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粒藥赫然醒目地橫列在我辦公桌上:一粒一百五十毫克的胃酸膠 囊;兩粒韓國的人參軟膠囊,補充生物能的;兩片五毫克的右旋苯丙胺, 補充化學能的;一粒嚇人的五毫克的抗壓安定;還有三片胡蘿 卜素,用來保持循環係統的幹凈無毒。
“不少的胡蘿 卜素啊,真嚇到我了。”愛斯特爾說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的一攤子藥。
“能讓我純粹而幹凈。”我面帶微笑說道。
“你的意思是,就像吃了兩個巨無霸和一大袋薯條之後,喝的健怡可樂?”
“你看到我的美樂事胃藥了嗎?”
她從辦公室的冰箱里拿出胃藥瓶,遞給了我。
“如果我是你的胃,我肯定會想著造反。”
“它已經造反了。”我說著,摳出一把藥片,一下全拍進了嘴里,然後喝了一口水,把它們全都吞了下去。
“現在我想你應該需要早咖啡了吧?”她問。
“不要咖啡因,愛斯特爾。”
“咖啡因會強過這些興奮藥片?你,唉……”
“我撐得住的。”
“布拉德先生,現在每個人都在擔心你。大家都看出來你已經極度疲憊了…… “有一點兒疲倦不是壞事。會讓大家覺得你大概是工作累的。但是咖啡因嘛,愛斯特爾……咖啡因還是免除吧。”
愛斯特爾翹起了嘴唇,“免除我,你就損失大了。”
“我知道。”
“牛奶加糖?”
“好的。還有伯克維茨的文件,在你那邊的。”
“我已經放到你辦公桌上了。你會想看看遺囑的第五條的第一點,這 點違反了遺產恆繼原則,因為遺產的信托永遠不會停止。”
“即使受益人的妻子都死了,也不會停止?”
“嗯,根據紐約的最高遺囑檢驗法庭關于耄耋之年仍能生育的相關案 例,遺產信托不會終止。所以,第五條還是會違反恆繼原則。”
我抬頭看著愛斯特爾,笑了。
“挑得好。”
“為你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真該是你來坐到這張桌子後面啊。”
“不要把胃藥當早餐吃,”她說,“不要自討苦吃。”她打開門,走向 外面自己的辦公室。“布拉德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我妻子……請你打個電話給她,好嗎?”
她瞟了一眼手表。我知道她此時在想什麼,而且中午會在茶余飯後 跟同事說:剛進辦公室不到十五分鐘就給他老婆打電話……還有,我的 意思是,哎喲,要是你看到了他那副可憐樣兒……我跟你說,這就是自 討苦吃,自討苦吃都沒什麼好結果啦。
但是,作為一個老練的法律秘書,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電話接通 了我會轉給你的。” 愛斯特爾,四十七歲,離異,帶著一個十幾歲的智障兒子。她長得 虎背熊腰,聲若洪鐘,一叫起來,就像新澤西州斯考克斯市三輛車相撞 的現場聲。
要是她在LCT 任何一個性感標準高一點兒的部門的話,她早就被解 雇了。原因就是她的腰身,她號角般的原聲,以及她那著倣大牌的衣著品味,根本就不符合所謂並購與訴訟行業的狗屁性感標準。但是,當她 二十五年前加入這個公司的時候,卻如魚得水,因為那時,關于信托和 遺產業務,不需要什麼性感。而現在,實際應該由她來掌管這個部門, 因為當涉及到迷宮般復雜的繼承法時,在LCT ,沒有人比她懂得更多。 她腦袋里似乎裝了一個微型芯片,一旦接收與處理了一丁點兒信息,多年以後都可以隨時喚醒記憶。問她一個關于信托原則中難以理解的漏洞 時,她能從十一年前紐約峽谷瀑布的法院上訴裁決中,逐章逐節地摘選 出來,盡管已經是完全變了性質的法律條款。跟她談關于你要任命一個 遺囑執行人的 “任命權 “的問題,她能記起公司在一九七二年處理過的 相似案例。而且,她也許是世界上領先級的遺產恆繼專家。這項法律規定,即一旦信托建立,它便可永久持續,而不再是信托人死了之後,只可持續二十一年。這種邏輯,只能對一個T&E 律師才能說得通。 T&E ,信托與遺產,我們這些人在這兒要提醒您,您完全可以不採用。所以,面對您將來不可避免產生的遺產,那些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 家業,我們會幫您規劃如何分配。更重要的是,我們會通過創建各類信托,來讓您將來的遺產實現最大化的增值,並巧妙實現最大限度地減低 “消極的本地稅收”(比如說不可避免的遺產稅)。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 還可以為您的資金提供各種避稅方案,我們可以制定硬性管理的信托基 金,以確保您揮霍無度的兒子不會一下就把遺產給揮霍殆盡。我們會通 過建立一係列應急措施,輕易便可剔除您兒子在您遺產中所佔的任何份 額。您遺囑中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條款,甚至都可以阻止孩子的母親或您 的遺孀,去滿足孩子的恣意揮霍。當然,我們會確保您最後的遺囑絕對 不可更改、無可爭辯,您的受益人永遠不會與可怕的財產恆繼條例牽扯上關係。
當然,LCT 公司不會做您的代理人,除非您的遺產凈值在二百萬美元以上,我們信托與遺產部門,只是一個小部門。只有一位高級合夥人 (傑克 梅爾),一個初級合夥人 (那就是我了),三位律師,五個秘書。 雖然信托與遺產還算利潤豐厚,但它也絕對是一個索然無味的法律專業。 我們在公司總部大樓不起眼的尾部辦公,只有一個轉角辦公室。 LCT 公司的辦公室在曼哈頓下城區的百老匯路一百二十號的摩天 大樓里,第十八層和第十九層。摩天大樓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資本主義 繁榮昌盛時代下的高調見證物,相當于華麗姿牌的風琴。傳說中,在 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蕭條之後,有不下十個經紀人從摩天大樓的窗戶里 飛了出去—這些幸運的家夥,擁有西南面的辦公室,在他們墜落街頭 的最後時刻,還可以看一眼曼哈頓下城最美的風景。你好,上帝。再見, 財神。啪!
到今天,公司里的人仍然認為轉角辦公室很了不起,只有完全的合 夥人才分得到。但公司總共就八個轉角辦公室,所以,我們的許多資深 律師,數年來都心有戚戚地想著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搬進那兩面臨窗的高 級套間,那是他們一直認為自己應得的。而在十八樓工作的同事,則苦惱著他們是否能成為合夥人,什麼時候能搬到十九樓去。實習律師在擔 心什麼時候能轉正,助理律師發愁怎樣才能有專業上的進展 (因為他們 沒有法律學位),秘書則煩惱著他們最低層的工資水平。
LCT 一片愁雲慘淡。但是,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憂愁雖多,錢 也不少,所以,兩不相欠。就我而言,我根本不擔心自己辦公室的位 置 (十九層,朝東,正好可以看到布魯克林大橋全景,帶有衛生間,緊 挨著傑克 梅爾的轉角套間)。而且我更不擔心他們打發我的錢—大 約三十一萬五千美元年薪 (具體要視利潤分成和年終獎而定),這讓我 有資格成為了一個高納稅國度里的居民。這個職位的特權福利也很有吸 引力:藍盾或藍十字免費家庭健康計劃;紐約體育俱樂部的免費會員; 炮臺城市公園公司公寓服務的免費使用者;汽車貸款免息;辦公室周邊 五十公里以內的午夜豪華轎車免費服務 (到新克羅伊登還是要得到批準);公司記賬的餐廳有魯提斯、四季、二十一……
實際上,我對LCT 不該有任何抱怨,這不關公司的事,問題是工 作。我真正無比煩躁的,是這份工作。因為它讓我覺得無聊,無聊得像個白癡。
當然,在一九八三年九月加入公司時我就知道,信托與遺產非常枯 燥無味。畢竟,那時已經是八十年代中期了,膨脹時期的泡沫開始泛濫, 每一個從法律學校出來的傻不拉幾的年輕人都想在華爾街的公司落腳,就像LCT 公司這樣的大公司。因為,當時虛假的並購熱燒暈了美國的企 業,華爾街就是這種情況下的典型代表。我當初想,自己要簽一些識時 務的公司,然後工作頭幾年就做薩爾多瓦的非法移民的辯護律師。但是 爸爸說服了我,讓我一開始就把自己限制在了紐約的大公司里。
“即使以後你想成為聖雄甘地,”他說,“在行業里的龍頭公司四五年 的工作經驗,也會幫你增添一些必要的江湖威望。”這意思就是,如果你 曾經一度當過混蛋,你只是因為缺少相關知識經驗去做一個正直的好人。
于是,我再一次在腦海里構想了一個人生規劃。我最多在這個大公 司里待五年,簡樸生活,像個守財奴一樣存錢,然後,也就是我三十剛出頭時,便跳槽到另一個可以大肆作為的部門去。我要看到自己為印第 安人的土地權而戰,或者成為英勇的辯護者,抗議無辜嬰兒受到毒品戕害,一只手長出八個手指頭。當然,作為一名華爾街的律師,我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錢財,還可夠我玩很長一段時間的攝影了。他媽的,美國不 是到處都有著名的律師兼小說家嗎?為什麼我就不能成為第一個著名的 律師兼攝影家呢?
因此,我面試了華爾街上的六家大公司。我能肯定的事實是,爸爸 耶魯的同學普雷斯科特 勞倫斯幫我落定了工作,就在LCT 公司。
像所有新員工一樣,第一年我就在各個部門之間輪轉,這樣做是 為了讓領導評估新進人才,看新人們到底適合哪個部門的工作。LCT 沒有把刑事訴訟獨立出來,合夥人不願開個部門去無償處理死囚案,這樣做並不能撫慰他們的良心。公司當然是心安理得地唯利是圖。而且,在 “里根經濟法”的高壓階段,每一個新到公司的員工,在第一年時,都會 爭先恐後地要給公司的核心部門留個深刻印象:訴訟法部、企業法部、 稅務部。在這些部門里,你就是這個國家里某些最臭名昭著的強盜們的 律師代表。
我在這些部門里都幹過一段時間,但卻發現,里面凈是一些名叫埃 姆斯 (污染物)和布拉德 (無頭釘)的家夥,他們熱衷于拉幫結派和挑 撥離間。當然,也正是這一點在牢牢控制著美國企業的生命線。他們受 到的是 “鬥贏哲學”的教育,哪怕在商談最微不足道的合同時,也都熱衷于使用這種手段。
你要在這里堅守後盾……這個部門不喜歡射門得分的 (搞常規做 法),只有觸地得分 (一鳴驚人)才……這件事,我才是四分衛 (話事 人),懂不?
這些部門里,團隊的歇斯底里和個人的不可理喻,在我看來都很正 常。甚至,要是沒有什麼可激動和挑釁時,就會有人故意炮制危機 (或 敵人),繼續讓狼煙四起。
聽了幾個月沉悶的美式足球比喻之後,說這些話的家夥一直都在努 力成為專業的狗屁,我算看明白了,要想在這些香餑餑部門殘酷激烈的 競爭中生存下去,你就必須得吃透他們的鬥爭法則,即商場如戰場,做 生意就是打仗。
但是,因為我把做律師只當是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幹攝影行業, 所以,我決定在LCT 公司里,找出一個最讓人意想不到、但也最適合我 的職位。一個我能賺到大錢後就可以消失的職位,還要回避其他所有分 公司好鬥的競爭者。然後,我就遇到了傑克 梅爾,我知道自己已經找到導師了,找到了我的拉比 。他曾經在早些年前就判斷說,信托與遺產
部門是明爭暗鬥的避難所,它至少保證了公司百分之六十的生命安全。
“如果你有愛好自相殘殺的重口味,如果你是那些類似流氓阿飛學校畢 業的並喜歡貪小便宜的人,那麼,我這里沒有你的用武之地。”我們的第一 次會面他就對我這樣說。“信托與遺產不正點,不驚艷,基本是邊緣地帶, 聽懂沒?這里的座右銘是:讓異教徒都得心臟病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可是梅爾先生,”我說,“我就是一個異教徒。”
他把帶有赤褐色斑點的雙手交叉在一起,指關節扳得震天響。
“這就讓我為難了。”他的聲音帶有一絲拉比般的戲謔。“不過,你至 少是一個平和的異教徒嘛。”
傑克 梅爾穿增高鞋。更確切一點兒,傑克 梅爾穿古琦牌的增高 鞋。他那一頭灰白頭發總是整整齊齊梳在腦後,油光可鑒。他手工縫制 的西服是從登喜路買的。冬天,他別珍珠領帶針,穿黑色羊絨大衣,看 起來就像喬治 拉夫特—一個身材矮小的時髦男,他認為衣著考究是 對他五英尺四英寸身材最好的彌補。事實上,他在滿是新教徒的公司中, 是唯一一位猶太教的高級合夥人。
“我知道他們在背後叫我 ‘書記員’,”他有一次跟我說,“不過我也 知道,他們知道我是這個公司最牛的 ‘油水庫’,我談成的訴訟生意,比任何一個聖公會里的傻逼都要多。如果要我說對新教徒的理解,只有一點:你能迅速脹鼓他們的腰包,他們就會假裝認為你和他們是平等的。”
傑克喜歡扮演這種自封的希伯來局外人角色,他在華爾街的一幫異 教徒中間,就是被困在加沙地帶的希伯來人 (即以色列人)。我覺得他很 快就接受了我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感覺到 (並讚賞)了我在公司的局外人身份。後來我發現 (當然是從愛斯特爾那兒),在屈服不可抗的家庭壓 力並贏得布魯克林法學院的獎學金之前,他已經與格林威治村的波鴻勝境簽訂了應屆生合同,那還是在五十年代,他原本想做一個抽象派畫家。 所以,看到我懷抱著攝影的野心潛伏在公司里,不可避免地觸動了他強 烈的惺惺之情。因此,我到信托與遺產部門不到兩周,他就故意讓周圍所有的人看出來,在這個公司待了三十五年之後,他終于找到了繼任者, 找到了他的後生仔。
“你的算盤打對了,在五年之內我就能讓你成為初級合夥人。”我在 信托與遺產部門兩個月的試用期結束時,他這樣對我說。“想想看,在你 三十三歲時,就能得到完全不用擔心的職業保障。而且,相信我,到時 你拿回家的錢,可以讓你買一大堆相機。”
另一個浮士德似的交易出現在我面前。合夥人?根據我的人生規劃, 我只是想在這個公司做個五年的普通員工,然後就到伯克利或者安阿伯 這些地方去做一些激進的業務。到時,在反對基督聯盟一派的白奴交 易,引導人們進行合法的強烈抨擊的同時,我還可以就這一事件成為獲 獎攝影師。但是 “合夥人”?在還未成熟的三十三歲?這未免對老員工刺激太大了。但是,我開始說服自己起來,好吧,信托與遺產也不是那麼的一無是處。瑣碎的法律條文,細屑般的遺囑更改,復雜的受益人權 利,這些不都與我的天性相宜嗎?我的意思是,如果我鐘愛精細的照片 衝洗技術的話,那麼我也一定能夠享受撰寫遺囑時的精雕細琢。難道不 是嗎?
我桌上的蜂音電話響了起來,我按下免提,聽到了愛斯特爾一陣濃 重的鼻息。 “您的妻子沒有接電話,布拉德先生。”
“半個小時後再打一次。”
“梅爾先生問您有沒有時間……”
“告訴他,我在十五分鐘後去找他。先完成伯克維茨文件的一些修改。”
修改文件最多花了五分鐘。只不過在剩余遺產信托的收益付款上, 稍微改了一下定語,而且我能確保伯克維茨家族中不可能產生流氓繼承人。對于在長島亨廷頓的繼承人,林肯大陸汽車的最大經銷商來說,也 要合乎遺囑里列出的受益人的條件,才能要求分得遺產份額。這件事做 完後,我拿起話筒,按下第一個按鈕的快捷號碼,就是打回家的號碼。有人接了電話,是加利西亞語。
“你好,請問找誰?”
媽的,是佩蒂塔,我家完全合法的 (別不信,我查看過她的綠卡) 危地馬拉管家。 “你好,佩蒂塔,布拉德夫人在哪里?”
“她出去了,要晚上才回來。”
“她給你留聯係方式了嗎?”
“沒有,先生。”
“孩子們呢?”
“他們和菲奧娜出去了。”
出去一整天,沒留電話聯係方式。孩子們都和保姆出去散步了。我咬了咬下嘴唇。她已經連續三個工作日在上午九點就離開家了。我都知道,因為每天我都從辦公室打電話回去找她,希望以某種方式和她講和。
“今天家里有什麼特別的事兒嗎?”
“沒有。”
我快速翻開電話簿,撥通了溫迪 瓦格納的號碼。溫迪 瓦格納是 一個本地的食譜作家 (我敢肯定你一定讀過她的書:《溫迪瘦身奇跡:美食減肥終極方案》)。據我所知,這個剛過四十歲的女人,還是穿格子短裙,別著超大安全別針。她嫁給了一個超級混蛋,叫做劉易斯的,耶 魯大學一九七六級的,嗓門大,在貝爾斯登公司的債券部門工作。有一 次他跟我說,除了他的秘書之外,他都不記得最近一次跟一個年薪低于 二十萬美元的人談話是什麼時候了。他正是那種我要退避三舍的人,但 貝絲喜歡和溫迪這樣小有名氣的人混在一起,還一周跟她打一個上午的 網球。也許今天上午是去打網球了。
“喂?瓦格納家。”
又一個拉丁美洲女傭的聲音。我想,大概所有新克羅伊登的家政服務,都是讓南方邊境職業介紹所介紹的。
“是溫迪嗎?”我用英語問道,突然間對康涅狄格州的雙語電話厭煩了。
“瓦格納夫人今天進城了。留言嗎?”
“不了,謝謝。”我說完便挂了。沒有必要讓溫迪知道,我為什麼在 一個工作日的上午打電話給她找我的妻子。沒必要讓我們成為她周末午餐派對的談資:哎,我聽說最近布拉德兩口子不太恩愛哦。
布拉德兩口子,我靠。
電話響了。又是愛斯特爾。
“梅爾先生想知道……”
“我就去。”我打斷她。
他的辦公室就在我辦公室隔壁,高級合夥人的套間。厚重的總統辦 公桌,軟墊扶手椅,紅木會議桌,拙劣的聯邦黨主義藝術,整體浴室。 我敲了兩下門便進去了。他陷在全皮辦公椅里,比平時看起來更為矮小。
“西裝不賴。”他說,覷眼看著我身上的深灰色細直條紋衣服。“布魯 克斯的?”
“波士的。”
“德國佬的行頭還行啊 ?”
“你可以把我送到你的裁縫那兒去嘛。”
“那可不行,”他說,“我可是這里唯一能穿得像南桑 底特律的人。 為了我們鄉村俱樂部的客戶,我希望你繼續穿還不賴的名牌就行了。”
“像伯克維茨那樣的客戶?”
“伯克維茨先生可認為你身上的批發貨光芒四射呢。”
“是啊,沒錯。”
“我是說真的。我要是帶一個像李 貝克維茨這樣的鄉巴佬到公司 來,然後一個像你這樣體面的新教徒彬彬有禮地招待他。我跟你說,他現在肯定就認為自己是納爾遜 洛克菲勒了,而且,他肯定會給你最新 款的埃爾多拉多汽車大打折扣……那可不是你見過的那些白人中產階級 開的玩意兒,不是你住的斯卡斯代爾那種地方的。”
“新克羅伊登也有猶太人。”我說,繼續配合著他的戲謔。
“是啊,被請來幫忙的。對了,伯克維茨的文件修改得怎麼樣了?”
“就是幾個細節的修改,關于遺產恆繼的關聯原則,還有關于剩余遺 產信托付款的兩個潛在爭議點。沒什麼大問題。”
“要是我能對德科斯特的遺產也能這麼說就好了……”傑克說。
“就是最近去世的德科斯特銅材電纜集團的狄克 德科斯特?”
“就是那個蠢貨,還是個精力旺盛的蠢貨。根據我收集的資料,至少 有三個年齡從五十四歲到二十二歲不等的智利女人,非常忿忿不平,都聲稱在過去二十年的時間里,她們懷過德科斯特先生的孩子。”
“這事怎麼跟智利女人扯上了關係?”
“智利是世界上最大的銅材產地,你還別不信,沒有差勁的香蕉共和國 。因為我每天接那個聖地亞哥訟棍兩通電話,他揚言要把德科斯特從墓地挖出來,讓那三個智利孩子和他們死去的爸爸做個DNA 親子測試。但願老天保佑德科斯特幹了件聰明事,在遺囑里指明要把自己給火化了。那我就可以跟這個聖地亞哥趁火打劫的家夥說,讓他去假裝撞車碰瓷好 了。但這個混蛋也不是盞省油的燈,他知道美國遺囑認證法的漏洞。”
“他想敲詐多少?”
“一個孩子一千萬。”
“你跟他說叫他實際點了嗎?”
“當然了。我說一個孩子一次性付清五十萬。我覺得我們到手的每個家屬的撫養費的比例在一比一左右。”
“德科斯特夫人肯定會急于了解她那三百萬的下落。”
“那個傍大款的女人除掉稅以後理論上只能拿到四千七百萬,所以她 完全補得起這三百萬的漏洞,尤其是她根本不希望有這勞什子掘屍驗親 子的麻煩,因為這會引來八卦雜志 《國家調查者》的宣揚。你要知道這 種女人,她是德科斯特的第五個老婆,靠的是臉蛋吃飯,她那金錢和肉 體的交易,是見不得光的。”
“好吧,這件事聽起來比貝克維茨的案子讓人高興多了嘛。”我說。
“碰上時機而已,拭目以待吧。”
他牽強地笑了笑,毫無激情的樣子。我不喜歡這種笑。
“坐下來,本。”他說。
我照做了。這時,他的對講話機響了。他的秘書希爾迪接了進來。
“請原諒我打斷您,梅爾先生,佛羅畢希爾醫生的辦公室打來電話 說……”
傑克截住了她的話。“告訴他們我不在,還有什麼事嗎?”
“布拉德先生,愛斯特爾想告訴你,她又試圖聯係你妻子了,但 是……”
現在輪到我截住她的話了。“好了,希爾迪,替我謝謝愛斯特爾。”
傑克摁下了對講機的開關,然後試探性地看著我。
“屋里後院都沒事吧?”
“沒事,傑克,沒事的。”
“說謊。”
“有那麼明顯?”
“你看起來像一攤軟泥,本。”
“不連續睡上二十個小時是振作不起來了。但你……你看起來也很 假,傑克。”
“哪里,我可沒有。”他說。
“行了,好吧,”我說,想要把話題從我的家庭生活上轉移。“你看起 來像某個剛從棕櫚泉和歌舞女郎度假兩個星期回來的小夥子。”
“這下你可就是滿嘴亂跑了! “他說。
“對不起。”我說,他有點惱火,我沒料到。
他茫然凝視著辦公桌上的記事簿,似乎過了幾分鐘,他才開口說:
“我要死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