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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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24 20:25   來源:中國臺灣網

  出租車堵在了第六街和第七街之間的三十一街上。我很惱火,已經 跟司機指過路了 (司機名叫波努瓦萊姆緋,車牌照:4B92 ),叫他先 往西走到二十三街,然後再向北拐到第八街。可這個家夥總共也不會十個英語單詞,而且根本就沒聽我在說什麼。他還把收音機調到了一個什 麼海地移民臺,大聲放著太子港前二十名打電話進來的聽眾點播的伏都 教歌曲。我抓狂了,無比憤怒。

  “我跟你說了不要走這條街!”我說。

  “什麼,先生?”這就是他的回應。

  “不要走這條街!” 

  “不能不走了,已經在這兒了。”

  “難道你不聽顧客的嗎?在出租車學校他們沒教過你嗎?”

  “別著急,先生,我們會到那兒的。”

  “我不只是要到那里,”我說,“我還要馬上到那里!”我吼了起來。

  他死皮賴臉地朝我一笑,“您今天不順心?”

  受不了了。“我日你祖宗十八代!”我大吼著,摔開了門,從駕駛室 窗戶邊扔進了五美元,大步跨上三十一街,邊走邊喋喋不休,就像人們 常看到的在布盧明代爾百貨公司前賣鉛筆的那些人一樣。大約走了二十 幾米後,我停下來,靠在一個電話亭旁,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要死了,本。”

  胃癌,已經不能動手術了。他在兩個星期前才發現。但這個頑固的 老頭沒有告訴任何人,連他老婆都不知道。

  “他們說我還剩八個月,最多一年。你真該來看看他們派來幫我亡羊補牢的那個家夥,賀拉斯 弗羅比希爾醫生,長得一副雷蒙德 馬西的樣子,在我身邊晃來晃去,以為自己是個神父呢。你知道他怎麼對我說出口的嗎? ‘我要是你的話,就該把後事給處理妥當了。’聽起來真像個他媽的律師。”

  傑克不想公司有人議論這件事。“我不會接受什麼化療、根治性手術  之類的狗屁最後一搏,他們想拿我做實驗而已。要是晚期……是晚期了,我也只會吃他們的止痛藥,還要繼續來上班,直到……”

  他剎住了話,緊閉雙唇,盯向辦公室的窗外。窗外是華爾街瘋狂的  人行道,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都在趕往某個目的地。

  “你知道這一切最困難的是什麼嗎?”他平靜地說,“是你突然意識  到,你以前活著從來沒有想過這一時刻的到來。從某種程度上,你假裝永遠也不必面對這一人生中最重大的時刻,直到最終你才會明白,沒有  未來可改變了,沒有其他選擇可追尋了,連夢想一下另一種生活都不可  能了。你甚至都不能躲進幻想里,想想要是一切從頭再來會是怎樣……  因為,你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

  然後他轉過身,直視著我,他說:“你將會成為新的高級合夥人,本。”

  我不由自主地退縮了一下,傑克看見了,但他沒說什麼。因為他 白。他非常明白這對我意味著什麼。至少五十萬的年薪,數不清的公司  優待……還有其他生活的終結。那在取景器後的還未實現的生活,就像  是多年以前,傑克在麥克道格爾街某個畫廊里簽下的合約,這種生活,  成為了一個白日夢。它有時讓人苦樂參半,有時 (在不順心的時候)讓人痛苦不堪,永遠也不會讓你平靜。所以,你知道,你選擇了更為安全的生活方式。而安全,你卻發現,正是地獄用以示人的面貌。

  “喂,說你呢!”

  我這才發現自己正透過電話亭的玻璃盯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人,他不修邊幅,穿著一件臟兮兮的花T 恤,毛茸茸的啤酒肚從衣服下面露出 一截來。他用一個二十五分的硬幣敲打著玻璃,以引起我的注意。

  “你!”他說,“要找個地方靠,到牆邊去!”

  我五指緊握成拳。

  “你說什麼呢,混蛋?”我說。

  “混蛋?你才是混蛋,操!”

  我頓時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一股直衝腦門的怒火燒得我兩眼 放光,忘記了害怕,我準備要把眼前這個死胖子撕個粉碎。他一定是感 覺到了我突然而至的高度危險性,所以臉慢慢變了色,嚇白了。我用低 沉而冷靜的聲音說:“如果我數三下,你還不從電話亭里出來的話,你就 死定了。不是扁你一頓那麼簡單,而是要扭斷你的脖子。”

  現在,他已經害怕得兩個瞳孔放大,我幾乎都能聽到他汗水的吧嗒聲了。

  “嘿,你看,這樣,我道歉,行吧?”他說,“你不知道,我今天也 很不爽來著。”

  “我今天沒有不爽。”我說,“我今天是煩躁透頂。不過,也許揍死你 會讓我高興一點兒。一……二……”

  他走出電話亭,撒腿就跑,一身肥肉在第三十一街上顫成了一團果 子凍。我踉蹌著進了電話亭,抓起聽筒,它在我手中顫抖著。這個垃圾 城市,能把所有人都變成畜生。你該慶幸,那個豬頭還沒有周末特價手槍 在手。給斜靠在電話亭上的人吃一槍子兒,完美的一天在完美的紐約結束了。

  過了差不多一分鐘,我才不發抖了。你必須去好好睡一覺了,大俠。 在失去理智之前,去恢復一點兒神智。

  我從錢包里掏出電話卡,打電話回家。響了四聲後,我從答錄機里 聽到了自己歡快的聲音:

  “你好,這里是本和貝絲 布拉德家,我們現在不能接電話……” 

  本和貝絲 布拉德。我以前常跟她說,要是我倆結婚了,她可以保  留她自己的姓。       “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一九八八年一月份的某個晚上,她醉醺醺地跟我說。當時我們正在音樂廳里喝第二瓶白酒。“但是我們永遠也不結婚!”

  “但要是我們結了的話……”

  “不可能。”她帶著醉意咯咯笑著說。

  “好吧,知道了。但我只是說,假設,要是在一個愚蠢的恰當時刻,我倆決定……嗯……正式確立我們之間的一些事情……”

  “那我就跟你姓。”

  “這對你來說有點老套吧。”我說。

  “沒有啊,”貝絲說,“只是更切實際吧,我的意思是,環衛工作服上  寫貝絲 布拉德比貝絲 施尼茨勒要好得多,但是……”

  她遞給我一個大大的惡作劇般的微笑,那意思是 “我要用牙齒脫光你的衣服”。

  “……我們不會結婚的。”

  一九八八年,我們在一起剛住了幾個月。隨著我工資的上漲,我們便能綽綽有余地負擔起二千美元一個月的房租了。我們在紐約索霍區租  了一間閣樓式的公寓。決定住市區是特意而為的,畢竟,雖然我們正在熱戀當中,但我們並不認為自己是雅痞士一類的人。所以,在陽光上東  或默里山這樣的高級白人住宅區租住的想法,對于我們這樣的準藝術家  來說,簡直就是一道詛咒。

  準藝術家,這是貝絲給我倆自封的。當然,當她用到這個詞語時, 聲音里總會帶上一絲狡黠的味道。不過,說實話,曾經一度我們都相信,從上班奴的生活中解脫出來,不過是一到兩年的事而已。那時,每個工  作日的早晨,在去馬自達宇宙汽車公司上班前,貝絲都會在六點鐘就起床,然後寫三個小時的小說。她希望以此贏得文學上的名聲。她在寫小

  說時,不準我看,甚至連名字都不讓我知道。直到一九八九年三月,某個 星期六的下午,她遞給我一沓四百三十八頁的手寫稿,然後說:

  “這部小說叫做 《雄心寶貝》。”

  這是她的第二部小說,她的第一部小說叫做 《逃出奧西寧》,沒能 出版。第一部是她剛從衛斯理學院畢業時寫的。她曾在學院里做過學院 文學期刊的編輯,得過不少創意寫作獎。她還獲得過研究生獎學金,是 蘇格蘭某個文學創作所提供的。她就是在那兒寫了 《逃出奧西寧》的大 部分章節。《逃出奧西寧》是一部成長教育 (關于貝絲的,不是我的)的 小說,講一個年輕無知的女孩,在母親即將痛苦地死于乳腺癌時,努力 去遵照韋斯特切斯特的鄉村風俗照顧母親。最後媽媽一去世,她便逃到 了新英格蘭的女子精英學院,在那兒,她愛上了一個叫做阿莫斯特的蹩 腳貨,卻認為他是畫家,是她的繆斯。里面有不少細節,明顯來源于貝 絲自己的生活,她只把它們改編成了大字印刷體而已。文字的寫作風格, 用多愁善感的女孩抒情體來形容,最為貼切。(那年秋天,在淺橙色的天 空下,母親在我們家後院里,開始縫起被子來……就是這類調調。)

  當貝絲從英格蘭回來時,《逃出奧西寧》輾轉經過了十五個代理人的 手,沒有一個人賞識,都不願意出版。他們的意見大體都是:那一年已 經有其他三部類似的處女作出版了,而且恰好也是講感情豐富的童年時 代,垂死母親的陰影籠罩,約翰奇弗村之類。

  盡管對這次挫折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但貝絲並沒有氣餒。很快, 她便在 《世界婦女》雜志找到了一個小說助理編輯的工作,在她寫第二 部小說時,這份工作可以幫她付房租。

  “知道我以什麼為生嗎?”我們在一個共同朋友的婚禮上,第一次見 面時,她跟我說,“我每天要讀五至七篇投稿小說,都是關于寂寞壓抑的 女人尋求刺激的。”

  我大笑,立即被她吸引了。她聰明風趣,還很有決心。她決心要做 一名小說家,決心要逃脫鄉村的束縛,因為她母親已深受其害。

  大約在我們開始約會三周之後,她終于開誠布公,說起母親的去世。  她告訴我:“你不知道,她是一個有太多遺憾的女人。當她還在我這個年  紀時,在公關行業真是混開了,她當時是紐約一個大公司的客服主管。但和我爸爸一結婚,接著又懷上了我—唰—好了,工作變成歷史。一生就終結在奧西寧,在家長會中,在早上煮咖啡、晚上等我爸回來吃  飯的餐桌旁,我爸每天晚上七點零六分才到家,她真是一個偉大的媽媽啊。但是,老天爺,她又是多麼討厭自己過的這種閉塞的生活啊,她默  默地承受著,就像她那一代其他所有的女人一樣。我敢肯定,她得癌症的病因之一,就是因為被這種深深的自我厭煩的情緒糾纏著,她討厭自  己是一個待在家里的 ‘小婦人’,還要依賴一個她日益厭煩的男人。”

  我伸出手握住了貝絲的手。

  “不要擔心,”我說,“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她的聲音冷若冰霜。“我知道不會。”她說。

  在貝絲工作的 《世界婦女》文學部,有兩個時髦的上司,一個叫勞  瑞麗,一個叫格萊特爾,是一對 “姐妹”,就像貝絲稱呼她們的一樣。不過令人歡欣鼓舞的是,這倆姐妹對貝絲的文學前途很是熱心,她們保證  做她新書的代理人。

  《雄心寶貝》又是一本成長教育小說:一個來自韋斯特切斯特小鎮的  年輕無知的女孩,仍然帶著母親因乳腺癌早逝的心靈創傷,搬到了大城  市里,立志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畫家。但是,為了生存,她找了一家時尚雜志藝術部門的工作,不久得到了提升,坐上了藝術指導的位子。小說最後,她愛上了一個年輕的皮膚科醫生,掙扎在家庭生活的誘惑和內心  繆斯的呼喚之間。

  她寫完 《雄心寶貝》後的五個月時間里,有二十二個出版人拒絕了  她。但是,我的媽呀,她曾與其中三個人近乎得不行,眼看就要出版了。事實上,一個文藝協會的編輯曾告訴貝絲他想出版 《雄心寶貝》。但兩個星期後,他就在企業大裁員中丟掉了飯碗,他的繼任者是個渾賬的成本會計師,認為這部小說沒有 “商業賣點”。這一次,貝絲極度失望了,雖 然每個人 (她的代理人,那對姐妹,還有我)都極力安慰她,鼓勵她說 好事多磨,跟她講那些手稿曾被退過五次、後來終于出人頭地的名作家 的故事。

  “你的書會出版的。”收到最後一封退稿信之後的幾個月里,我一直跟她這樣說,“只要堅持下去。”

  “去爬每一座山,去趟每一條河,”她面無表情地唱了起來,接著又加 了一句,“……但是親愛的,要是你在途中,想嘔吐,那就低下你的頭顱。”

  那年秋天,貝絲的頭一直往下低,因為,她開始在早晨嘔吐了,這 是戀愛中的老調子。大概就是我們從王子街的意大利人小酒館里回來的 那個晚上造成的。在喝了許多勤地酒之後,我們幾乎是一進門就開始撕 扯掉了對方的衣服。雖然擔心一些諸如戴套的小細節問題,但我們並沒 有停下來。唉,酒後的激情,事後的指責,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真他媽蠢到家了。”因為宿醉,我們睡到第二天下午,早飯中飯一 起吃。在音樂廳吃飯時,貝絲這樣說。“尤其是在我生理期的中間段幹出 這事兒。”

  “不用擔心啦。”我說,“我的小蝌蚪也許遊不了那麼遠呢。”

  “現在我們就差一個孩子了。”

  “不會的啦,美女。”

  但是,毫無懸念,有了。“你想要留下他?”當那天晚上我們得知有了時,她問我。

  “肯定啊。”我說—但其實只是一半的肯定。關于當父親的念頭, 以及那累贅般的責任,都把我給嚇到了。但無論如何,我不想失去貝絲, 雖然她一直堅持要我們永遠都不結婚。我們住在一起的兩年期間,我至 少提過六次要結婚的想法,但一次又一次地被否決了。貝絲總是甜甜地 跟我說,她這樣做是為了長遠打算,咱國家的婚姻,對于咱這種準藝術 家來說,實在是過于小資了。現在回想起來,對于她強烈的個人獨立的想法,我心里一定有某種恐懼。我知道她愛我,也想跟我在一起,但對  于我來說,這還不夠。把它稱作男人的安全感也好—反正我就是要確  保,她不能輕易地離開我。所以,在發現我們已經是準父母了之後,我  千方百計地說服了自己:孩子,將會把我們永遠牢牢地拴在一起了。

  我也知道,出于 “無權選擇”的信條,貝絲從未有過打掉孩子的念頭。她那時已經三十一歲了,逝者如斯,時光不停,她的小說也未付梓。她心中當然也涌起了各種恐懼,恐懼步母親的後塵,但是,我溫柔地平  息了她的這些恐懼。我跟她說,我們會繼續在城里生活,她也會繼續她的工作。我們會請一個全職保姆來照顧孩子,她仍然可以在早上六點起床,寫幾個小時的小說後再去 《世界婦女》上班。我向她保證,一切都  如從前。

  “不可能還像從前的。”她說。

  “能的,會像從前一樣的。我們結婚後……”

  “我知道不可避免了。”

  “我們還是一樣的,我的意思是,我們還是一樣好,就像……”

  “你會永不放棄,對不對?”

  “誰會想要你放棄呢?”我說。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哪里啊,不會的。”我說著一把拉過她,深深地吻住了她。完了她雙手捧著我的臉,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我們不會後悔吧?”她問。

  “你知道的,我們不會的。”

  “我們藝術家的夢想還長路漫漫呢。”

  “我們會到達的。”

  “也許吧……但要是我在任何時候提議要搬到郊區去,就一槍崩了我。”

  十三個月後,當她驚慌失措地打來電話到我辦公室時,我沒有提醒  她自己曾說過的這句話。

  “你必須馬上回家。”她說,聲音無比驚恐,我的心沉了下去。亞當 那時剛六個月大,嬰兒猝死,腦膜炎,嬰兒腦炎……都有可能。

  “慢點說……”我鼓起勇氣說。

  “嘔吐物,”她邊哭邊說,“他被吐了一身的嘔吐物,一個混蛋的嘔吐 物……” 

  她說的混蛋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露宿在我們公寓對面,國王 大街上的一條小巷子里。

  貝絲還在休 《世界婦女》給她放的產假,她帶著亞當前往國王大街 散步。突然,流浪漢從巷子里跳了出來,就像騎在雷鳥上的摩西一樣四 下搜尋。他那長到肚臍眼邊的白胡須上,結著鼻涕塊。

  “可愛媽媽,哦,還有他媽的可愛寶寶。給可憐人一美元錢,啊?只 要可憐的一美元……”

  但他話還沒說完,臉就突然綠了,接著他的午餐便全部噴到了亞當 頭上。貝絲尖叫了起來,亞當也尖叫。醉漢被兩位開著巡邏車的警察給 帶走了。那個下午之後的時間里,亞當的兒科醫生收取了兩個心急如焚 的家長二百美元,就是為了確認他們的兒子沒有被那個低級生物的嘔吐 物感染上艾滋病毒、甲乙丙肝炎或鼠疫。十天過後,當我們帶著亞當在 華盛頓廣場公園散步時,他的推車輪子突然嘎吱作響起來,原來是碾過 了兩個碎玻璃瓶。接下來的周末,我便提議到康涅狄格州找所房子了。

  “我不敢相信我們要這樣做了。”當我對憲法新月路一所房子投標後, 貝絲這樣對我說。

  “我也是。但是,你看,我倆每天還是在城里,對不對?況且新克羅 伊登鎮對孩子來說很不錯,我的意思是,就像你自己說的,你不會想在 加爾各答帶大自己的孩子吧。”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知道原因所在。”

  “好吧,如果我們實在難以忍受,那就把房子賣了,再搬回城里去。”

  “我們再也搬不回去了。”她絕望地說.

  《柵欄》,貝絲的第三部小說,是在我們定居新克羅伊登幾個月後, 她開始寫的。我又漲了一次工資,自我也跟著膨脹了,做了一件慷慨的傻事,犯了一個好心的錯誤:我說服了貝絲放棄工作,全心全意地投入  到寫作當中。

  “你一年才掙兩萬七,我一個月就可以賺這麼多,”我說,“我們現在有余力讓你去潛心寫作了。亞當有保姆整天帶著。你還總是白天上班,晚上回來遣詞造句寫小說,太辛苦了……你還在等什麼呢?”

  她躊躇了一陣子,擔心整天待在家里不好,擔心與大城市里的生活 

  隔離了,擔心自己會再次失敗。但是我仍然溫柔而堅定地勸說著。為什麼呢?也許我是想要我們其中之一不再做準藝術家;也許是我莫名的男  子漢氣概發作,想資助妻子成為一個作家;也許,我就是要她坐在家里,等著失敗。畢竟,失敗者總是喜歡重蹈覆轍。

  貝絲花了近兩年的時間才寫完 《柵欄》。那個一直帶著母親早逝的心  靈創傷的、無知的未成年少女,現在在紐約的雜志行業更吃香了。但接著,情節急劇轉變,她嫁給了夢想中的皮膚科醫生,和他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一個偏僻小鎮。在那兒,她決定重新找回自己做畫家的靈感,但卻被懷孕拖累了。做母親的喜悅和專業成就的缺失感同時折磨著她,她  經歷了一場重大的婚姻危機,然後……

  接下來的篇幅是第四章的內容,是貝絲 布拉德的傳說。

  只有第四章還沒有成為現實,因為 《柵欄》還沒有找到出版商。她  的代理人,就是那對姐妹,很喜歡這部小說 (我私下里覺得,前兩章都  過于矯揉造作和孤芳自賞了)。《柵欄》過了二十四個出版人的手,最後  一封拒絕信到來時,貝絲已經懷上了喬希,更加感覺被庸常家務給束縛  了。她開始漸漸疏遠我。

  她的代理人梅蘭妮說:“我真是不明白,你大概是我最不幸的客戶了。也許你應該試著寫點別的,寫點不一樣的,不是基于自己的具體生活的。”

  我說:“你自己也知道,梅蘭妮說得對。你是應該嘗試一下不同的風格,嘗試一些全新的東西。”

  貝絲說:“我不會再寫小說了。”當我試圖向她闡述失敗主義的言論 時,她叫我閉嘴。于是,貝絲從此停止了她的寫作研究,並把注意力轉 向了美國殖民時期的家具。喬希出生了,他拒絕睡覺,貝絲則拒絕與我 過性生活,並且拒絕告訴我原因。她不停地買十八世紀 “金磚四國”的 古玩,我則不停地買暗房設備,我們都在回避著我們的婚姻問題,回避 它的僵持不下,停滯不前,癱瘓不堪。但我們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為什麼, 她在怨恨我讓她重蹈母親的覆轍,讓一個才華橫溢、獨立自主的女人,慢慢枯萎在月票居民地 。

  我建議婚姻咨詢,她冷笑。我建議暫時分居,她聳聳肩說:“只要你 願意,隨你的便。”我說,這不是我想要的。“那就留下。”她說。我說我 們需要談一談我們之間的問題。“什麼問題?”她說。我說那我們就別談 了。“我們現在就談。”她說。我說,好,現在就談,但不談我倆的問題。 “那談什麼問題?”她說。我說,事實上,你在責怪我做的每一件事。“是 你想結婚,”她說,“你想搬來這兒,想要我放棄工作,全職寫作。還說 什麼談一談 ‘我們的問題’,全都是你想要的!”我說,我一點兒也沒有 強迫過她,沒有強迫過她去做任何事。“是啊,”她說,“你每次都只要用 說服那一套,你從法律學校學來的嘛。”我說,這樣說就不公平了。“你 還敢跟我說什麼公平不公平?”她的聲音顯然已經氣得發抖了。“這里邊 根本沒有什麼公平可言!”我說,那至少讓我們好好談一談……她打斷 了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我們之間沒有問題。”說完她便走出了房間。 我知道,我已經失去她了。

  “你租下了那間電話亭還是怎麼的?” 

  我陡地回過神兒來,才發現自己被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婦人審視著她拎著一只亨利 本德爾百貨的破購物袋,里面塞滿了舊報紙。

  “抱歉。”我說著,走出了電話亭。

  “你應該的!”她在我身後喊道。

  我很想對她喊回去:是啊,我很抱歉,好多好多的抱歉!

  我匆匆穿過了第七大道,避開了那些衣著光鮮的人,避開他們衣服  移動的路線,向北走了兩個街區,接著向西走到了第三十三街上。他知道我要來 (來之前我已經在辦公室里打過電話)。當我走近前門時,泰德  已經打開門在等著我了。

  “布拉德先生……”他微笑著喊我。

  泰德是厄普頓相機連鎖店的經理人,高端攝影器材的經銷商。他年  齡和我不相上下,頭發有點稀疏,無論冬夏,總是穿短袖襯衫。他對我  總是殷勤周到,非常和善,因為我是他最大的客戶。在過去兩年的時間  里,我在他的店鋪里花了近兩萬美元,這就是他如此喜歡我的原因。這  也是他為什麼打開門在等著我的原因,他對我說:“來,這里。”

  這是佳能新款的頂級EOS-IN 單反遙感鏡頭相機,有著令人嘆為觀止  的配備。五點自動對焦,多重測光模式,能達到最佳影像效果,還有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電機驅動器,每秒鐘可以拍攝十幀畫面。它正是那種  可以記錄轉瞬即逝的新聞事件的機器,在高速進行的體育賽事中也用得著,就如印第500 的賽車。

  讀完 《時尚攝影》上的稱讚評論之後,我便下了訂單。我知道這款  相機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實際用途,它會像我其他相機一樣,大部分時間  待在我的收藏架上。但我仍然想要,因為,它畢竟有著目前市場上最好  的電機驅動器,我必須使自己保持在設備潮流的最前端。畢竟,我仍然  還是一個準藝術家—而且已經是一個能付得起兩千四百九十九美元的  額外稅買一件日本貨的準藝術家。

  泰德在展示臺上為我打開了這款相機的包裝。它令人傾倒:啞光黑  色漆面,結實而又光滑的機身,堅固的鋁合金壓鑄底座,精妙的人機工程學設計,手握處嚴絲合縫。機身還使用了恰到好處的加重穩固,六十 毫米、一比十四的鏡頭更不是吹的,比清風更清,比清水更凈。新聞工作的完美眼睛。

  “試試快門。”泰德說。

  我按下了黑色按鈕。就像扣動了手提衝鋒槍的扳機,激烈的噠噠噠 聲響起,電機驅動器旋轉了起來。

  “四秒鐘至少能連續拍三十六幀。”泰德說,“這是它最快的速度了。 不過我覺得這款單反,最合您意的應該是它先進的多點控制係統,五點 測光模式的使用選項。”

  “你覺得我得用它的自動變焦閃光燈?”

  “您這話就是說笑了。”泰德說,“您訂購這個,不過是為了避免以後 您……”

  “知我者也。”

  “您正想著投訴上次買的那個閃光燈,抱怨它為什麼與九十五毫米的 長焦鏡頭不兼容吧?好了,這個佳能新品不僅能配置二十四毫米至一百零五毫米之間的長焦鏡頭;而且,要是用它本身的內置鏡頭,您也能獲 得十八毫米的完全廣角視覺,在微光條件下,也能拍出完美的風景照。”

  “這個要花我多少錢?”

  “標價是三百三十四美元,但我會給你一個標準行價的八折,還搭贈 一個可任選的裝機包。”

  “買了。”我說。

  標準行價的八折。泰德真是個精明的商人。從三年前我第一次走進 他的店里起,他就從來沒問過我是做什麼的 (盡管我的衣著以及我在他 店里大手筆甩出的錢已經十分明顯地證明我是一個純粹的華爾街貨)。相反,他總是把我當做專業人士,而且一直保持我們之間的交流緊緊圍繞 在高端攝影器材上。但我卻常常想知道,他是否只是把我看做一個肆意 揮霍錢財的西裝客,一個喜歡購買各種自己幻想中的奢侈品的暴發戶。因為這些奢侈品即使是重量級的攝影師也不會自己購買,它們實在是過  于燒錢了。當我遞過美國運通白金支付卡來為這些荒謬的玩具買單時,  他是否也注意到了我臉上交織著內疚和不安呢?

  “和稅一起,總數是兩千九百四十七美元。”當刷卡機嗡嗡作響,吐  出一張消費憑單時,泰德對我說。

  “好的。”我聲音有點嘶啞,當在憑單虛線上簽下名字時,我發現自  己手心出汗了。花將近三千美元買一臺並不需要的相機,我不知道這樣揮霍家財,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因為感到絕望,還是得意忘形?只不過,我還不是揮霍,三千美元對我來說,不過是一點兒零錢。

  “介意我用一下電話嗎?”我問。泰德遞給我一個無繩電話。我掏出電話卡。“不必了。”泰德說。摁下家里的號碼後,我等待著。響鈴一次,  兩次,三次……四次……

  “你好,這里是本和貝絲……”

  我摁掉電話,接著撥打辦公室的號碼。

  “有留言嗎?”愛斯特爾接起電話時,我問道。“一些工作電話,沒有特別著急的。”“我妻子呢?”愛斯特爾微微停頓了一下,然後說:“對不起,布拉德先生。”我煩躁地咬了咬嘴唇,把電話還給了泰德。他似乎  對我的電話不以為意,也忽略了我聲音中的不安情緒。       “你真該慶幸買了這臺EOS ,”泰德說著拆封一個嶄新的天霸威卓的包(世界上最好的相機包,如果你相信他們的廣告的話。可是,我已經有三個了)。他把我的新相機、各種配件和相機包裝在了一起。

  “呵……我並沒有買那個包。”我說。

  “我們管這個叫店家買單。”

  “多謝了,泰德。”

  “不,該我說謝謝,布拉德先生,像往常一樣。您知道,如果您有需要,我們隨時恭候。”

  如果您有需要,我們隨時恭候。買賣上的安慰。但當我往東走向第三十三街時,這句話沒有帶給我任何安慰的感覺,反而只有焦慮,特別 是當我看見溫迪瓦格納徑直朝我走來時。

  “嘿,你也在這兒啊,本 布拉德。”

  今天她沒穿格子短裙,而是穿著渾身放電的黑色阿瑪尼套裙和白色 絲綢T 恤。她的金發剪成了時髦的奧黛麗赫本短發樣式,體形完美, 暗示著高貴的出身和良好的保養。她身邊是一個高個兒時髦男,一身范思哲,戴橢圓鏡片的眼鏡,扎一個灰色馬尾辮。他瞟著我身上的伯貝里雨衣和厄普頓相機店的購物袋,流露出厭惡的輕蔑來。溫迪朝我飛吻了 一下。

  “本,這是喬丹 朗費羅,我的編輯。本是我在新克羅伊登的鄰居。”

  “遠鄰。”我說 (她和她那可惡的老公確實住得離我們有一英里遠)。

  “你是要回家,是不是?”她說,“買東西了?”

  “一些攝影器材。”我說。

  她轉向時髦男。“本是一個攝影師,也恰好是個律師。你給律師出書 的,是不是,喬丹?”

  他露出牙齒,勉強一笑。“我一些非常優秀的作者都是律師,”他說, “你也寫作,本?”      “他寫遺囑啦。”溫迪說。

  我很想掐死她,但我只是微弱地笑了一下。喬丹看了一下表。

  “我得走了,本。”溫迪說,“新書的大型評論會。周六你和貝絲去哈 特萊家吃飯吧?”      下了出租車回到辦公室,我真想一拳打穿一扇窗。本是一個攝影師, 也恰好是個律師。賤人。新書的大型評論會。靠,一九九五年的普利策 文學獎還會頒發給他媽的溫迪 海明威的 《做肉糕的三百六十五種方法》 呢!

  經過三個小時內容充實的遺產信托協議的分析研究後,我終于停止 了出拳的衝動。這時,愛斯特爾的電話進來了。

  “您的妻子在二號線,布拉德先生。”

  我心中涌起一股熱浪。努力把聲音調得愉悅,放松,歡快。

  “嘿,是我。”

  “不方便說電話?”她問,聲音出乎意料地和悅。

  “完全方便。”

  “嗯,我只是想說……孩子們和我已經邀請了簡 西格雷夫一家來吃  晚飯。”

  “沒問題。我可能要工作到晚點兒,大概七點四十八分可到家。”

  “我給你準備了一些東西吃,如果你想……”

  等等,我們實際上彼此都很客氣……

  “一點點就行了。”我說。

  貝絲 布拉德笑了起來。還有希望。

  “今天還好嗎?”她問。

  感謝你,老天爺!兩周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扔給我一個輕松的話頭。我決定閉口不提傑克的事。

  “還不錯,要不是愛斯特爾因為可卡因的事挨處分了的話……”

  貝絲 布拉德又笑了起來。和平終于宣布到來。

  “你怎麼樣呢?”我問,“你起床後幹什麼去了?”

  “沒幹什麼,和溫迪在格林威治吃了一頓美美的中飯。”

  “溫迪 瓦格納?”我說。

  “僅此一個吧?”貝絲咯咯笑著說。

  我努力保持鎮定,“那麼,溫迪怎麼樣?”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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