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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介石又一次打來電話詢問方志敏的情況,顧祝同雖然對結果感到心里發虛,但一想自己這幾天畢竟沒有閒著,便把孔荷寵失敗的消息詳細描述了一遍。
當蔣介石聽到曾經擔任過紅軍高級將領的孔荷寵被方志敏痛斥了一番之後再次無功而返,馬上用教訓的口吻對顧祝同說道:“墨三,你還是糊涂啊!”
顧祝同聽罷用充滿疑惑的語調小心翼翼地問道:“委員長請恕職部愚鈍,難道讓孔荷寵去現身說法有什麼不妥嗎?”
蔣介石“哼”了一聲,開導顧祝同說:“是呀,此舉確實不妥。你想啊,作為一個信念堅定的人,方志敏對孔荷寵這樣的人首先會產生出強烈的反感,然後便會由反感變成厭惡甚至是仇恨,他怎麼會在這樣的人面前低頭呢?你想啊,讓他看見了孔荷寵優越的生活現狀,而不是他為國效力的認識和抱負,那不是激發他的反感嗎?”
顧祝同聽了趕緊連連點頭謝罪。好在蔣介石卻話鋒一轉,又讚賞起主動請纓的張瀟然來:“墨三,那個張縣長跟孔荷寵就不同了,他是方志敏的老對手。要知道,真正的對手之間往往還是會有些敬意的……”
放下電話,顧祝同立即把米佔山找來,故弄玄虛地對他說:“米處長,委座對張瀟然很是讚賞,你讓他再辛苦一趟吧!”說到這里,他特意加重了語氣,充滿誘惑地對米佔山補充道:“當然,事成之後這也有你的功勞。”
米佔山聽了大喜過望,立即眉開眼笑地回答說:“主任放心,卑職明白,卑職這就去辦!”
這時的張瀟然雖然對勸降方志敏不如以前那麼有信心了,但卻仍舊不想就此罷手。自打他跟方志敏接觸後,他再也不幻想著自己那套責以大義、趁機收伏的方案能奏效了,而方志敏的話也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里,動搖了他一直引以為傲的信仰,讓他開始思索起一些原本從沒想過的問題來。但他也正是通過這次接觸才堅定了去勸降方志敏的決心,因為他真不想看著這樣一個優秀的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基于這種思想,張瀟然回到弋陽後又重新調整了思路,把方志敏的親屬找來參加了勸降隊伍。
米佔山聽了張瀟然的打算之後大為讚賞,馬上向顧祝同作了匯報。顧祝同聽了也深以為然,立即告訴米佔山說:“這個張縣長果然是實心辦事,一切照他說的辦吧!”
米佔山現在已經把張瀟然當成了自己的進身之階,趕緊親自跑到看守所,把錢景民和淩風梧叫到面前,如此這般地囑咐了一番,讓他們到時候好好地配合張瀟然。
在城里,徐鳳姑的警衛員徐少艾尾隨著一支頗具規模的出殯隊伍,機警地觀察著周圍的動向。
這支大殯的隊伍可真是了得,在兩名壯漢舉著的一人來高的紙扎開道神的引導下,緩緩地向前走著。壯漢身後拿著籃子用力向天空中拋灑紙錢的仆人有十好幾個。一片片紙錢玉蝴蝶似的迎風飛舞,就像下著一陣漫天的大雪。
這是南昌的財神爺——銀行行長的老太爺出殯,各界捧場的人很多。撒紙錢的身後是抬著挽聯、匾額和花圈的一撥漢子,人人腰里都係著一根巴掌寬的白腰帶。
冥衣鋪糊成的紙匾,內容都是對死者的讚譽和哀悼之詞。一塊特大的寶藍底金字匾額放在扎成的彩亭里,由四名大漢抬著,構成了大戶人家出殯時必不可少的一匾一亭。在裝著匾額的彩亭後面,捧著花圈跟在後邊的人足有百十號人。
他們身後,就是這支隊伍的關鍵部位——棺材了。行長家使用的是六十四人抬的大杠。據知情人透露,這六十四名杠夫全是南昌城里各大杠房的領軍人物。為了今天的場面,他們三天前就已經在大司儀的帶領下來回練了好幾趟了。
這六十四人的大杠真是氣派,浩浩蕩蕩頗具聲勢。抬棺的杠子全用紅漆涂成。杠夫分前後各一半,每走一百八十步便會熟練地換上另一半人。不管途中怎麼頻繁地換人或是上坡下坎,棺罩里的楠木棺材始終紋絲不動,平穩前行。光是他們的這份工夫和換人時齊聲吆喝的口令每每都會得到圍觀者的喝彩聲。
走在杠前的是一個穿白喪袍的杠頭,也就是龐大的杠夫隊伍的總指揮。只見他手拿響尺,沉著地指揮著全體杠夫和執事。棺材後面,是一大群披著袈裟的和尚跟全副披挂的道士,各做各的法,各念各的經,煞是熱鬧好看。
蒙著棺罩的棺材旁,身為孝子的銀行行長親自扶著棺材上那用紅緞繡花制成的棺材罩,身後帶著兩個親屬護衛。要說這副造價昂貴的棺材罩也特別講究,罩架那四個上角,雕刻出四個龍頭“吞口”,吞口下挂著四個編織的花穗,被稱之為“綹穗”,四個近支親戚手拉黃綢子一路嚎哭。
他們身後不遠,排列著披麻戴孝的親屬,淒厲的哭聲使氣氛變得哀傷壓抑。最奇的是,這支隊伍後面還有好多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神氣活現地背著槍,斜披著白布跟著護送,顯示著行長大人官場上的特殊面子。
警衛員徐少艾按照徐鳳姑的吩咐,仔細地打量著整支送殯的隊伍,尋找著可疑的目標。可看來看去,誰都不像是那個傳說中的盜墓賊“逃三圈”。就在送殯的隊伍快要走完時,終于有一個人引起了警衛員徐少艾的懷疑……
正在伏案疾書的方志敏聽到了段存仁的聲音:“方先生,先歇一歇吧,張縣長帶著好幾個人來了,說要在所長室里請您品茶呢。”
方志敏聞言抬起了頭,望著不知什麼時候走到牢房里的段存仁微微一笑,放下筆舒展了一下腰肢,問道:“噢?都來了些什麼人?”
段存仁回憶了一下,回答道:“那兩個倒是普通有錢人的樣子,不曉得是幹什麼的……”
方志敏聽了,一向平靜如水的臉上顯出了少有的激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段存仁見狀趕忙輕輕地咳嗽一聲,意味深長地看著桌上的紙筆說道:“方先生,我先出去了,你趕快收拾一下吧。”
方志敏猛然醒悟過來,正要道謝,段存仁卻已經走出了門。方志敏剛匆匆把幾張寫好的紙藏好,張彪已經帶著兩個憲兵來到了門口。一向兇神惡煞的張彪見了方志敏竟然有了些扭捏,笑了笑對方志敏說道:“方先生請吧,您的鄉黨來了……”
方志敏邁步走出了牢房,向著甬道的另一頭走去。原本應該在背後押送的憲兵被張彪一聲“帶路”吼到了前面,他則趁著這個機會帶著一臉懺悔的表情對方志敏小聲說道:“方先生,上回真是得罪了……”
方志敏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張彪又迅速地補充道:“我……我是個粗人,對方先生您這樣的硬骨頭很是……很是佩服,我……”
方志敏明白了他的意思,寬容地一笑,回答道:“你不必內疚了,這沒什麼。”說完這句話,方志敏便繼續蹚著腳鐐向前走去,冷不防張彪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小紙包飛快地塞到了他的手里說:“這是市面上很難弄到的消炎藥,請方先生笑納……”
方志敏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小紙包塞了回去。張彪接住藥包正要張嘴,方志敏卻已經湊到他的耳邊急切地說:“張先生請幫我一個忙,把這包藥送到王如癡那里,我會很感激你的!”
張彪遲疑了一下脫口而出:“那方先生你?”
方志敏衝張彪眨了眨眼,幽默地回答道:“你上回給我留下的紀念已經好了。”
張彪用毫不掩飾的敬佩的眼神看著方志敏,使勁地點了點頭。
當方志敏走到所長淩風梧的辦公室門前的時候,張瀟然已經笑吟吟地站在門口等他了。方志敏禮貌地跟他點頭打了招呼,微笑著問道:“張縣長又是來勸我投降的嗎?”
張瀟然倒是毫不掩飾,鄭重地點了點頭說:“沒錯!”
方志敏淡然一笑,搖了搖頭望著張瀟然的眼睛說道:“我雖感你的盛情,但還是要掃你的興。你趕緊回去吧,不必再白費力氣了。”
張瀟然真誠地迎著方志敏的眼神望去:“但我這回不是想再用大義責你,而是想為國家保存一個人才,為弋陽留住一個鄉親。”
方志敏深情地望著張瀟然身後那扇門,說道:“張縣長,你身後的門里很可能就有我方志敏想見的親人,但我在感激之余還是要告訴你,要我背叛信仰絕不可能!”
張瀟然哈哈一笑,閃身讓到一旁,做了個請的手勢說:“你這個號稱‘赤膽農王’的人這是怎麼了?咱們就簡單地談一談,是否能在保存你的信仰的基礎上另辟蹊徑也未可知呀……”
方志敏原本帶著笑容的臉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他用一種很有穿透力的目光盯著張瀟然說道:“張縣長你錯了,通往真理的道路永遠只有一條,可能很坎坷很曲折,但絕不會出現岔道!”
米佔山答應了金彩雲來給她新排演的劇目《戰洪州》捧場。為了兌現這個諾言,他派人早早地定了城西“婺江茶園”里最好的座位,只等張瀟然那邊的事一完就立即趕過去。
由于時間還早,金彩雲和金麒麟站在臺邊假裝看著演員們熟悉劇情,悄悄地商量起他們已經計劃了很長時間的事情來。
金麒麟一只腳蹬在臺口放著的一個小凳子上,另一只手支在膝蓋上托著下巴,直視著金彩雲說道:“彩雲,那米佔山肯定是迷上你了,上回喝酒的時候還轉彎抹角地跟我露出了要討你做姨太太的意思呢……”
金彩雲嗔怪地看了金麒麟一眼,打斷了他的話說:“他那點心思我早就看出來了,只是不知道他敢不敢接咱們的招。我心里現在很矛盾,就怕他不但不肯幫忙,還壞了咱們的事。”
金麒麟沉思了片刻搖了搖頭說道:“你只是懸在半空中的香餌,讓他看得見摸不著。但咱們不還是想給他一筆富貴嗎?現在當官的有幾個不愛財的?”
金彩雲聽了臉一紅,翻著眼皮瞪了金麒麟一眼,輕聲啐道:“什麼香不香餌的?難聽死了!就算他肯答應,咱們許給人家的那筆富貴呢?難道也是懸在半空中的香餌?”
金麒麟抬起頭望著金彩雲回答說:“那當然不能,不跟他套上這樣的交情,哪個敢跟他說出實情?”說到這里,他壓低了聲音帶著神秘的表情說:“知道嗎彩雲,那筆富貴我已經有了著落。”說到這里,他連忙警惕地四下里張望了一番,小聲地說出了打算。
金彩雲聽了不禁一驚,睜大了眼睛問道:“這個辦法能行嗎?”
金麒麟決絕地回答道:“我說行就行!咱們的人已經混進去了,今晚……”
方志敏進到辦公室里,看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拄著拐杖正襟危坐在正中。他的身邊,一個身穿綢子馬褂、頭上戴著瓜皮帽的中年人正在點火抽煙。米佔山和錢景民站在一旁正跟淩風梧小聲地說著什麼。看見他來,眾人全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特別是那個老者,馬上站起身來,嘴角顫動著好像要說什麼,過了好半晌才略顯遲疑地叫了聲:“來的可是志敏?”
方志敏旁若無人地掃視了屋里的幾個人之後,徑直走到那個老者面前,伸出手輕輕地扶住老人的手臂,深情地叫道:“先生你怎麼來了?我正是你的學生方志敏……”原來,這個老者也姓方,是方志敏故鄉弋陽縣湖塘村的私塾先生,當年給方志敏開的蒙。
張瀟然一看火候差不多了,連忙使了個眼色。米佔山看見,對錢景民和淩風梧一努嘴,三個人便挑起簾子進到了里屋。
方老先生打量著方志敏腳下拖著的三四十斤重的腳鐐,心疼地嘆了口氣,頓足捶胸道:“志敏啊,你自幼家境貧寒,好不容易才從新式學堂里學出來,搞的哪門子革命喲!”
方志敏微微一笑,安慰方老先生說:“先生不必替我擔心,我現在吃得香,睡得著,好得很呢。”
方老先生顫巍巍地在方志敏的攙扶下坐回到椅子上,用責備的口吻對方志敏說道:“不要再一意孤行了,志敏!你好歹也讀過幾天聖賢書,要明大義、識大體呀!”
方志敏還沒顧上回答,他身邊的那個綢馬褂男子笑嘻嘻地走過來插嘴說道:“志敏,咱們既是祖輩住在一起的鄉鄰,又是一起從《三字經》學起的同窗,也不跟我說句話嗎?”
方志敏看了看那個男子,笑著對方老先生說道:“先生,您看!您教的那些讀過聖賢書的弟子里,除了我不明大義、不識大體之外,這不還有一個?”
那男子一聽臉上就挂不住了,帶著不服氣的表情朝方志敏嚷道:“你猖狂什麼?我現在好歹已經是湖塘村的團練,而你卻已經成了階下囚,你怎麼還不醒悟?”
方志敏聽了哈哈一笑回答說:“難怪你這麼大的脾氣,原來已經當了這麼大的官。志遠,你現在還搶男霸女、魚肉鄉里嗎?要記住我給你的那封信,那上邊雖然沒有什麼聖人的言論,卻有著做人的道理!”
那個叫志遠的男子被氣得滿臉怒容,因為有張瀟然在場又不敢發作,他指著方志敏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你了半天終于沒說出下邊的內容來。倒是方老先生跺著腳喊了聲:“志敏!不要再固執了!”才算給他解了圍。
張瀟然一直面無表情地在一邊冷眼旁觀,直到這個時候才笑著過來打起了圓場。“好了,好了,方先生!既然話不投機就先說到這里吧。”然後轉過身對方老先生和那個男子笑著說道:“方先生現在身陷囹圄,心情不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們先下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再跟方先生談談。”
那個被稱為志遠的男子聽了如逢大赦,連連陪著笑點起了頭,扶著連連搖頭嘆氣的方老先生走出門去。
望著那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張瀟然走過去關上了門,坐到了方志敏的對面,輕輕一笑開口說道:“本想讓方先生你跟同宗同族的鄉親見見,誰知竟然搞成這樣。呵呵……”
方志敏正色回答道:“張縣長的一番苦心我方志敏心領了,請你以後還是不要再白費力氣了。”
張瀟然苦笑一聲說道:“我親自到湖塘村去了一趟,可一說要找你方志敏的親屬,竟然沒人出來響應。動員了好半天才把這兩位好歹請來,誰知又不對方先生的脾胃,唉!”
方志敏笑道:“張縣長有所不知,我小時候就經常家無隔夜之糧,當然沒有什麼闊親戚了。再說我參加革命多年,那些跟我沾親帶故的人準是以為你又要抓人去頂罪,當然沒人肯應承了。”
張瀟然默默地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方志敏的說法。過了大約半分鐘左右,他忽然開口問道:“剛才那兩位跟方先生到底有什麼過節嗎?”
方志敏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你手下的那個方團練跟我個人倒是沒什麼仇怨,只是他是鄉里的一霸,平日里搶男霸女無惡不作。我知道後曾派人給他送去了一封信,警告他再胡作非為就要嚴厲地懲罰。收到我這封信之後,他倒還真是老實了一段時間。”說到這里,方志敏看了看張瀟然,才又繼續說道:“我估計這段時間他準又故態萌生了……”
張瀟然沒有回答,而是報以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
方志敏站起身來說道:“至于方老先生嘛,我倒是很尊重的。但我在他老人家的眼里恐怕是最冥頑不靈的學生了。”
方志敏便給張瀟然講述起他上私塾時的一段往事來:
“我自幼家里就很窮。七歲的時候,家父為了讓我讀書識字,便向那位方團練的父親借高利貸讓我上私塾。從那天開始,我就高高興興背上書包去上學了。開始的幾天,我還覺得挺新鮮,方老先生搖晃著腦袋,子曰詩雲地念,學生們也搖頭晃腦地跟著讀,就跟鸚鵡學舌差不多。”
張瀟然注意到,方志敏說這番話時,眼睛里閃動著異樣的光彩,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特別是在提到他的父親的時候,眼睛里分明流動著隱隱的淚光。張瀟然心里一熱,暗暗嘆道:“這可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漢子!”
方志敏抬頭望著天花板幽幽地繼續著他的講述:“時間長了,我也就不耐煩了。一方面是覺得沒什麼意思,另一方面是他講的這些東西里邊根本沒有我想要的。一來二去,我就總是坐在那兒打瞌睡。有一天,我又在打瞌睡的時候,方老先生見我不好好念書,走過來揪著我的耳朵問:‘我剛念的是哪一句?’我當時便直著脖子對他說:‘不知道!還不是老掉牙的舊書,我懶得聽!’方老先生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他拿起戒尺就朝我的手心打,一邊打還一邊罵:‘我讓你不學聖人的書!我讓你不學聖人的書!’那天,我的手被打得又紅又腫,方老先生也認定我肯定成不了大器。”
張瀟然笑了,他跟拉家常似的看著方志敏問道:“那後來怎麼樣了?”
方志敏笑了笑回答道:“那天我回到家里,母親看著我的手,心疼得流下了眼淚。我就跟她說:‘我明天不上學了,我放牛拾柴去!’我父親原本抽著旱煙一直沒吭聲,一聽我嚷嚷不上學了,馬上接口說道:‘哪有上學不挨老師打的,學還得上。供你念書,我受苦受累還有個盼頭。不然,你也和我一樣當個睜眼瞎,咱家這窮日子還有什麼指望改變呢!’就是這句話又讓我回到了學堂。那個時候我的想法倒也單純,我想:只要父母高興,這書還得好好念。”
趁著談得投機,張瀟然趕忙勸道:“方先生,我已經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你其實很渴望自由,很渴望親情。您難道就不能折中一點,先把信仰暫且放在一邊,嘗試著跟政府合作?”
方志敏一邊搖著頭一邊看著張瀟然說:“信仰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它是最神聖的。別說是暫時背棄,就是對它產生一絲一毫的動搖,那也是無法彌補的褻瀆啊!我實在無法做到你說的那樣,還請多多諒解吧。”
張瀟然當然不肯就此罷休,立即跟上了一句問道:“方先生,事情沒有絕對的。堅持信仰當然是為了實現理想。可你想,如果你在眼下的形勢繼續這樣做的話,你的信仰和理想就會隨著你的生命一同逝去,什麼結果也不會有了。你只要稍稍退一步,跟政府合作,然後再按照你的理想去做,這跟你的信仰沒什麼抵觸,反倒會幹出一些實際上的成果來,這不是很好嗎?”
方志敏用倔強而又誠懇的眼神看了看眼前一臉期待的張瀟然,沉聲說道:“就像你說的,事情是沒有絕對的。不光是我,就是整個共產黨也不是沒有跟你說的那個政府合作的可能……”他這句話一出口,不僅張瀟然一下子激動起來,躲在屋里的三個人也全都豎起了耳朵仔細聽起來,真的認為方志敏的思想活動了。
米佔山得意地想:“快點答應跟政府合作吧!張瀟然立了大功不說,我也要跟著沾光了!”
錢景民不無醋意地琢磨:“方志敏啊方志敏,這麼大的功勞你怎麼不給了我?”
只有淩風梧懷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態想:“等著吧,這位方先生很快就該讓你們失望了!”他猜得一點也不錯,方志敏下邊的話果然給大家潑了一瓢涼水。
方志敏說:“你可以告訴顧祝同,只要他能勸說蔣介石放棄反共主張,跟共產黨一起攜手抗日,我方志敏就馬上跟他合作!”
張瀟然知道自己這回又不會有結果了,心有不甘地說道:“方先生,我們都是血肉之軀,你就算心里的信念再堅定,也不妨考慮一下進一步灰飛煙滅、退一步唾手可得的親情啊!”
方志敏緩緩地搖了搖頭:“你錯了,現在國民黨政治黑暗,統治腐敗;日本強盜大舉入侵,哀鴻遍野。我方志敏不能在這個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過多地顧及狹義上的親情,而取代我們共產黨人把所有中國人作為親人的情感。我懇請你去勸說顧祝同,叫他不要再在我身上白費力氣了!”
張瀟然站起身來,深深地望著方志敏說道:“方先生,我今天又失敗了。但我不會就此放棄的,我要繼續努力,直到保全了你的生命,為國家保住了你這個難得的人才為止!”
顧祝同還不知道方志敏的信仰保衛戰又取得了勝利,正在琢磨著南京方面要他迅速清剿共產黨武裝的命令,正在武漢督戰的蔣介石很有可能蒞臨南昌。他正揣摩蔣介石來南昌的意圖,桌上的電話突然間響了起來。接起來一聽,電話原來是戴笠打來的。
戴笠在電話里向顧祝同報告說,根據情報顯示,共產黨近期很可能要採取行動營救獄中的方志敏,請他務必加強防范。顧祝同聽了當時就是一激靈,生怕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被蔣介石看作無能之輩,斷送了前程。他立即打電話給南昌的警備司令,要他在南昌附近實行十家連坐的保甲制度。
顧主任下了令,警備司令部當然不敢怠慢,立即出動了所有的特務、警察和憲兵,挨家挨戶地展開了地毯式的大清查,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
這天一大早,胡逸民吃罷早飯便晃晃悠悠地走進了方志敏的牢房,往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一坐,笑瞇瞇地說道:“方先生這幾天是貴客盈門,今天倒是難得的清靜啊……”
方志敏笑道:“永一先生那里才是真的清凈,哪像我這里,真是不勝其煩啊!”說到這里,方志敏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到最後,竟然像要把胸膛撕開了一樣,痛苦的樣子令胡逸民很是擔憂。他趕緊倒了一杯水遞到方志敏的面前關切地問道:“方先生這是怎麼了?是哪里不舒服?”
方志敏終于止住了咳嗽,他重新坐直,微笑著連連擺手。由于剛才劇烈的咳嗽,整個人已經是毫無力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蒼白的臉上帶著兩抹潮紅。
胡逸民把手里的水杯塞到了方志敏的手里,看著他小口喝了起來。過了好半天,方志敏終于望著胡逸民抱歉地一笑:“又害得永一先生你擔心了,我沒什麼,在到這兒之前就得了肺病,估計這幾天一累,又厲害了起來……”
胡逸民聽了並沒有回答,而是轉身走到了牢房門口,揮手把值班的看守叫到了面前,大聲說道:“待會兒你告訴淩所長,給我太太打個電話,讓她趕緊過來一趟。”
那看守聽見趕忙點頭哈腰地回答說:“放心吧,我這就去!”
最多也就過了個把時辰,向影心那苗條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優待牢房的小天井里。由于胡逸民整天泡在方志敏的牢房里,向影心進到他的牢房一看沒人,便立即熟門熟路地找了過來。
胡逸民一看向影心到了很是高興,得意地指著她對方志敏說道:“怎麼樣方先生?你看我這老婆來得比耳報神也不慢吧?”
向影心把她那張櫻桃小嘴兒一撅,用捏著手絹的手輕輕地推搡著胡逸民,嬌嗔道:“你看,你看!又當著人家方先生的面胡說八道,什麼耳報神不耳報神的,怎麼跟我像呀?”
方志敏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不好插嘴,只得笑著對向影心點了點頭。
胡逸民帶著炫耀的得意享受完向影心的推搡,笑著拉住了向影心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小聲吩咐道:“待會兒趕緊出去買點兒治肺病的西藥來,方先生最近身體很不好,要快去快回……”
向影心點頭答應著,朝方志敏投去了同情的一瞥,婷婷裊裊地走到了牢房門口,又回過頭來忽閃著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說道:“這件事我這就去辦。你和方先生還需要點別的什麼嗎?”
胡逸民聽見問,立即大大咧咧地回答說:“這還用問?弄點補品來給方先生補補身體!”
方志敏聽了急忙擺著手說:“永一先生,千萬不要這樣,我每多過一天就已經是賺了,用不著這個。”
胡逸民馬上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說:“方先生我不許你這樣說,這多不吉利呀?聽我的,買些好吃的,不需再跟我客氣!”
方志敏真誠地望著胡逸民說道:“永一先生,我在蘇區的時候就過慣了苦日子,這里餐餐都能吃飽,我已經很知足了。”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著胡逸民說:“要不請尊夫人幫我買一點消炎的藥吧,我的戰友王如癡身上的傷……”
胡逸民很仗義地把手一擺說:“這算什麼,還用這麼客氣?”
一旁的向影心聽見,馬上善解人意地說道:“放心吧,內服外用的我都給您買點,您就別操心了。”
方志敏剛要道謝,向影心已經帶著一股香粉的氣味閃身出了牢房,胡逸民趕緊追到門口小聲囑咐道:“要是碰見別人就說……”
向影心打斷了他的話頭,半撒嬌地說道:“就說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對不對?”說著話,她已經扭動著腰肢走到甬道里去了。
辦事一向利索的向影心雇了輛洋車,直奔城里外國人開的大藥房買了藥,又在街上選購了一些食品,還順手買了張報紙。她正打算再找一輛洋車回去,一輛軍用吉普車輕輕地停在了她的面前。車門里,一位身穿筆挺軍裝的上校伸出頭來望著她笑著問道:“胡太太這是要上哪里呀?”
向影心聞聲抬頭一看,正是上回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人,馬上嫣然一笑,風情萬種地把手里的東西一舉說道:“我那死鬼丈夫老毛病又犯了,這不是忙著給他買藥呢嗎?”
向影心舉手投足之間已經把從上回就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的戴笠看癡了,戴笠忙不迭地跳下車來殷勤地說道:“夫人不必辛苦了,我開車送你回去吧。”說著話,也不等向影心答應,便麻利地拉開了車門。
向影心並沒有推辭,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戴笠立即伸手“啪”的一聲關上了車門,向影心用那雙秋水含煙般的大眼睛望著戴笠笑盈盈地謝道:“上校你可真是個好人,小女子真是感激不盡了。”
戴笠偷眼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芙蓉面,他一邊發動著汽車,一邊自我介紹:“我叫戴笠,是行營特務處的處長,夫人日後有什麼用得著的地方只管去找我!”
向影心報以一個如絲的媚眼,說道:“別夫人、夫人的了,我只是胡永一的如夫人罷了……”
戴笠開著車,毫不猶豫地用挑逗的語氣說道:“永一先生真是福氣,娶妻如你,夫復何求啊!”
回到看守所時,胡逸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牢房。他迅速地把給方志敏的藥品和一盒餅幹用報紙包著拿在手里,推開牢門大步向方志敏的牢房走去。
正在伏案疾書的方志敏聞聲抬起頭來,見是胡逸民來了,趕緊放下了筆站了起來。兩人正要開口說話,只聽見門外隱隱地傳來了錢景民說話的聲音,方志敏趕緊把桌上寫過字的幾張紙藏進了懷里。胡逸民意識到方志敏肯定是在寫很重要的東西,也不禁轉身往門外看去。好在錢景民並沒有進牢房來視察的意思,只是跟外邊的看守交代了幾句便又走了。
方志敏松了口氣剛要開口,胡逸民卻理解地一笑,把手中報紙包的東西往他面前一放說:“你要的東西全在里邊了,你先忙著吧,等白天你不好寫東西的時候咱們再聊。”說著話,他微笑著轉身便走。方志敏打開報紙一看,立即指著那盒鐵盒餅幹說道:“永一先生,這個就請拿回去吧,我真的用不著……”
胡逸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一本正經地說道:“不,你真的用得著。”說完,胡逸民指著那盒餅幹意味深長地說道:“吃完餅幹後你可以把你寫的那些東西藏在里邊,往床下一放,防潮防老鼠,很難發現的。”看著方志敏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胡逸民滿意地轉身走了。
胡逸民走後,方志敏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信手拿起了那張報紙。當他在第二版找到了一則紅軍突破國民黨好幾道防線的消息時,不禁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他站起身來把目光透過牆上那扇小窗戶,凝望著已經黑起來的天空,眼前倣佛出現了無數跋山涉水的紅軍戰士,正在冒著敵人的槍林彈雨頑強地行進著……
放下報紙,方志敏馬上坐到了桌前,開始構思起一篇新的文章來。《清貧》之後的另一篇閃爍著忠誠和信仰的戰鬥檄文,已經在他的腦海里漸漸地清晰了起來。他在簡陋的墨盒邊上舔了舔筆,寫下了這篇文章的題目——《可愛的中國》。
方志敏滿懷激情地寫道:“朋友!中國是生育我們的母親。你們覺得這位母親可愛嗎?我想你們是和我一樣的見解,都覺得這位母親是蠻可愛、蠻可愛的。以言氣候,中國處于溫帶,不十分熱,也不十分冷,好像我們母親的體溫,不高不低,最適宜于孩兒們的偎依。以言國土,中國土地廣大,縱橫萬數千里,好像我們的母親是一個身體魁大、胸寬背闊的婦人……”
入夜,茶園里傳出了一陣陣悠揚的弋陽腔,金彩雲主演的新戲引來了很多戲迷。由于她精彩的表演、優美的唱腔,短短的時間內已經在南昌擁有了很多忠實的觀眾。今晚偌大的茶園里已經座無虛席,借機會討生活的小販和指望著多掙幾個小費的夥計們全都忙了起來,蝴蝶穿花般來來往往,忙個不停。
當扮相俊美的金彩雲背插護背旗,手持繡絨刀出場亮相時,前場頓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喝彩聲。在這些喝彩的人里,坐在第一排穿著全套上校制服、帶著勤務兵的米佔山喊得最響。
此時,銀行行長家里,正在舉辦酒宴答謝各方親朋好友。可能是白天聲勢浩大的葬禮耗費了人們太多的精力,大家只是低頭吃著東西。誰也沒有注意到,兩條黑影悄無聲息地從圍牆上跳進了院里,敏捷地躲過家丁的視線,藏進了院內養金魚的荷花缸後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