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
第二天他為她停留下來。他本來該離開,但是他留下來。他說,我要再見到你一次。
他等在豪華的酒店大堂里,背對著她。她在二樓走廊的欄桿邊,一眼就看到他。人那麼多。在每一個陌生人喧擾擁擠的地方,只要是你與我在人世交會的時地。只要你在,我就能夠知曉。
她看著他穿著黑色外套的背影,微微窩起來的無限落寞的輪廓,這樣熟悉。她一定曾經從他的背後靠近,環繞住他的腰肢,然後把左臉無聲地貼在那強壯的背脊上。她靠近他。輕聲喚他。看他回過頭來。一張好看幹凈的臉。他就是一個她想要的男子。沒有幻覺,沒有其他,始終都是這樣平淡。是屬于她自己的驚心動魄,在內心發生的事。
那個晚上他們做了什麼。不過又是換了三家酒吧,百般挑剔,最後選了酒店里小小暗暗的一間。不過又是點了一杯冰水,一瓶啤酒,然後為對方點燃一根香煙。不過又只是坐足四五個小時,一直這樣靜靜地坐著。有稍許疲累,但從無厭倦。即使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世界是被隔絕起來的。潛伏在海底的三千米,是只屬于我們的幽暗寂靜的綠色海底,倣佛可以長久交歡,直到死去。
她說,今天我不再讓你送我回家。一會兒我們必須在門口道別。他說,不行。她說,那我一會兒就能夠想到辦法逃脫。他說,你做不到。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來。那我們試一下。好。你可以試。但你逃不走,你可以想任何方法,但最後你只能認命。相信我。
我先去一下洗手間,順便查看一下地形。你怕不怕我即使不穿大衣不帶包,我也會在門口攔住一輛出租車就逃。他說,我信,我一樣可以再追上你。那我走了。好的。你走。他的眼睛盯著她。
她獨自走到酒店的大堂里,看到大落地玻璃窗外面燈火闌珊的城市。已經淩晨兩點,他們需要再次道別。而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拖無可拖的告別。她回到酒吧,看到他已經結賬。桌子上的香煙又已空空如也。抽了所有的煙,就是告別的時候。
她在第三天的早晨醒來,想象他即將離開。獨自去一家熟悉的日本小餐館吃面條。她戴著一副紅珊瑚的舊銀耳環,珊瑚很老了,上面有蟲咬的噬洞。他說過,我們都很老了,為什麼會在變老的時候遇見。她坐在空蕩蕩的店堂里,看到陽光透過格子窗投下班駁光影,移動在她素白的手指上。但是她還這樣的年輕並且美好。
我是一個你以前從未曾遇見的女子,這樣的好,你以後不會再碰到。即使有其他的女人,那亦是另外的。他說,是,我很清楚。你知道,你很少會有機會遇見這樣清楚分明的感情。你有痛嗎,如果有,那麼你是在愛。他說,我有。
她獨自一人,一下午都坐在面館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無知無覺地流下眼淚。眼淚滾燙,根本止不住。從眼睛,從手指縫隙,從嘴唇邊上,靜默地,連續地,滾落下來。沒有任何聲響。她拿出數碼相機,對著自己潮濕腫脹的眼睛,拍下一張照片。是經歷了三天三夜的真實戀愛,然後與之告別的女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