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般並不想飛出宮去,他是控制不了這木鵲才飛走的,雖然穿越楚國的都城郢都時,看著下面頂禮膜拜的人群時,他極為得意和激動,但是這木鵲在私底下已經試驗過無數次了,偏偏今天到了關鍵時候失靈,方向括怎麼不管用了,差點就在繞著宮牆盤轉的時候撞屋墜毀,當時他急出了一聲冷汗,幸好冥冥中自有庇佑,他貼著宮闕頂部飛過,木鵲腹部和屋檐摩擦起了火花,緊接著,方向括失靈,木鵲自南向北,穿越了整個都城,老百姓見到這驚人的場面,有的跪拜,有的尖吼,有的砸石頭,還為此發生了無數的踩踏事件和混水摸魚偷吃盜竊等案件。
他多麼想要這木鵲停下來,木鵲停落的機括和方向括是一體的,當他肚子漸餓的時候,忽然感到恐懼與後悔,這木鵲終有一天要墜落在地,那麼高的天,那麼硬的地,就算沒有餓死,也會摔死,就算不會摔死,也會嚇死。
陽光不那麼刺眼了,陽光變黃了,陽光變紅了,陽光變暗了,他的視線雖然模糊,卻也知道,夕陽西下了,他難道就要在黑暗中,孤星冷月下,飛到天的盡頭,再也不能回來?
就在這時,他忽感木鵲在下降,在下落,他不禁大喜,按著這木鵲的鳥頭,往前面林中的明亮處滑翔過去,就在木鵲滑過草叢停頓下來的時候,眼前篝火冉冉,他還聽到了一陣陣毛骨悚然的笑聲。
這是哪里?郢都北方有一片密林,叫做黑森林,難道就是這里麼?這里有無數的罪犯、流氓、乞丐出沒,落到這里,當真不幸!不過現在能夠安全著陸,活下來就好。公輸般拍拍身上的亂草和泥灰,借著點點火光,瞧了木鵲一眼,並未有多大的損傷,看來還應該能夠飛行,只要給他幾個時辰,他就能修繕好方向括,明天天一亮,便可飛回郢都去。
可是那些黑虀虀的叢林中,篝火四起,笑聲重疊,卻不見人影,倣佛是鬼火,倣佛是地獄,公輸般壓抑著心頭顫抖,強硬的大喝一聲:“何方鼠輩,敢戲弄本公子?”
便見到幾個老鼠般的尖腦袋,借著火把攢動的星亂光芒,從樹叢中鑽出,咯咯笑著,仍舊不說話。公輸般驚駭欲絕,冰冷得像一塊石頭,這些怪物,是人,還是鬼?
忽聽一個爽朗如風、和煦如陽光般聲音自幽暗中傳來:“公輸公子,不必害怕,我這些調皮的弟子和你開玩笑哩!”
那些火光們聚攏了,卻看不見有什麼人出現,公輸般疑惑之間,只見到一個高大魁梧、身穿灰布粗袍、腳踏一雙破鞋、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走到了跟前。
墨翟!
公輸般剛才就聽出來了,但他不相信,這個該死的墨翟為什麼會出現在這里?
公輸般咬著牙齦,冷得像一塊冰石,不說話,看著墨子。
墨翟身後沒有人,可是卻不斷傳來笑聲。
公輸般突然腦袋里亮起一盞燈,眼睛便閃起了光,道:“我這木鵲,被你做了手腳?”
墨翟道:“這是小徒給你開的玩笑,請公輸公子莫要見怪!”說著,回頭道:“禽滑厘,還不快給公輸公子道歉!”
只聽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師傅,九師弟也有份哪!”
便聽到另外一個年輕又帶著頑皮笑意的聲音道:“別亂說,我只是幫你把那幾個傻徒弟引開嘛!”
禽滑厘的聲音道:“師傅啊,我也只是調了一下這大怪鳥的機括而已啊!”
墨翟嚴肅的道:“禽滑厘、搜鳴,還不快來給公輸公子道歉!”
兩人應聲道:“是,師傅!”卻遲遲不見出來。
公輸般按下心頭怒火,板著臉,道:“技不如人,無需道歉,日後我公輸自會向你墨家討還一個公道!哼!”他側臉望著火光,嘲笑道:“你們墨家號稱顯學,想不到也是偷雞摸狗、鬼鬼祟祟的小人哪!”
墨翟道:“公輸公子,小徒頑劣,多有得罪,是我管教不嚴,請莫要見怪,我連趕了十天的路,就是為了要見公子一面,小徒得知公子造出了巨型木鳥,且今日演示,為了讓我及早見到公子,便深夜到貴府中調動了木鳥機括,令木鳥中途改變方向,落到這黑森林中來,只因這事十分緊急,早日得見公子,就能制止一場戰亂啊!”
公輸般聽他言語尊敬,也不便動怒,聽他說起木鳥,禁不住有些得意,道:“我這木鳥,叫做木鵲,能在空中飛三天三夜也無需降落,只不過我想看看到底是誰做了手腳,才降落在此,你引我來這,莫非是想親眼看看它?”
話一說完,林中就傳來幾聲輕笑,笑聲中隱含輕蔑,隱含不屑。
公輸般自知這番話說得不大高明,可是他寧死也不願意認輸伏低,就裝作沒聽見。
墨翟道:“你這木鵲確實精巧玄奇,但容易損毀,耗資過大,並不適用,而我只要片刻功夫,就可以做出三寸來長的車轄,能載五十石重的貨物,照我看來,對老百姓們有利的技術,才算是‘巧’,這種僅能供人娛樂技術,只能叫做‘拙’!”
公輸般見墨翟說得一本正經,心頭不慍,面上反倒淡笑,道:“既是如此,你說連趕十天十夜,就是為了見我這‘拙’鳥嗎?假如你也有有木鵲,豈非三天就能趕到,何必如此辛勞?”他看著墨翟落魄的狀態、臟兮兮的衣服、破口大開的鞋子,心想:“他這身模樣,看起來真是趕路趕了很久,難道,他知道楚王要行動了?”
只聽墨翟道:“公輸公子,我有事要請你幫忙?”說著,上前一揖,表示尊重。
公輸般原以為墨翟是在開玩笑,可聽那聲音動作和意思,相當的誠摯懇切,于是心里頓感到飄然起來了,顫快的暖流烘托著他,他便收起架子,問道:“哦,上次一見,墨兄與我早已是朋友,有什麼事請說,只要能幫得上的,我一定做到!”
墨翟道:“這事十分容易,北方有我一個仇人,時常欺負我,請公子替我殺了他吧!”
公輸般聽了,先是不明白,而後臉就拉下來了,瞧著墨子,不說話,只是盯著不動。
墨翟一本正經的道:“如果公子能幫我這個忙,我願意送黃金千兩作為報酬,公子願否?”
公輸般聽得大怒,一拂長袖,道:“我奉行仁義,怎能隨便殺人,上次見面時,你說‘義’字為貴,今日,為何要陷我于不義?”
墨翟聽罷,先是大笑三聲,又恭恭敬敬的作了個揖,鄭重的道:“公子果然心中存‘義’,可我在北方早已聽說,公子以天縱之才,造出能夠攻城略地‘雲梯’等器械,預備幫助楚國攻打宋國?宋國得罪了楚國嗎?既然宋國無過,為何要去侵略他們?楚國只不過是想多得一些土地而已,可是楚國原本已經足夠龐大,土地有余,人口卻稀少,兩國交戰,必定損傷人口,楚國為什麼要用不斷減少的人口,去奪得那些用都用不完的土地呢?這不是多余嗎?楚國攻打宋國,就是要殺掉兩國的戰士,這算是仁愛嗎?而你,明明說自己奉行仁義,不肯殺一個人,卻要幫助楚王殺掉自己國家的人和其他國家的人,這是什麼道理?” 他的語言越來越重,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你應該知道這事不對,你為何不去諫止楚王,如果楚王不聽,那是你無能,但你不諫,就是你不義了!”
墨翟一口氣說完,公輸般聽得冰火交加,思潮起伏,他欲反駁,卻無從駁起,他欲發怒,卻覺無怒可發,只覺自己如一根木釘被重錘敲入了泥地中,根本就爬不起來了。
墨翟不再說話了,用眼神瞧著他,聽著他的思想,回味這番嚴厲的話。
良久,公輸般嘆道:“先生說得不錯,但楚王已準備良久,他雄心勃勃,計劃已定,不會因為幾句話就停止攻打宋國,我對此也無能為力!”
墨翟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帶我去親自面諫楚王呢?”
公輸般道:“楚王性情狂暴,你若激怒了他,只怕……”
墨翟堅決的道:“這個不妨,我墨者行事,為天下大義,赴湯倒刃,死不旋踵,你只要帶我去見楚王,我自有辦法要他停戰!”
公輸般根本不信,見墨翟臉色疲憊,鞋上破洞中還有黏糊的血跡,便道:“那你休息到天明,我們就出發!”
墨翟道:“這倒不需要,你有木鵲,我也有木鳶,現在,是使用它的時候了!”說完,他的臉就隱沒在陰暗中,像烏雲蓋月一般,黑色遮住了他整個身影。
公輸般向上一瞧,只見高空中不知何時,竟飛來了一只巨大的大鳥,張開雙翼,遮住了火光與星月,這大鳥似乎比自己的更為龐大和平穩。大鳥垂下一根繩索,落到墨子跟前,墨子雙手一抓,繩索收縮,他就往上飛快彈升,翻身落到那大鳥背上,哈哈一笑,道:“公輸公子,你的木鵲已經修好了,我們一起去吧!”
公輸般根本不敢相信地上的木鵲已經修好,他根本沒有看到墨家弟子出現在眼前,但他的木鵲正在往上浮起,他急忙一個箭步,落到木鵲背上,木鵲的雙翅飛快的扇動著,很快到了與周圍樹冠平齊的高度,下方宛如有牽引力牽引一樣,他覺得木鵲被什麼一扯,竟在林子上空擦著樹梢往前飛行起來,大概飛了數十丈,木鵲就能自行飛翔了,往前看去,墨翟正騎著木鳶,在十幾丈遠的前方回首而笑。
公輸般的心情復雜又傷感,他不相信墨翟也能造出和木鵲一樣的神奇飛行之物,但事實擺在眼前,對方顯然已經使用很久,更為嫻熟和自如。他想:“墨翟難道是從我這偷取了資料和圖紙,也造出了這個東西?”又想:“他的弟子都能暗中改變我的木鵲,想必早就熟知此物,他,莫非在我之前就造出了這個東西麼?不,不可能!”一時間心亂如麻,訥訥難言。
墨翟笑瞇瞇的道:“公輸公子,那我們就比比看,是你的木鵲先飛到王宮,還是我的木鳶飛的快!”
這句話激起了公輸般的鬥志,他忙收攝心神,冷冷的道:“好,那就比比看吧!”便即加快速度,剎那間超過了墨翟。
兩只巨型木鳥,一前一後的飛過了郢都,撲向了王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