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早,克萊爾和科廷研究獎學金項目的其他同事聚集在一家非常明亮的自助餐廳里,參加科廷稱為“初步診後剖析”的早餐會。這個會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一種儀式,科廷將在會上對他學生前一天的工作表現一一進行評判。
然而,在他學生們的眼里,這個早餐會更像是一個暴君的每日砍頭會,雖然會議都是在匆忙的早餐中進行,但是他們卻給它起了一個不無嘲諷的名字——“最後的晚餐”。
今天,星期六,也一樣。科廷要求他的學生周末也必須到醫院探視病人。“他們發病的時間是不能選擇的,”他告訴他們說。“所以,我們探視病人的時間也是不能選擇的。”
今天的“初步診後剖析”從一開始就顯得非常溫和。科廷手里端著一杯蛋白質果昔,于6點15分準時到達。克萊爾唯一感覺不舒服的是自己身上穿著的實驗室工作服(她已經在實驗室里工作一個小時了)、牛仔褲和運動鞋,而在場的其他同事不是西裝革履就是穿著裙子。科廷繞著桌子慢慢地踱步,向學生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他們一一作了回答,一切進行得波瀾不驚。克萊爾知道很快就要輪到她了,她相信她已經做好了準備,也一定會毫發無損地渡過這一關。或者說,她自以為是這樣的。
“沃特斯醫生,你對昆比的診斷結果是什麼?”科廷問道。
“精神分裂型人格障礙。”她毫不猶豫地作出了回答。
“根據是什麼?”他問。
“根據他對壓力源和內心衝動的生理反應所作出的描述,以及他重述自己的故事時身體大量出汗的特點。”她回答道,決定再加把勁,繼續說下去,“我準備給他開維思通 ,再加上一種抗抑鬱藥。”
“根據你的診斷和治療方案,你是否認為昆比已經具備了出獄的條件?”
“根據他以往的表現和治療的情況,看起來他的狀態很穩定。”
“我沒有問你他‘看起來’怎麼樣,醫生。”科廷道,犀利的目光倣佛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內心,“但是,既然你講到了這個問題,我要說:昨天他在那間屋子里的表現‘看起來’絕對他媽的不穩定。所以,我要再問你一次:他已經具備釋放出獄的條件了嗎?”
克萊爾慌忙應付道:“我還不掌握足夠的事實和數據,難以下結論。”
“事實和數據。”科廷看了看在場的所有人,帶著明顯的嘲笑口吻重復道。學生們都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沃特斯醫生,我的觀點是:你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的生理反應上,而根據一個坐在你辦公室的病人的血壓、呼吸和心跳,根本就不能預測出他一旦出現在大街上,會不會再次陷入麻煩之中。”
“他必須每周見我一次。我會……我會通過治療隨時評估他的精神狀況。”克萊爾結結巴巴地回答道。
“要是再像你昨天的做法,你就不用對他進行治療和評估了。”科廷說道
“但是,我昨天已經設法讓他講出了自己的故事。”克萊爾為自己辯護說。
“你昨天是設法讓他講出了自己的過去,”科廷批評說,“但是,當他一說到他感到害怕的時候,你就退縮了,投降了。你沒有繼續提出你應該問的問題,而是把話題轉到了藥物的問題上;你沒有進一步深入問題的實質,找出你的病人害怕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科廷再次把目光轉向他的所有學生,但是克萊爾知道他下面要說的話仍然是針對她的。“這個研究項目不是住院實習,”他說,“你們治療的病人不是患有注意力不足症的孩子,也不是總以為自己的孩子喜歡作弄人並因此患有焦慮症的家庭婦女,只要你開幾片阿普唑侖就可以大功告成。我們是這個世界上為昆比那樣的人把門的人,只有我們才能決定他們能不能重新回到這個社會之中。夥計們,這可是至關重要的‘聯賽’,我們同每一個病人的每一場較量都必須打出‘全壘打’,否則社會上不知道哪些人就會受到傷害,甚至會丟掉性命。”
科廷的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劃過,希望他的話能夠真正進入他們的腦子里。“現在,五分鐘之內你們都到樓上去,”他說,“沃特斯醫生,你留下。”
克萊爾深深地陷入緊張的精神狀態之中,沒有注意到同事們紛紛向她投來的同情目光。
等其他學生都離開後,科廷不以為然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然後問道:“你身上穿的是些什麼東西?”
克萊爾心想,穿什麼又有什麼關係,這種想法立刻就表現在了她的語氣里。“早餐前我一直在實驗室工作,”她回答說,“我不想我的裙子和襯衣被腦物質弄臟。”
科廷嘆了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里流露出譏諷的同情。“實驗室,”他說,然後突然問道,“你當初為什麼要接受這個研究獎學金?”
“因為我想弄懂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了不正常的犯罪心理。”她看著他的眼睛回答說。
“我之所以把你帶到這里來,是因為你很有才華,”他繼續道,語氣開始緩和下來。“這一點沒有任何人懷疑過。而且,我認為從本質上講,你確實具有從事這項工作的潛質。但是,在這個行當里,僅僅具有潛質是不夠的,你必須把它發揮出來。”
“發揮出來?”
“信心,外向性,甚至多少有一點兒自戀。”科廷解釋說。
“我可不是什麼節目主持人,”她賭氣道,“我是一個精神病醫生。”
“當一名精神病醫生不是在別人面前揮揮你的醫學文憑和處方本就可以做到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問他。
“你不能把開藥當成拐杖,以此回避直面病人的挑戰。”科廷回答。
“拐杖?”克萊爾問道,聲音越來越高,“我是一個科學家,我搞研究——從神經化學的角度尋求產生犯罪行為的原因。”
“我不管你的什麼角度,”他說道,“我昨天所看到的是一種反應形成 ,一種掩飾,這是防衛機制在起作用,這種做法在這里行不通。早餐會結束,你可以走了。”科廷站起來,轉身向門口走去。
克萊爾受夠了,對著他的後背問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說,我根本就不是幹這一行的料?”
科廷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了微笑,好像他已經料到她會叫住他。“我不會剛剛幹了第一天就讓你打包走人。我同菲爾伯恩醫生已經討論過你的表現,她想見你。”
“現在嗎?今天可是星期六?”
“她現在正在她的辦公室里等著呢。”
科廷離開了。克萊爾禁不住想,他把決定她未來的責任推卸給了自己的老板,這是他的一種消極進攻。她現在只能期盼菲爾伯恩不要把她一棍子打死。
“吸血鬼”今天身穿一條深灰色的寬松長褲和一件灰色的真絲襯衣,涂著黑色的嘴唇和指甲,確實給人一種陰森可怕的印象。但是,當她走進菲爾伯恩的辦公室以後,卻立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因為她驚訝地發現這里的擺設格外溫馨:沙發上扔著幾個奶油色的羊絨抱枕,一個水晶花瓶里插滿了清香的白玫瑰花。菲爾伯恩的態度非常熱情,就好像見到了一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她一邊把克萊爾帶向一張舒適的皮椅,一邊告訴她說她對克萊爾加入這個研究計劃感到很高興。這時,克萊爾突然看到了挂在牆上的幾把漆面中國折扇,這種裝飾是在暗示來到這里的每一個人:在這間辦公室里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不允許外傳的。
菲爾伯恩以拉家常開始,問了問克萊爾的家庭狀況和過去的經歷,從而使她緊張的戒備心情完全放松下來。她意識到,今天的談話可能會比接受一次心理治療要溫和些。她們接著談到了克萊爾的兒童時代,總體上講她的童年還是幸福的。但是,就在這個時候,菲爾伯恩提出了克萊爾明知躲不過但是又害怕她提出來的問題。
“你還記得小時候是否經歷過什麼特別害怕的事情嗎?”
克萊爾低下了頭。她雖然喜歡這個女人,但是還不準備把自己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告訴她。她想蒙混過關。
“當然有。你也知道,就像什麼魔鬼呀、蛇呀什麼的,就是一般孩子害怕的東西。”
菲爾伯恩卻不吃這一套,不過她仍然表現得十分友好。她問克萊爾:“當昆比先生問你是不是有過害怕的經歷時,你退縮了,立刻改變了話題。我懷疑,一般孩子害怕的東西不會使你做出這樣的反應。”
“我之所以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是因為這個問題同他的治療毫不相幹,”克萊爾回答說,她想盡量想讓自己的話帶有職業色彩。“我們到那里去不是談論我的。”
“但是,我們到這里來卻是談論你的。”菲爾伯恩說,“科廷今天早上對你很嚴厲,是不是?”她說的確實是事實。
克萊爾意識到,科廷唱的是紅臉,而菲爾伯恩唱的是白臉,她不想同她周旋下去。
“我認為,我穿什麼衣服對我治療病人的效果沒有任何不利影響。”
這句話是否引起了菲爾伯恩的擔憂,從她的表情上絲毫也看不出來。她繼續問道:“你自己認為適合這里的工作嗎?”
“我認為很適合。不過,我可能確實犯了一個錯誤。”
菲爾伯恩把頭歪向一邊,一只手擺弄著脖子上的珍珠項鏈,正考慮應該如何評價克萊爾的這句話。
這時,一陣雷聲突然從遠處傳來,把克萊爾嚇了一跳。她立刻把自己的恐懼掩藏起來,希望菲爾伯恩沒有注意到她的反應。
“雷雨就要來了,”菲爾伯恩看著克萊爾說,“不過,應該很快就會過去。”
“但願如此,”克萊爾說,然後又點了點頭,“今年的雨已經下得夠多了。”
菲爾伯恩微微一笑,說:“克萊爾,在這個項目中,我們關注的問題無所不包——既有現在的也有過去的——其目的就是幫助病人擁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而你呢,過分關注現在的問題,只看重大腦中化學物質的作用。我認為,這樣做你就脫離了病人的歷史,忽視了他生活中的親身經歷。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醫生,我非常尊重你。我知道病人過去的經歷至關重要,我們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相當程度上是由我們過去的經歷所決定的。所以,當昆比先生不願意談論他兒童時代的生活時,我設法讓他敞開了心扉。”
菲爾伯恩俯身向前,對克萊爾說道:“但是,當他問你是否也有過讓你恐懼的經歷時,你卻閉口不答。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克萊爾回答說,但她心里很清楚,菲爾伯恩是一名頂尖的專家,要想糊弄這樣一個人是根本不可能的。
菲爾伯恩的眼睛注視著她。“沃特斯醫生……克萊爾,”她說道,“我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也有各自不同的觀點,但是我們都是心理醫生,這就是我們的共同之處。我不會說自己什麼都懂,但我從事這一行已經很久了。因此,有一件事我非常明白:如果你不能實事求是地面對你自己的問題,那麼你是不可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心理醫生的。”
“我自己的什麼問題?”克萊爾問道,但是她心里卻知道答案。
“你的過去,”菲爾伯恩回答道,言語中沒有絲毫的傲慢口氣。“不管那是什麼問題,但是很顯然,你不願意在這些病人面前重溫那段經歷。”
“我的過去同這個病案毫無關係。”克萊爾仍然頑固地堅持說。
“不,親愛的,當然有關係。”菲爾伯恩說,“你必須選擇如何面對你自己的心魔,因為如果不能泰然面對這個魔鬼,你是很難承擔起這項工作所賦予你的巨大責任的。”
又一陣雷聲傳來,這一次聲音更大,距離也更近。克萊爾無法控制自己,身體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也許你是對的,”她承認道,“確實有一些事情一直困擾著我,我也許應該同你談一談。”
“很好。”菲爾伯恩說,立刻站了起來,“我們現在就把談話的時間定下來,每周兩次。”
克萊爾站起身,菲爾伯恩帶著她向門口走去。
“我們內心都有雷鳴電閃的暴風雨,克萊爾,關鍵在于我們能不能泰然處之。”
我們內心的暴風雨。菲爾伯恩的話在克萊爾腦海里不斷地回響。也許,她能夠幫助我找到擺脫困境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