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大同不曾成就的時代,說國家是人類生活的最高本據,這句話恐怕不太適當吧。無論帝國的主義如何,既然是國家,就不能不受“國家是武力造成的”這一個原則所支配。古人講政治,說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孫子論兵,說是“兵者,國之大事”。所以說到建國,絕不能離開兵力。不單不能離開兵力,而且若不是舉國的民眾在一個意志的下面團結起來,認定軍事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上下一心,作真劍勝負的預備,是決計不成的。日本建國的思想,在前幾章已經講得很明白,他是在一種“民族的宗教信仰”下面統一起來的新興民族。他們把古代的“滿津里古登”(政治)復活起來了,他們所信仰的,是男性萬能的君主神權,是武力中心的統帥政治,而“祭祀”,是他們理論上的政權出處。在這樣一個國家組織之下,又當四圍環境惡劣至極之時,其由封建政治一變而為軍國主義的近代帝國,這是毫不足奇,而且在當時也是很應該的。
日本民族在現代總算是強盛起來了。雖然在文化上,西洋諸國不過曉得日本是一個富于溫泉而風景秀麗的地方,是一個以仇討和情死為道德中心的民族,而同時把“浪子樣”看成日本社會倫理的標準,把“日本文化”和“小兒玩具”看成同等的東西,然而到底不敢輕視日本的國力和民族力。從東方全體來看,日本維新的成功,的確是有色人種覺悟的起點,是東方民族復興的起點。前面幾章,把日本“祀”的起源變遷大約說過了。就戎的方面來看,日本是怎樣的組織呢?這也是我們不十分留意的。
軍國主義這個東西,不僅只是一個思想上的表現而已。如果它僅只是一個思想的表現,絕不能成就一個偉大的勢力,一定要成為一種制度。這一個制度,是以軍事組織的力量作政權的重心,一切政治的勢力都附從在軍事勢力之下,一切政治的組織都附從在軍國組織之下,必須這樣,才能成為軍國主義的國家。如果不然,即使擁有很多的兵,我們不能說它是軍國主義的。譬如英美那樣帝國主義的大國,我們不能承認它是軍國主義,而黑山國那樣一個小國,是很的確的軍國主義。這一個道理,很多人是認識錯誤的。
日本軍國主義的組成要點何在?我們第一要看它軍權、政權是統一在什麼地方,所謂統治權的行使,是握什麼機關之事,國防、外交、財政、教育、工業這幾個重大的政治機能,是如何運用。第二要看軍隊組成的制度如何,壯丁訓練的普及程度如何,動員的設施如何,社會的風紀如何。我們要能夠從這兩點仔細觀察時,就可以曉得,到日俄戰後幾年止,日本的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軍國。雖然是開設了議會,制定了憲法,然而政權的重心完全是在軍事機關,操縱政權的主要人物完全是武人,議會不過是調劑民眾勢力與軍事勢力的機關。內閣的主要任務,是以民眾意思和統治者意思兩個重要事實作基礎,從實際工作上打理政治的分工合作,使軍國的企圖能夠確實成立。而且就整個政治機能上看來,內閣的權能實在薄弱得很,與其說它是內閣,毋寧說它是最高行政會議;再從財政上看,統制分配的基礎,完全是軍國的利害,而不是國民經濟的利害,分配的實際,是把軍費作為主要目的,其他一切政費都不過是剩余分配的地位。皇帝的稱號恐怕不能確實掌握軍國,于是再加上陸海軍大元帥的稱號。軍令機關以大元帥幕僚的意義,完全獨立于內閣之外,直隸大元帥之下,不受政治上的任何動搖。掌握政治中樞權能的樞密院,在一方面是皇帝的政治幕僚,另一方面是政權的最高集中點,而實際上卻是軍令機關的政治代表處。外交方針、財政方針、教育方針都以國防計劃為基本,所以外交是軍事交際,財政是軍需,教育是軍事訓育。這一種關係,在思想上固然看得出,在政治上、在法律上,也可以看得出來。日本的政治組織,所以不能學英美,並且不能學法國,而必須學德國的緣故,就是為此。由此看來,我們可以明白,一個國民的哲學,是說明他的行動,而不是指導他的行動。近數十年當中,各國的思想傳到日本之後,盡管可以風行一時,而能長久存留在日本,而且化成日本人的思想,在行動上的,只有適合于它這一種國家目的的思想。反之,則只限于學者的研究,少數人的玩賞,而不能發生實際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