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家步行到車站,只要七分鐘。雖然現在是早上六點三十分,但 在去車站的路上,還是有十來個早起的人。我加入了他們的隊伍,拉了 拉伯貝里呢子大衣的領子,以抵擋秋寒。每天早上這個時候,我都會想 起那個帶我們來看房子的房地產經紀人。那天,他穿一件藍色夾克,一條布萊克沃茨牌的牛仔長褲,一雙帆布甲板鞋。他名叫岡地,大約五十歲左右。
“今天就要結束了。”岡地說,“你不僅買了一棟好房子,還買了一個 好地段。”
我們門前就是著名的憲法新月路,這條路旁有二十三棟房子:十一棟防浪牆板殖民房風格的,七棟翹角海景房風格的,四棟錯落有致的牧 場房風格的,還有兩棟紅磚的蒙蒂塞洛風格的。每座房子前都有半畝草地,一條車道。大多數房子前都有小孩的秋千和滑梯,少部分房子後院 有小型運動場或遊泳池。這條路上最受青睞的車是沃爾沃旅行車,屈 居第二的是福特探索者。跑車很少見,有一輛保時捷9 11,是查克貝 利家的,他在麥迪遜大道上一個廣告代理公司里做創意總監;還有一輛 破舊的MG 汽車,是一個本地的 (且不怎麼樣的)攝影師蓋瑞 薩默斯 的;最後一輛馬自達米亞圖,停在我家的車道上,挨著貝絲和孩子們用 的沃爾沃。
在憲法新月路盡頭,有一座防浪牆板的聖公會教堂。教堂前,是一 塊大大的新英格蘭鎮的舊標牌,上面用燙金大字寫著:
新克羅伊登,建于一七六三年。
我在教堂處左轉,走過一個郵局,三個古董店,一家賣三十二種牌 子芥末的熟食店,然後便到了新克羅伊登的中心大道:亞當斯大道。接著又經過一個帶陽臺的一層白屋頂商店,一家現代銀行,一個消防站,一個紅磚砌成的大學校,學校是高中,校園里巨大的星條旗在旗桿上晃 來晃去。這是一個真正的郊區小鎮,帶著所有安逸的氣息,就像岡地這樣的房產經紀人在他們的賣點里所說的:
“這里意味著低稅率,幾乎無犯罪,四十七分鐘到中心城區,一流的 公立學校,五分鐘到海邊。更不可忽略的事實是,這跟在城市買房不一樣,用在城市買房的錢,在這里,你一下可以買四五十棟房子了。”
我在亞當斯大道右轉,穿過科尼爾幹洗店和新克羅伊登精品葡萄酒 和白酒商店之間的停車場,接著便開始爬橫跨鐵路大橋的樓梯。離六點五十分還有三分鐘,當我急匆匆走到南站臺時,那里已經是黑壓壓一片,全部都穿著正裝。至少有八十來個我這樣的人在等黎明快車,他們全都身著壓抑的暗色調工作服,一片灰色和藍色,布料上都印有細紋。幾乎所有的女性都穿著白襯衫和剛到膝蓋的短裙。只有一個家夥穿著意大利式樣的雙排扣西裝,珍珠白的顏色,配珍珠白的紐扣,他一定是經營某 種家族式的運輸生意的。我們其他的人都是低調的單排扣西裝。
“千萬不要再在公司里穿雙排扣的衣服。”我剛進公司不久,我的師 傅傑克 梅爾便對我如是說。“雙排扣讓律師看起來很狡猾,但我們的客戶不會把LCT 公司 (即勞倫斯,卡梅隆和托馬斯公司)與狡猾聯係在一起。花哨的襯衫也不能穿,一定要穿純白或淡藍色的,領帶條紋要簡單。記住,如果你最終想成為合夥人,你就必須得看起來合群。”
所以我嚴守潛規則,工作一落定,便把一時心血來潮買的一千一百 美元的阿瑪尼雙排扣傑作束之高閣了。然後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布 克兄弟店挑了幾套合乎要求的裝備。毋庸置疑,現在在這個站臺上等車的弟兄們,都在布克兄弟店扔過不少銀子,因為每一個能住得起新克羅 伊登的人,也都必須能在公司吃得開。這同時也意味,必須得穿人家要 求的制服。
自從兩年前我混成了合夥人之後,就不再需要趕早班車了,也不用 七點三十分就坐在辦公桌前,以此證明自己已準備好聽候差遣了。但今 天早上我肯定不能坐在家里等著,然後像平常一樣,坐八點零八分或八點 三十八分的車去上班。因為貝絲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她不會接受我的任 何挽救行為,我們之間的矛盾已經無法緩和了。
今天早上,當我做完運動,洗了澡,下到一樓時,她正坐在廚房里 喂喬希和亞當吃早餐,身後是 《今日紐約》的節目在唧唧歪歪。我進到 廚房時,她瞟了我一樣,然後眼光馬上又轉回孩子身上了。她換上了一 條緊身褲,一件寬松的圓領長袖運動衫,這使得她看起來很瘦弱,不過 對我來說已經習慣了。貝絲從未豐滿過。但當我七年前第一次遇見她時, 她就像是高強度運動領域 (比如曲棍球)運動隊的隊長:金發碧眼,身 材健美,精力旺盛,能徹夜長談書籍和足球,還喜歡狂飲啤酒。她笑起 來最淘氣,尤其是在床上。回想起來,我們在床上度過的快樂時光最多。 現在,她三十五歲了,變得骨瘦如柴,變得像奧運會上的短跑運動員, 瘦長瘦長的。顴骨突出得厲害,腰瘦得沒了,曾經的一頭長發也剪短了, 剪成了所謂時髦、中性的發型,像法國電影明星喜歡弄成的那樣。
不過,她仍然還有吸引力,在郊區的夜晚出門,仍然擁有回頭率, 特別是穿上唐納 卡蘭牌的緊身黑裙時,誘人的線條更為突出。但大多 數時候,像大多數人一樣,她對這個世界,已經不再興高採烈,而是意 興闌珊。她眼睛下面挂上了兩彎抹不去的黑眼袋,神經似乎也開始不斷 衰弱起來;而且,她對我越來越疏遠,自從喬希出生後,就不再讓我靠 近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我,諸如 “我還沒準備好”之類。
我走到她坐的地方,把手搭在她肩上,想要親吻一下她的頭。但我 一碰到她,她就往後一聳,把我手從肩上甩開了。
“天哪,貝絲你……”
她對我視而不見,繼續從一個亨氏嬰兒食品罐里,舀出一勺一勺的 黃色糊糊,喂著喬希。
“你不該這樣對我,”我說,“你真不該這樣對我。”
“是嗎?”她反問道,沒有抬眼看我。
“是的,不應該。”
“那就太遺憾了。”
“他媽的,你這到底什麼意思?”
“自己想。”
“你幹嗎要這樣?”
“我沒怎麼樣。”
“幾個月來,你都是一條冷背對著我,好像我是一個無恥混蛋一樣……這還叫沒怎麼樣?”
“我現在不想談這個。”
“你總來這一套,總是逃避那該死的……”
“現在、不談。”她的語氣強硬起來。
沉默。亞當看著眼前的一碗麥片,垂頭喪氣地用勺子攪拌著。我站 在那里,像個無家可歸的傻子。我知道,現在除了離開,別無他路。所 以,我跟兩個兒子吻別,拿起了公文包。
“下午五點半我可能有個會。”我說。
“沒關係,菲奧娜今晚會晚點走。”她說。菲奧娜是照看亞當和喬希的保姆,愛爾蘭人。
“好。晚點會打給你。”
“我要出門。”她說。
“今天有什麼重要事嗎?”我心不在焉地問道。
“沒有。”
我打開後門。“再見。”我說,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
我剛在車站買了一份 《紐約時報》和一本這個月的 《名利場》。這 時,突然感到一陣胃酸襲來,灼痛不已,我打了個冷戰。緊接著,膽汁 胃液似乎開始泛濫,直燒腸胃。我緊咬牙關,閉上了雙眼。一陣一陣痛。 當列車呼嘯進站時,我搖搖晃晃踏了上去,差點一頭栽倒。看到一個空 位我便坐下了,拉開公文包,在半打法律文書下翻出一瓶美樂事胃藥, 一陣猛搖,稀里嘩啦倒正好倒出了三粒。我看了看周圍,想知道是否有 其他乘客注意到我,注意到我的胃潰瘍發作了,或者注意到我的虛脫。 但所有人都在忙著,忙著處理電腦上的緊急文件,忙著講電話。畢竟, 現在已經六點四十七分了,這是底層主管們瘋狂工作的時間段,他們還 在向合夥人或副總進軍的途中,仍然心甘情願地每天花十四個小時來追 求這樣的目標。現在在這輛車上,空氣中滿是動力,狼子野心和心無旁 騖相輔相成。所以,即使我喘息得喉管都爆裂了,周圍的人也不會有興趣來關注一下……不過,我能肯定,最終會有某個人過來告訴我,這輛 車上禁止吸煙。
我更喜歡口服液胃藥,不喜歡這一片一片的,因為口服液一喝下去 就能立馬見效。五分鐘後,轟隆隆的列車停靠在了濱江站旁,我的胃痛 減輕了一些。但我知道,在今天結束之前,我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抓起 胃藥瓶。
濱江站,科斯地,格林威治,切斯特港,拉伊,哈里森,馬馬羅內 克,拉切蒙特,新羅謝爾,佩勒姆,弗農山,一百二十五大道,終點是 中央車站。三年過去,這里的交通線路我已經了如指掌,一個細節都沒 有錯過。比如,我知道,濱江碼頭總是泊著一艘船身是粉紅色,主帆壞 了的遊艇;切斯特港的站臺上,廁所的一扇門壞了,上面寫著 “男洗”, 後面兩個字已經脫落;還有一百二十五大道的一個柱子上,涂鴉著頗有深意的一句話:白人不會急得跳腳,但他們肯定會把你搞得一團糟。
濱江站,科斯地,格林威治,切斯特港,拉伊,哈里森,馬馬羅內 克,拉切蒙特,新羅謝爾,佩勒姆,弗農山,一百二十五大道,中央車站。這就是我每天早上的禱告文。就像我那逝去的父親一樣,他從周一到周五早上也反復念誦這樣的禱告文,一直持續了三十五年。只不過我 坐的是北方的地鐵,他數的是老哈德遜河岸線,那條線一直延伸到韋斯切斯特郡的高檔區中心地。
他上下班也很方便。他的證券經紀公司在麥迪遜大道和第四十八街交叉處,從中環步行過去,走快一點兒只要十分鐘。我十歲那年,學校 放假時,他帶我去過一次他的辦公室。像個小號的上班族一樣,我穿著藍色的西裝,灰色的法蘭絨褲子,把書包挎在身後,充當臨時的公文包。我跟著父親踏上了八點十二分開往市中心的列車。在車上,他把我介紹 給同他一起上班的人,盡管他們彼此之間似乎只知道對方的姓。比如,“你好,科爾……”“早上好,穆林……”“薩瓦比?是不是這樣寫的?” 他們逗我玩,問我爸爸我是不是他曾說過的新來的神童經紀人。他們還就當日一些重大事件詢問我的意見,比如梅茨今天是否會就明星棒球投 手湯姆 西沃爾進行交易,我是喜歡羅文還是馬丁,喬治 羅姆尼是否 能贏得明年的共和黨總統提名,如此等等。在父親的辦公室,我見到了他的秘書,一個舉止莊重的女人,名叫穆里爾,有壞牙。我還參觀了公 司的會議室、餐廳、高管辦公套間,我父親擁有四套中的一套。那是一個壓抑又豪華的空間,大大的紅木辦公桌,軟乎乎的皮質扶手椅,就像 父親帶我去吃飯的 “印度俱樂部”餐廳。餐廳在樓下的金融區,正好與 證券交易所毗鄰。那里氛圍典雅,有老美國人的感覺:大面積的鑲木地 板,濃墨重彩的十九世紀肖像油畫,以及那時莊嚴威武的海軍軍艦模型畫。餐廳里有高高的拱頂,非常正式。侍者都身著筆挺的白色制服,四 周都包圍著細紋西服,角質框架的高級眼鏡,光可鑒人的黑色皮鞋頭, 這就是華爾街的午餐。
“有一天你會成為這里的一員。”父親對我說。我記得自己那時的想 法:雖然從相機的取景器里看世界很有趣,但穿上西裝,待在一個大大 的辦公室里,每天還能到 “印度俱樂部”這樣的餐廳吃飯,那才是長大後真正最好的享受。
但八年後,我卻發誓再也不會走進 “印度俱樂部”餐廳一步。那 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我剛剛在鮑登學院念完大一。暑假,我獲得了 一份在一家挺大的相機店做初級銷售員的工作,那家店坐落在城西的第 三十三街。父親對此很是震驚。我不但拒絕了他的提議,即在證券交易 所的第一層作為實習生開始學習債券業務,還居然去了一家商店打工, 每個星期只賺七十美元。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我從家里搬了出去,住 到了一條二等大街的擁擠公寓里。我和一個叫做雪莉的女孩合租,她是 從韋爾斯利郡的斯卡代爾鎮逃學出來的,她稱自己為 “花邊藝術家”。
在幾周不知所謂的幸福生活期間,我發現父親打來的電話越來越惱 火,最後發展到不顧一切的狀態,他勒令我去跟他吃中飯。當我回答說 “吃飯也解決不了問題”時,他終于發出了最後通牒,說如果我在星期四 中午一點不準時出現在 “印度俱樂部”的話,今年秋天我就不要回我那 鐘愛的學校去了,因為他不會為我支付學費了。
這是真正拉下臉來的談判,對方是我爸,我別無選擇,只好露面。 我甚至還特意換了套西裝。一套四十年代的黑幫風格的細條紋西裝,在 東村的二手店挑的。雪莉把我及肩長的頭發編成了一個馬尾辮。
“你真丟人,丟我臉!”我一在桌邊坐下,父親就這樣對我說。
我報以僵硬的微笑。然後開始說起格特魯德 斯坦那般孩子氣的一 些話,即我將如何如何,我會怎樣怎樣。
“你要回家。”
“沒門兒。”
“我希望今晚六點十分能在中央車站見到你。如果你不在那兒,那你 在鮑登學院大二的九千美元就自己付吧。”
我準時去了車站。我回家了。相機店的暑期工繼續保留,但每天早 上八點零六分,我必須和父親踏上那趟列車。鮮艷的衣服脫掉,過肩的 頭發剪短到衣領之上。幾次周末我都想去見一見雪莉,但不到十四天的時間里,我的床位便被一個名叫特洛伊的家夥給佔了,他是一個表演吃 玻璃的行為藝術家。接下來大二、大三的暑假,我便遵照父親的要求, 在他的證券公司一樓做見習生。
我投降了,屈服了,退縮了,為什麼?因為這是更為容易的選擇,也更為穩妥。我想的是,要是他真的不給我付學費,切斷我的經濟來源,我能怎麼辦?繼續在相機店工作?開始為成為一個攝影師而努力?也許 吧。但這也意味著放棄我原本享有的更多更大的好處:奧西寧全日制學校的個人課程,昂貴的夏令營活動,網球訓練,四年漢普郡的生活,新英格蘭優良大學 (比如鮑登學院)的就讀機會。
當你是一個在諸如東海岸區這樣所謂高檔的地方長大並受過教育的 人時,你就不會突然把一切都拋棄,跑到西邊三十三街去賣尼康相機。 除非你想成為人們口中的絕對失敗者,就是那種費盡一切努力也不能得 志的人。
得志。大多數美國人愛用的動詞。比如,“你已經受到世人所能想象 的最好的教養,現在你得志了。”對于我父親來說,對于所有和我一起上學的人來說,得志只意味著一件事:掙很多的錢。六位數的錢。這種錢, 你可以通過在公司向上爬或者把自己賣給一個更保險的行業,就能很快 得到。但是,盡管我按照父親的意願選擇了法律預科班 (攝影課程是附 加條件),我還是不斷地告誡自己:只要我一讀完大學,經濟上不再受他 的把持,我立馬就會跟他的 “得志世界”說拜拜。
“不要讓他能夠威脅你。”凱特 布萊梅爾總是這樣對我說。
凱特 布萊梅爾。當列車駛出哈里森站時,我發現自己正在手中掄著 《名利場》泛光的內頁。我迅速瀏覽了一個偶像派男演員的故事,說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 “精神支柱和明星之路的動力”。接著一眼掃過一個 關于 “有錢人和傻子”的謀殺舊聞,講一個頭腦空空的女繼承人成為連 環殺手的事,她在棕櫚泉掐死了六個職業網球手。然後我又翻過一頁,
凱特就在那上面。
這是名人專欄中的一頁,凱特的頭像佔了一大半,安妮 萊博維茨 拍攝的。凱特站在波斯尼亞的戰壕前,她身後,幾具屍體綴紅了一片白 茫茫的世界。像往常一樣,她穿著漂亮的迷彩服,戴著阿瑪尼可視眼鏡, 盯著攝像機鏡頭,眼神里透著母親般的決絕。這一頁的標題是:
真槍實彈的前線: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的凱特布萊梅爾
給波斯尼亞帶來別樣的勇氣
“成為一個優秀的戰地記者,其秘訣是什麼?”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 的凱特 布萊梅爾自問自答,“兩點:博愛,及時躲避。”
帶點兒新英格蘭風格的經典高尚,但也不能受傷。這個穿著防彈衣 的美女,來自羅德島的新港口,她那輪廓分明的顴骨以及在不定狀態下 適用的膽量,讓人不得不想到了另一位高貴典雅的凱特,即奧黛麗凱瑟琳 赫本。
“她是近年來最為引人注目的電視臺戰地記者。”美國有線電視新聞 網的最高領導人特德 特納說,他和妻子簡 方達曾兩次邀請布萊梅 爾去他們在蒙大拿的牧場度假,但布萊梅爾當時正和一些英俊瀟灑的才 子打得火熱,比如美國廣播公司的主播彼得 詹寧斯、法國電影導演呂 克 貝松等,她還得滿世界跑新聞熱點,根本連正常的休息時間都沒有。 她第一次嶄露頭角,是因為對英國貝爾法斯特市貧困街道的一係列強硬 報道,她還曾在阿爾及利亞的首都阿爾及爾躲避過狙擊手的槍擊。現在, 因為在飽受戰爭蹂躪的波斯尼亞堅定而深入的報道,她斬獲了電視節目 的艾美獎。
“我的工作就是,面對人類最墮落的行為,承擔見證人的責任。”她 在隨時可能中斷的電話里說道,電話從首都城市薩拉熱窩打來。“但對于我來說,在看過太多的屠殺後,最大的挑戰就是,你得竭力抵制犬儒主義的傾向。你不能只是遠遠地觀看一場戰爭,然後去批評,你必須還 得親自去感受。所以,我總是不斷反省自己的換位思考能力,我總確信 自己和波斯尼亞人民一樣悲痛欲絕,因為他們所熟悉的世界,已慘遭蹂躪……”
真他媽的惡心。猶如普利策新聞獎上的狗屁發言。“不斷反省自己的 換位思考能力……一樣悲痛欲絕?”你別逗了,凱特。
她一直以來都擅長自我宣傳,總是知道能使自己職業生涯有所提升的關鍵點所在。我這麼說是嫉妒嗎?是的,我嫉妒她,一直都是。尤其 是在一九七八年的那個夏天,我們從鮑登學院畢業,搬到了巴黎 (我父親對此自是大跌眼鏡)後。我們計劃暫時過一段浪漫的異國生活,我想在那兒成為一個攝影師。雖然父親拒絕資助我,但由于凱特擁有一筆可 觀的信托基金,所以我們還能在瑪萊區租上一套舒適的小公寓。
也是到那兒不到十四天,她便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當地一家 《新聞 周刊》雜志社打雜。三個月後,她的法語便幾乎流利自如了,還開始在 巴黎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局做制片助理了。八周後的一個晚上,她回 到我們的小屋,宣布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已經成為歷史。她要和她的老板 一起住,她老板就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新聞局的局長。
我傻眼了,驚慌失措。我求她留下,求她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她打好包,第二天早上便走了。和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一樣,不到兩個月,我 便買了一張單程票回美國了。因為我租不起那個公寓,一個人在巴黎也 生存不下去了。我身無分文,找工作也再三被拒之門外。我敲遍了城里 報社和出版機構的大門,但除了賣掉兩張咖啡館的照片給一家小得可憐 的旅遊雜志社之外 (賣了一千法郎,無濟于事),我根本找不到工作。
“這些照片還不錯,但它們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在看了我送過去的 代表作之後,《國際先驅論壇報》的圖片編輯如是說。“我也不想這樣說但我每周至少要接待六個像你這樣跑到這里來的小夥子,都是剛剛從美 國來的,都以為在這兒能靠他們的相機謀生。但根本沒有那麼多的職位 可以提供,競爭是殘酷的。”
當我回到紐約時,見到的每個圖片編輯都跟我說同樣的話:你的照 片都不錯,但僅僅 “不錯”,在紐約是混不下去的。
我陷入了低迷期,突如其來的打擊讓我不停深陷。凱特閃電似的甩 了我,跟父親還是沒有說話,我最後只好在一個朋友那兒借宿,他在哥 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住在逼仄的曙光之遠學生公寓里。我一邊拼命地 獵尋在攝影行業重新開始的機會,一邊為了生存而兼職打工,在西邊第 三十二街的一家威洛比相機店做銷售員。不久後,母親去世了。我內心 開始恐慌。我是一個失敗者。一個沒有希望的人。
翻開 《智族》、《時尚先生》、《滾石》這樣的雜志,只會一再證明我 是一個失敗者,那些閃閃發光的頁面上,都是我這個年紀的攝影師的作 品,他們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功人士了。我自己也開始相信,我是永遠也 成不了一個攝影師了。我最終只能站在威洛比的櫃臺後面,成為一個禿 頂的中年店員,淪落到跟顧客扯謊來證明自己的價值—“你不知道, 阿維頓的3X ,就是從我這兒買的。”
恐慌,自會滋生出瘋狂。一旦你被恐慌抓住,你就無法平靜地正視 自己現有的狀態。取而代之的是,你會栽倒在四面楚歌當中,你感到 自己陷入絕境,走投無路了。你告訴自己必須得馬上找到出路,最後, 你做出了決定,大錯特錯的決定。這決定改變了一切,這決定讓你後悔 不迭。
得志,得志,得志。現在回顧自己二十幾歲時那幾個月的焦慮不安, 我就很不明白:為什麼我沒有再鞭策一下自己,為什麼我就不能對自己 的攝影才能再多一點兒自信呢?至少我應該告訴自己,從取景器里看世 界,是我樂意做的事,也是一門需要花時間去掌握的技巧活兒,我不應該那麼衝動地就馬上改行,另謀出路。
但是,要是你曾被 “得志教育”洗過腦的話,你就會覺得,如果你沒有快速地達到自以為應該達到的高度時,那一定是哪里做錯了。或者 是認為,真的不要再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了。
我就是這種邏輯的犧牲品。我讓所謂失敗的警鐘在自己腦中敲響,再也聽不到任何理性的聲音。
在威洛比工作到第四個月時,父親突然在一天中午不期而至,我很 是意外。自從母親死後,我和他的關係就名存實亡了。當他看見我穿著一身銷售員的制服 (制服是廉價的藍色夾克,上面還印著商店的名字)時,他竭力忍住了他的鄙視。
“來買相機的?”我問他。
“來請你吃飯的。”他說。
這次午餐降級到一個小咖啡館了,位于第六街和第三十二街交叉處。
“今天為什麼不去 ‘印度俱樂部’了,爸爸?嫌我的夾克制服太丟人?”
“你總是自以為是。”他說。
“那麼,確實是夾克太丟人嘍……”
“你真的很不待見我,是不是?”他打斷我。
“那也許是因為你也從未特別待見過我。”
“不要胡說八道……”
“這不是胡說,這是事實。”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從來就沒有討厭過你……”
“但你認為我不成器,典型的不成器。”
“如果你很高興自己現在的狀態,那麼我也為你高興。”
我認真看著他。“你在撒謊。”我說。
他不自然地笑笑。“你說得對,”他說,“我不為你高興,實際上,我 覺得你現在是在浪費時間,寶貴的時間。但你已經二十三歲了,我不會再跟你說該如何去經營自己的生活。所以,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不會再有反對的二話。我只是想和你重新建立聯係。”
沉默。點菜。
“但是……有一點我要告訴你,某一天,也許是五年後吧,當你在某 一天醒悟過來時,會發現事實上,自己一文不名;當你最終厭倦了窮困 潦倒,想要改變現狀時,卻發現自己根本無能為力。但要是你有一紙文 憑在手,比如像法律學位之類,那你就不僅能過上想要的生活,你還可 以在空閒之余專注于你的攝影愛好。你還能買得起最好的設備,甚至還 能打造一個你自己的暗房……”
“別說了。”
“好,好,我不會再說了。但你要記住一句話:金錢就是自由。本錢越多,選擇的余地就越大。如果你何時決定了要回學校去,去考取個 法律學位或者MBA 之類,我會給你付學費,生活費也包了。三年的學習 期間,你不用為生計發愁。”
“你真能供我再上學?”
“不在話下。你知道的。”
是的,我是知道,但我還是抗拒著他這個浮士德式出賣靈魂的交 易……至少在一個月之內不會考慮。現在還是八月初,我就已收到四份 從各家報社打回的求職申請 (甚至連緬因州波特蘭市的 《新聞先驅報》 的圖片編輯,都把我刷了下來,說我需要更多的攝影經驗),而且,威 洛比新來的經理不喜歡我整天板著臉,把我從賣尼康和賓得的相機櫃 臺,降職到了膠卷櫃臺。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一個身材高大、棱角分明 的六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店里溜達,問我要半打3X 的膠卷。當我要他付款 時,他遞過了一張美國運通卡過來,我看到了卡上的名字:理查德 阿 維頓。
“那個理查德 阿維頓?”我問道,聲音過于大驚小怪。
“大概是。”他說,似乎有點煩。
“天哪……理查德 阿維頓,”我說,特別留意他的信用卡。“您不知 道,我特別迷你的 ‘德克薩斯流浪漢’係列攝影。真正驚世駭俗的作品。 我還嘗試過許多你用的反差技巧—比如說你運用得非常出色的黑白明 暗對照—我最近在時代廣場拍了一係列這樣的,流浪漢、皮條客、妓女,普通的底層人等。還有,我不想跟阿勃絲一樣,賦予他們相同的城 市化背景,但卻真是採納了你的理論:面孔就是風景,把主體從背景中分離了出來。但我想要問您的是……”
阿維頓打斷了我狂熱的長篇大論。
“我們就到這兒?”他問。
我感覺自己的話被硬生生地截了回去。“對不起。”我低聲說道,遞 給了他信用卡的簽名條。他畫上了他的名字,拿起膠卷,轉身就走。他 向隔壁櫃臺一個正在等他的金發長腿美女搖頭,一副不勝厭煩的樣子。
“他在跟你說什麼?”我聽見她問他。
“不過是個沒啥希望的相機玩家。”他說。
幾天過後,我報名參加了一個LSAT_的課程復習班。一月初我參 加了考試,出乎自己意料的是,竟然得了高分,六百九十五分。高得足 以讓我可以任選美國三個頂尖的法律學校:紐約大學、伯克利大學和弗 吉尼亞大學。我萬分激動了。在遭受美國所有報社的拒絕之後,我終于 感覺到自己又成為贏家了,回到了我本應屬于的行列當中。我說服了自 己,我做了正確的選擇。特別是從這一刻起,我一生當中第一次真正令 父親快樂了起來。當我告訴他,我在當年秋季就要到紐約大學讀法律係 時,他是那麼情不自禁地高興,送了我一張五千美元的支票,還附了兩行 留言:
我是如此為你驕傲。
牛進欄之前,先溜一圈吧。
于是我兌現了支票,辭掉了威洛比的工作,上路了。我開著一輛老 舊的豐田,在西北太平洋邊上晃蕩了幾個月。相機放在副駕駛座上,香 煙一直叼在嘴里,小飛樂隊在磁帶機里吼聲遠揚—典型的公路片。在 這個夏日公路片的結尾,我回到了紐約,賣掉了豐田,相機從此束之高 閣,然後開始了法律學習生涯。就在我通過律師考試的第二年,也就是 我在華爾街一家大公司輕松定下來之後,父親去世了。他在 “印度俱樂 部”吃完一頓聲勢浩大的午餐後,勢不可擋的冠心病也來了。他的主治 醫生後來告訴我,從俱樂部保管衣物的女孩手中拿回外套時,他就已經 不行了。倒向地板前,他已經停止了心跳。
金錢就是自由,本。的確是的,爸爸。直到轟然倒地那一刻為止, 你才會發現,每天早上自己都在念著同樣的祈禱文:濱江站,科斯地, 格林威治,切斯特港,拉伊,哈里森,馬馬羅內克,拉切蒙特,新羅謝 爾,佩勒姆,弗農山……
第一百二十五街到了,一二五街。下一站,中央車站。
列車員的聲音使我猛然驚醒。我睡著了,一路睡過了郊區。有那麼 茫然的幾分鐘,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不知自己怎麼會上了這輛早班快 車。周圍人西裝革履,我也穿著西裝。一定是搞錯了。我一定犯了一個 滔天大錯。這不是我,這不是我該上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