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般坐在楚國最豪華的酒樓最高層包廂之內,俯視著下面矮小的人群穿梭在繁華大道上的街景,心里得意至極,這個春風沉醉的早晨,他的身邊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桌酒肴,他喝著酒,臨風而立,望著下方的蕓蕓眾生,便有了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感覺。
一只雪白的鴿子撲棱著自眼前飛過。
它翩然優美的姿態令他禁不住心馳神往,若是有一天,我也能騰空飛翔,豈不是人間一大快事。
自楚王用了自己的發明,在長江洪流上,大敗越國之後,他公輸般的大名,就像龍卷風一樣席卷了楚國和越國的每一個角落,他智慧的武器和他神奇的戰術,令他不但獲得了楚王賞賜的功名爵位、榮華富貴、黃金美人,更增添了無數神秘魅力,宛如超脫于凡人世界的超人,成為千萬少男少女心中的偶像。前來拜師學藝的青年們,整天徘徊在他的門口,芳心欽慕他的女孩子們,一天要到他家門口偷窺無數次。
然而,他顯然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對他最重要的事情是以智慧之門,開創新的天地,做出常人所不能企及的創新。他喜歡體驗那種親手創造前所未有、卻能影響千千萬萬的人的事物,這比起一個帝王徵戰疆場、勝利歸來的快感,更加刺激,更為開心。他這位來自魯國的發明天才,當時不知忍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鄙視。受盡恥辱與磨難的他,這回終于在楚國揚眉吐氣、一戰成名了。
可是,為什麼我還這麼寂寞,為什麼我還寧願忍受孤獨,也不願與鮮花、美女、朋友為伴?他望著樓下螞蟻般的人們,心頭暗嘆,微覺悲涼,目光卻跟著白鴿飛舞,思緒之線也緊緊纏繞在飛行的世界之中。
驀地,他產生了一股強烈至極的願望,下一個目標,他要讓人學會飛行,像鴿子一樣的飛翔在天空中,自由自在。那鴿子是怎麼飛行的?嗯,只有捉一只看看了!想到這里,他的手心一彈,酒杯閃電般的激射而出,點向那白鴿舒展的雙翅。只要酒杯撞上白鴿,令其受傷,他也就能捉住它,細細觀察了。
白鴿哪知自己會大禍臨頭,它聽到酒杯破空之聲時,扭頭一望,卻來不及了,酒杯彈丸電射般到達跟前,它的羽毛被那強烈的空氣激流,刺激得往後聳動。它僅僅能發出悲哀的鳴叫,可憐的看著那在視線中愈漸變大的酒杯。
突然之間,酒杯停頓在了半空,一只手巧妙的接住了它,杯中酒連一滴都沒有灑出來,咕嘟一聲,美酒完整無損的傾入一人口中。
白鴿咕咕的歡叫著,落到那人的另一只手上,撲簌簌的打著受驚的翅膀,安慰自己狂跳的心。
公輸般並未看見這人是怎麼出現的,他只看到一團灰色的影子,像霧一樣悄無聲息的飄到了對面的房檐上,那酒杯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只見那人身穿灰黑色的粗布袍子,模樣打扮如同普通的升鬥小民,但卻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一個高挺如刀削的鼻梁,一張洋溢著淡定和微笑的臉。他喝完杯中之酒,叫道:“好酒,好酒啊!”就隨手一擲,杯子穩穩當當的飛入了窗戶,公輸般想要去拿,杯子突然急墜,像蝴蝶一樣,翩翩落于窗臺。公輸般的手自然就拿空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公輸公子,如此美酒,浪費了豈不是可惜!”
公輸般見他站在對面屋頂,與自己相距不到兩丈,迎風佇立,雖然其貌不揚,但風度瀟灑,一種強大的氣場籠罩四周,令人覺得很親切很舒服,又感到和自己很相似,很投緣,偏生又是對立的,如劍鋒的兩刃一樣,同樣鋒利,卻永遠無法是同一方向。傳說中,當今天下,能與自己一爭高下,身穿粗布麻袍,武功卓絕,智慧超群,神出鬼沒的家夥,莫非就是他?
在很久很久之前,公輸般就聽說過他的名字,也感應到他是自己最大的對手,那個人的神奇絕技,那個人的隱秘發明,早在列國江湖間流傳,而公輸般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遇到他的。
公輸般冷冷的道:“你是墨子先生?”
那人笑道:“不錯,公輸先生好眼力,在下正是墨翟。”
公輸般上下打量著這個樸素平實、渾身散發著柔和力量的人,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見,不如進來喝一杯?請?”
墨翟道:“酒已喝過,雖是好酒,喝過之後,卻苦不堪言啊!”
公輸般道:“哦?這是為何?”
墨翟道:“此乃不義之酒,多喝無益,再喝就難以下咽了。”
公輸般微微皺眉,輕輕冷哼一聲,道:“墨先生今日到此,有何貴幹?”
墨翟淡淡一笑,道:“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也!”
公輸般冷冽如刀的道:“這是墨家遵循的訓言,莫非,閣下是來要我項上人頭的?”
墨翟道:“公子多慮了,墨翟創下此言,只為了讓天下人都兼愛、非攻,並非要取人性命。”
公輸般假呆作癡的“哦”了一聲。
又聽墨翟道:“聽聞公子以最新發明,助楚國大勝越國,一夜之間,公子大名傳遍九州,可否讓我看看你的發明?”
公輸般暗道:“你怎知我就會帶在身上?”但漸漸放下心來,他聽說墨子也是機關術的大家,自己這件發明招引來了他,想見識一下,自是無妨。想一想還挺高興,公輸般忍不住頗有得色,慢慢的從袖子中,取出了兩截竹竿,竹竿套著竹竿,節節變長,一邊是“鐵鉤”,一邊是“鐵拒”,鐵鉤能任意鉤鎖物體,鐵拒能彈射任何敵人。他傲然笑道:“這是我隨身攜帶的武器,戰船上的,又比這大了許多,堅固靈活了許多,舟船上的‘鐵鉤’和‘鐵拒’,不但能鎖住敵船,更能反彈敵人進攻,有了這兩樣武器的戰船,我們自然進退自如,無往不利,給你知道了也無妨!”
墨翟搖頭大笑道:“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公輸般見他那輕蔑的夷然之笑,心頭頓時產生一股怒氣,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墨翟道:“你有‘鐵鉤’和‘鐵拒’,我也有我的‘義鉤’和‘義拒’!相比起來,‘鐵鉤’‘鐵拒’何足道哉!”
公輸般瞳孔驟然收縮,繼而又慢慢恢復,問道:“什麼‘義鉤’,‘義拒’?”
墨子道:“這世上,最珍貴的,莫過于‘義’,譬如,有人對你說,我將帽子和鞋子給你,你將你的手和腳給我,你會答應嗎,我想世界上不會有人答應的。又譬如,有人說,我將天下給你,你將你的性命給我,你會答應嗎?我想世界上也不會有人答應的。”說到這,他頓了一頓,用右手輕輕撫摸了一下白鴿的小腦袋。白鴿咕咕的叫了叫,舒服的瞇著眼睛,瞧了他一眼。
公輸般厭惡的看著白鴿,道:“那又如何?”
墨子道:“可是,普天之下,卻有很多人,肯為一個字,就舍棄自己的性命,這個字,就是‘義’,重義而輕生死的仁人義士眼里,‘義’才是最重要的,這是帽子、鞋子、天下、生命,都比不上的東西。你明白嗎?”他望著公輸般,倣佛他的精神就跑到了公輸般的腦袋跟前。
公輸般不禁打了個寒戰。這個名叫墨子的家夥,是重義輕名利的麼?他自以為肩負天下百姓的利益,為他們四處奔走,引得天下有志之士,紛紛投入他的門下,成為他的弟子,他雖說不要名,可是名氣卻一天比一天大?這個老騙子!哼!
想到這,公輸般突地譏笑道:“你這套東西,能騙得了天下間的人,卻騙不了我,你這‘義’只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實際中根本沒有絲毫作用,我的戰船上有‘鉤’有‘拒’,能助我戰勝敵軍,你所謂的‘義’,又有沒有這樣的威力?”
墨子平靜的道:“我的‘義’,自然也能‘鉤’能‘拒’,甚至比你的好用!”
公輸般嘴角翹起一線傲慢的曲線,聽他如何說下去。
墨子便道:“我這‘義鉤’與‘義拒’,便是‘愛’與‘恭’,我用仁愛之心的鉤子去吸引別人,別人自然和我親近,我用恭敬之心的拒子去對待別人,別人便和我保持友好的距離,也就不會輕慢無禮,侵犯于我,這樣一來,我們彼此間能互相愛護,互相敬重,雙方都能得到好處,現在你用鐵鉤鉤人,對方自然也會造出鐵鉤鉤你,你用鐵拒拒人,對方自然會造出鐵拒拒你,你們相互鉤拒殘害,最終只會兩敗俱傷,這有有什麼好處?若人人都行義之鉤、義之拒,天下自然會和平,人人都能快樂的生活,我的‘義鉤’、‘義拒’豈不是比你的‘鐵鉤’、‘鐵拒’更妙?”
公輸般聽了這話,剛想反駁,卻話到嘴邊,難以說出口來,一股失落感,宛如冷水潑到頭上,澆熄了心頭剛剛點燃的勝利火焰。火氣憋悶于胸,只聽鳥兒輕拍翅膀之聲,衣袂甩動飄飛之聲,回神再瞧眼前,只見那白鴿早就縱入高空,墨子不見了,只有一道黑影在屋頂上跳動著,變成了一個微小的句讀。
一個溫和而渾厚的聲音遠遠飄來:“你有天縱之資,望你善加利用,莫要助紂為虐,墨家訓言,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赴湯蹈刃,死不旋踵……”
公輸般牙齒咯咯輕響,他不知自己是憤怒,是害怕,還是羞愧……
他只知道,現在,自己,想飛。
天上,前所未有的飛過了一只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