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抵達拉薩的中午,用紙筆寫了四份留言,在拉薩北京東路的各個小旅館里張貼,尋找同行的夥伴。一貫因為不與人聯絡而異常寂寞的手機,突然之間,每天每夜,塞滿了短信與留言。與陌生人見面。一個又一個的陌生男子與單身女子。不知姓名與來歷。
見面喝一杯咖啡,有時候大幫簇擁著晚餐。抽完一根煙,便分頭走了。
大部分的時間,她在廣場中心的花園或瑪吉阿米的露天陽臺曬太陽。陳舊的二層樓房子,據說以前是倉央嘉措與情人幽會的地方。這是歷史上唯一一個會寫詩歌的多情的喇嘛。因為愛上一個女子,而被罷免了神聖的職位。也許是被謀害也許是失蹤,最後下落不明屍骨無尋。
咖啡店有一個敞開的寬大露臺。她一般下午兩點到四點左右出現在那里。坐在固定地方的木椅子,背對桌子,面朝樓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現其中的人群。微微後仰身體,頭靠著椅背,把腳擱在樓頂圍欄的水泥面上。可以長時間閉起眼睛曬太陽,一動不動。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壺青稞酒,倒在粗糙的玻璃杯子里喝。
黃昏,街道逐漸沉寂空落,轉經以及擺攤的當地人,連同熙攘的遊客一起,開始逐漸退去。遠處包裹在隱沒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顯得更為肅穆。她便也起身離開。
有時候半夜因為失眠,怕驚擾同室的旅人,獨自打著手電在床上拿出書來讀。她看一套厚厚的斯坦因探險錄,或者是歐洲文明史,或者是印度教的起源發展,或者是孟子和古代植物化石史。她的閱讀無用得接近奢侈。用鉛筆在上面畫線,並且做筆記。倣佛知道她為了揮霍時間而付出的代價。她做這些令時間速度放慢的事情。
在路上看到的無數全副精良裝備,開著越野吉普,咋咋呼呼的城市出行客。他們是真的在與自我一起出行,還是為了突破地圖上一個又一個的地點,拍些留影,以此作為對自由生活的一種臆想印記。她更喜歡在拉薩的博物館里,看到一個白發的外籍男子獨自坐在昏暗走廊里,閱讀一本英文小說。身邊的房間里,陳列著陳舊的佛像,藏文典籍,唐卡,樂器,法器,工藝品和陶器。
他走了那麼遠的路,只為了獲取某一刻的寂寞內心,以及與陌生歷史和人群交錯而過的光芒。那小束異常靜謐而潔白的光芒,就是心之所向。
而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是為了在那里靜靜地沉潛下來。並依舊在生活。
高原半島的小旅店里,深夜聽到此起彼伏的淒厲狗吠。冰雹砸在帳篷頂上,發出響聲。口幹舌燥,呼吸困難,難以入睡。清晨醒來,走到湖邊,看到雪山湖水,依舊靜得一塵不染。自然的美感如此殘酷純凈,不能讓人企及,因此有人對它膜拜。
一定有一些什麼東西是永恆存在的。但那絕對不是在地球上賴以寄生的任何生靈。包括人類。她買過一本《西藏度亡經》,在失眠的夜晚閱讀。是優美的詩篇。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的納木錯湖邊,連綿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在陽光照耀下白雪皚皚。湖邊觀望它的人,只是來了又去,死了又生。這樣喧囂熱鬧的人世,與它一點關係都沒有。
一個男子在手機里發來一條短信,可以邀你一起去哲蚌寺嗎。語氣誠懇有禮。那麼就一起吧。年輕男子濃眉白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齡,身份。一切。一個陌生人。他們默默地坐上開往郊外的中巴車。陽光非常劇烈。他說,我也想徒步墨脫,可以一起走。他給她一顆山楂糖,說,這是我賄賂你的,帶我一起走吧。他年輕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真熱烈。
石頭階梯盤延而上。走得時間稍長,呼吸便有些吃力,但還是可以慢慢走到高處的大殿。大殿周圍的牆壁上繪滿古老的壁畫。她見到了她夢中的壁畫,陰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畫。需要打著手電才能夠看清楚,但光線又會加速它們的剝落。在暗中分辨,綠色染料是松石,紅色的是珊瑚,藍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輪廓。舊得殘缺難辨,這樣端然大氣。細細地畫老虎,蓮花和佛陀。酥油燈沉寂地閃爍。空氣里有灰塵的味道,非常美。甚至連木門上都描繪著鈴蘭和山茶。
她在幽暗中,順著順時針的方向,一點一點地看過去。非常仔細,倣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經出現過的所有記憶。然後輕輕地掉下了眼淚。
陌生男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她。他說,你很難過嗎。她說,不。我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