,便大聲對等在門外的看守吩咐道:“把方先生送到優待牢房最里邊的那間,讓我的勤務兵找身幹凈些的衣服給方先生換上!”那殷勤的樣子看起來不像是看守所的所長,倒像南昌街頭拉客住店的小二。
方志敏沒有理睬淩風梧這番殷勤,斷然拒絕道:“多謝所長的好意,我現在這身衣服就很好,不勞費心了!”說著話,方志敏扭過頭去深情地望著相處了好幾天的難友們,把手一拱,微笑著說道:“弟兄們,咱們再會了。記住我跟你們說過的話,那不是臺上演的戲文,只要大家齊心協力、共同奮鬥,那些早晚會變成現實的!”
在眾人的注視下,方志敏拖著沉重的腳鐐往甬道的另一頭走去,第四監室的犯人們不約而同地涌到了重新關起來的鐵門前,默默地注視著方志敏那越走越遠的背影。錢景民不安地發現,犯人們的眼神里充滿了虔誠和期待。
就這樣,方志敏來到了單獨關押他的一號牢房。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進到屋里之後,看守雖然隨手帶上了門,卻沒有鎖上挂在門外的那把大鎖。
在方志敏隔壁的另一間優待牢房里,一個身穿青布長衫的人慢慢踱著步,走到了連接各個牢房的甬道里。他就是曾經擔任過國民黨軍事法官和數所監獄長的胡逸民。
胡逸民從兜里摸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點上火,悠閒地吸了一口之後,順手抓住了一個從身邊經過的看守問道:“一號監室新關進去的是什麼人?”
看守聽見問,趕忙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那是個共產黨,聽說叫方志敏,原來還是什麼三省主席呢。”
胡逸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掏出一支煙隨手拋給了看守,自顧背著手在甬道里溜達了起來。那個看守把那支煙往耳朵上一夾,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小聲咕噥道:“娘的,這哪兒是犯人?簡直就是他娘的天王老子……”不料,他的這句牢騷話被正巧巡視到這里的所長淩風梧聽見了。淩風梧那張胖臉上帶著不屑的神情上下打量著他低聲訓斥道:“天王老子?跟你比他還真是天王老子!”
淩風梧說到這里,依舊笑彌勒似的背著手低下了頭,把臉伸到了那個看守的鼻子前如數家珍地說道:“知道他是什麼人嗎?他可是國民黨的元老。大清朝有皇上的時候,人家就追隨國父孫中山先生反清舉事!前幾年還當過國民革命軍軍事法官呢!你還真得把他當成天王老子給我敬著,聽清了沒有?”
在淩風梧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個倒霉的看守趕緊“啪”的一個立正,回答道:“聽清了!”
淩風梧臉上變得更加燦爛,他抬起腳照著那個看守的屁股就是一下,嘴里嘟嘟囔囔地笑罵道:“聽清了就滾,還等著領賞嗎?”
為了營救包括劉疇西和王如癡在內的紅軍領導人,臨時蘇維埃的書記黃道特地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
這一天早晨,分散在江西境內堅持遊擊鬥爭的幹部們全都風塵仆仆地趕到了。大家圍坐在窩棚里簡陋的會議桌旁邊,黃道看著那一張張焦急的臉,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同志們,今天請大家來是為了討論營救方志敏和其他同志的方案。我們只有盡快行動,才能搶在敵人的前頭,讓他們來不及對咱們的同志們下毒手!”
說到這里,黃道的眼光再次從參加會議的那些人的臉上掠過。突然,他收回了目光,朝盯著本子正在做記錄的邵式平問道:“徐鳳姑怎麼沒來?”
邵式平抬起頭來,用擔憂的眼神看著黃道回答說:“派去的通訊員昨天就已經回來了,她會不會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煩?”
黃道聽了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對守在窩棚口的警衛員徐少艾說道:“去通知李水生,叫他帶幾個人下山接應一下!”
看著警衛員敬了個禮轉身去了,黃道重新轉過身來不容置疑地說道:“好了,我們就不等徐鳳姑了,現在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