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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報應

時間:2012-12-27 08:36   來源:中國臺灣網

  2961  死亡不是報應

  我從他的神情看出來,他已經放下和死亡的搏鬥,轉化而來的是一種謙卑與順服。

  你有沒有和人討論過這樣一個問題:你希望活到幾歲?

  超理性的人可能會說:“討論這種問題豈不是杞人憂天、庸人自擾,活到幾歲是人可以決定的嗎?”

  但我還是想討論,也常想到這個問題。我常在想,一個人對生命長度的期待究竟依據什麼因素?生命的長度與質量二者,人較重視的是什麼?一個人活得久、活得老究竟象徵了什麼意義?又代表了什麼價值?

  有這些疑問,主要來自我感受到社會似乎有股強烈的價值聲音:生命的長度比一切都重要。如果一個人活得沒有質量,一個人承受了過重的身體與心靈痛苦,他仍是被期待要盡力維持生命,絕不能想到會死的可能。

  即使是確定為不治之症的病人,或者已活一大把歲數的長者,我們也絕不允許讓死亡有發生的可能。

  印象中,宋美齡女士過世時的歲數,已是多出常人平均年齡許多,堪稱超級人瑞,但在新聞報道中,得知她死訊的晚輩仍是難以置信,淚流滿面對著鏡頭說:“她不該死的!”我能理解這位晚輩想表達的是對于這位長輩的不舍與懷念,但同時,我在想另一個問題:“究竟有誰是該死的?”

  她的年齡已跨越一世紀之久,都被視為是不該死之人,那麼六七十歲的人肯定更沒有理由該死。那究竟誰該死?

  許多人可能會想到一個答案:作姦犯科的壞人是該死的。

  如果你也有這樣的想法,就一定可以理解。我們的社會如何地將“死亡”和“報應”、“罪有應得”畫上等號,也難怪乎當死亡發生在一般沒有作過姦、犯過科的老百姓身上時,多令人難以接受,讓人想責問老天:“老天無眼,竟帶走一個良善、沒有做過壞事的好人。”

  我曾有一個經驗,有一天探訪了三位中年病人,三位病人都是四十到五十歲之間的年紀,他們都是突然被告知罹患不治之症的,可想而知他們的錯愕與不甘心。他們是分屬不同病房的病人,照理來說並沒有談過話、交換過心情,但他們在那天都問了去探訪他們的我:“蘇小姐,你告訴我,我是壞人嗎?為什麼我會得這種病?我從未做過什麼壞事,為什麼我要得這種病?”

  這個問句反映了他們受震驚、覺得不公平的內在心理,也反映了我們身處的社會文化是如何看待生病與死亡這些事。在我們的想法中,被我們視為好人、被我們認為是盡忠職守的人,是不應該遇到生病與死亡的事,這些事是那些“惡有惡報”的人應該遭受的才對。

  就因為這樣的思維,生病與臨終的人才會面對更大的窘境與煎熬,他們百般不解自己並非是惡人、做壞事的人,為什麼一生命運坎坷多劫,得不到好的報償?

  這種將世界二分為“獎賞”與“懲罰”的世界觀,自古以來無論東西方世界皆有跡可循。我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松動我從小被灌輸的善惡二元論認知觀點,開始願意去看除了善惡觀點、黑白觀點之外,還有許多的灰色地帶與多元觀點,並非能以簡單的獎賞與懲罰、善與惡的觀點就能解釋所有事情,回答所有疑問。

  我曾和一位八十五歲的老年人對于“死亡是報應”之說有一連串對話,這段對話讓我更發現“懲罰”的世界觀多麼讓人受苦,也多麼讓人的思維與心靈受到捆綁。

  那是在一個早晨,由于我沒有看見老人出房門和團隊一起晨禱,正覺得奇怪。照往常,老人應該會起個大早,在大廳等候,等到團隊成員到齊,他會和大夥一起唱詩歌,做一天開始的禱告,但那天早上他缺席了。護理人員說他的身體狀況不好,越來越虛弱無力。于是,我到他住的病房,想了解他的情況。

  一進房,便看見他非常憔悴,愁容滿面地望著天花板。看得出來他沒有睡好,精神不佳,心情也不佳。我挪近椅子到他的病床邊,問他是否一夜沒睡好?

  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緩緩地點點頭。

  我又問,是身體不舒服而沒睡好,或是心里有事?

  他說,都有。

  我繼續問:“心里的事是什麼?令你這麼難受?”

  他忽然有點激動地說:“我又不是壞人,為什麼我要生這種醫不好的病?為什麼我要死了?”

  我有點驚訝,老人之前從未有過這些語言,也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疾病。

  我問他:“怎麼突然有這些想法?是發生什麼事,或聽到什麼話了嗎?”

  他搖搖頭說:“沒有,只是身體真的很不舒服,很不好。”

  我聽後,有個假設產生,老人似乎體察到身體的變化,甚至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而之前,因為疼痛與症狀都被團隊照顧得很好,所以老人雖抱病在身,卻沒有深刻感受到自己身體的惡化。

  老人看起來真的很憂愁,他真的找不到任何理由來解釋為什麼他要遭受這一切。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沉默中,我在想老人似乎是突然才意識到他的生命有限制,在他的思想中,死亡並非是生命自然的歷程,而是和懲罰與詛咒有關。

  于是,我期待從談別人的死亡來破解這個迷思,同時,也讓老人較少感到威脅(直接和臨終病人談他們的死亡,若時機不對,很容易引起他們的恐慌與焦慮)。

  我忽然轉了一個話題問老人:“阿伯,你的爸爸還在嗎?”

  他搖搖頭說:“早不在了。”

  我說:“不在了啊?那他是幾歲不在的啊?”

  他回想了一下說:“我阿爸比較早逝,四十幾歲就不在了。”

  我問:“生病嗎?”

  他點點頭。

  我又接著問:“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很有興趣地回答:“他是一個很好的人,為人很熱心,常常幫助鄰里的人,大家都說他是一個大好人。”

  我讚嘆地說:“哇!他真是一個好人,每個人都讚美他!”

  他十分認同地說:“沒錯,他的確是個很好的人。”

  我又問:“阿伯,那你的阿母呢?”

  他苦笑了一下:“她也走了,走了好久了。”

  “她也走了嗎?那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好奇地問。

  他很認真地說:“我阿母是一個很照顧孩子的人,對人也很好。”

  “所以,他們在你的心中是很好的父母,很好的人。”

  他十分同意地點點頭。

  “可是,阿伯,他們都好早就離開人間了,好早就過世了,他們豈是壞人?”

  阿伯聽到我的問話後,突然一驚,似有不同感受地說:“不是的,他們不是壞人,他們是真正的好人。”

  我握著阿伯的手,緩緩地說:“阿伯,人死跟是不是壞人、好人沒有關係,而是人的生命真的脆弱,真的有限制,人的生命有一天都會有終點,就像你的父母一樣,他們並非是壞人,但身體有限制。”

  他低頭靜默不語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來對我說:“蘇小姐,我知道了,謝謝你。”

  我從他的神情看出來,他已經放下和死亡的搏鬥,轉化而來的是一種謙卑與順服:謙卑地知道生命有限,順服地接受大自然的運行,不需再費力地抵抗死亡,也不需將自己生命的結束視為一種報應和詛咒。

  我實在很感謝他的父母,因為他父母的生命讓他尊重與敬愛,使他在回想父母的生命時,能有好的感受與想法,也使他有機會去重新理解、重新建構死亡這件事的因果。

  後來,沒幾天,老人果然如他自己的預感一樣,生命畫下了休止符。或許有人會認為是老人放棄了求生的意志,才讓他這麼快離世,但我卻不這麼看,也不這麼想。在我的經驗中,我深深相信當人接近死亡時,會有一些不同于常人的敏感度與直覺,那種對死亡將至的預知,和因為身體疼痛、不舒服而想要求死、意志消沉的人是不同的。預感到自己的死亡將近的人,會想要和死亡做最後的搏鬥,但往往是無力挽回的,當然更不是簡單的“意志力”就可以抗衡的。因此,瀕臨死亡的人在心靈沒有準備好離開的情況下,有些會激動,有些會沮喪,有些會憤怒,有些會哀傷。

  如果,周圍的人都給予最大的包容、理解與關愛,陪伴他們化解內在有所衝突、有所遺憾之處,他們的死亡便能有機會帶著寧靜與安詳、平和與無憾。這就是臨終關懷的意義:讓人在死亡時,靈魂不是帶著沉重的怨懟與傷痛,而是可以輕盈、自由,在一處充滿愛與光明的地方安息。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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