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是一個需要繼續長大的年齡。
然而女兒的成長就突然被異域的留學生活所替代了。而在美國留學,又給予了她新的成長。對我們來說,那是種獨立的成長,因為她畢竟離開了我們,離開了溫暖的家和舒適的生活。出國學習盡管對她意義重大,但畢竟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她要從此用另一種語言和陌生的人交往,她要努力適應並融入那個陌生的環境,並且要依靠自己獨立開始她陌生的新生活……
而當女兒要獨自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她才只有16歲。
說心里話,我對女兒的獨立生活沒有把握。因為在她16歲以前,幾乎沒有離開過家,而且她的生活也一直是由我們管理的。因此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能夠管理自己,對她能否在美國長大也就更沒有信心了,但是我卻不能幫助她。
然而女兒還是長大了。她所經歷的那種由陌生到不再陌生的轉換,其實就是她成長的過程。令我驚異的是,女兒竟然有如此出色的適應能力,無疑,這首先來自南希和John對女兒那無微不至的愛。但也正如南希所說,若若是個開朗熱情的女孩,對任何人來說,她都將是一個很好的朋友。她會盡快調整好自己,並積極而健康地融入新生活。于是若若以她的本真和努力,很快便贏得了她在美國的新媽媽和新爸爸的愛,贏得了她新的溫暖的家,還有她的新朋友和新生活。不知道這些是怎樣完成的,那是不經意間的成長。她甚至沒有成長的煩惱,或者她煩惱也不願告訴我們,所以我們總是覺得她是快樂的,以至于很快她對周圍的一切就不再陌生了。
一年中女兒盡管來信不多,但是在她的只言片語中,還是星星點點地記錄了她的成長。
記得9月的一天,她寫來信:
媽媽,上個周末我們去了波士頓,走進一家書店,猜我買了什麼?——英文版的《第二十二條軍規》,還有福克納的The Sound And The Fury,中文的翻譯可能是《喧嘩與騷動》。我在看到那本書的前兩句“透過柵欄,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當,我看見他們在打球……”時,就愛上了那本書。我本來想買《去吧,摩西》(她出國前曾讀過陶潔老師翻譯的《去吧,摩西》,她特別喜歡,並總是不停地和我探討摩西),但是那本書的英文對我來說還是太難了。另外我還買了一本莫奈的挂歷,類似你從美國帶回的那本貓王的挂歷,只不過莫奈的挂歷中都是他的畫。
還有,我真的很忙,不能常發E-mail,但是我愛你們。
另外,南希去紐約,看了美國網球公開賽,並且給我帶回了一件美網的T恤衫,我真的非常喜歡。
聽到了,這就是她正在逐漸適應和熱愛的美國生活。在女兒的這封信中,我已經讀到了她的某種不太鮮明的自信,但是和她初到美國時相比,她真的是已經有了自信了。
為了不讓她經常給我們寫信,我便只能不斷地給女兒打電話。記得也是9月,一個晚上,女兒拿起電話,說南希和John不在家,他們又去給她開家長會了,所以這個晚上她要獨自在家。不過有朋友在這里,那個意大利男孩安追亞,還有別的朋友,他們正在商量舉行一個周末Party的事。這是女兒家的Party,所以女兒很在乎。她希望她的Party能特別成功。
這時候若若的英語已經恢復了流暢。這說明她的英語已經適應了美國的語言環境。于是她開始如流水般訴說著一個月來美國的生活,她說她已經參加了那個學校里的女聲合唱組,非常好。她又說上個周末他們去了哈佛。哈佛真是太棒了,而且她非常非常喜歡那里。
她還告訴我她每天的生活很忙。她要每天早上6點40分起床,然後或者南希或者John開車送她上學。她每天會帶John為她做的火雞三明治,因為John的飯要比學校的飯好吃得多。另外每天下午2點放學後,她還要參加學校的曲棍球運動,學校的曲棍球隊還時常要出去比賽,所以要到晚上六七點鐘才能回家。回家後就又要吃飯又要做功課,所以每天怎麼也要十一二點鐘才能睡覺。所以她說她真的很忙,一點多余的時間也沒有,甚至連洗衣服的時間也沒有。
那麼你的臟衣服怎麼辦?我一下子著急起來。
南希或是John洗唄。
這個小孩怎麼能這樣呢?記得她出國前,我還專門叮囑了她洗衣服的事。因為在家里時,她從沒有自己洗過衣服,所以我反復教給她該怎樣為自己洗衣服,又提醒她首先要學會使用家中的洗衣機,因為不同品牌的洗衣機操作起來也是不同的。不知道女兒是不是記住了我的話,但總之獨自生活肯定會改變她過去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以女兒對她學習方面的適應和管理,我想她一定也能夠照顧並管理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了,包括自己洗衣服。想不到來到美國,她竟然又掉進了一個溫柔的陷阱中。南希和John是那麼寵愛她,以至于讓她放棄了這個本來能讓她盡快長大的機會。結果等到一年後女兒回國,在洗衣服這一點上她竟然一點兒長進也沒有。真是讓我很遺憾。顯然是我們大家對她的愛,拖延了她管理自己的進程。
說完學習和生活的問題,女兒又說到了哈佛。她說哈佛大學實在是太棒了,她也太喜歡那里了。她告訴我南希和John在哈佛為我買了一件哈佛的T恤衫。那種哈佛所特有的咖啡色。她說不久他們會給我寄來。
這個周末她會在家開好她的Party,她會請很多很多的朋友來,她要讓她的Party很特別。接下來的周末她就不會在家了,因為整個馬薩諸塞州的AFS小孩都要聚集在一個野營的地方,南希和John也會陪她一道去。在那里,她會結識更多的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
然後到了10月。
10月的時候,她已經開完了她的Party,也從她的AFS學生宿營地回來。她在寫給我的信中說:
媽媽,一切都好。我現在依然很忙。總有許多的事情要做。明天,我們還要有一場曲棍球比賽。我真的愛上這項運動了。因為我可以鍛煉身體,和朋友聊天,坐在梭車上去拜訪其他的學校。
上個周末太棒了,所有馬薩諸塞州的AFS學生聚在一起。拉丁美洲的小孩棒極了。他們的舞跳得簡直可以說是瘋狂,就像是電視上的那種(外國人跳的)體育舞蹈,甚至更瘋狂。我那天晚上很高興,因為那些拉丁小孩都說我跳舞跳得很好。
我有很多朋友,自己交的朋友。他們都是非常好的小孩。大都是一些高一的學生,但是我喜歡他們,他們也喜歡我。
後天,我要去波士頓、哈佛廣場,和麗茲一起去。
我的英語可能很好,我總能得到一個不錯的分數。
僅僅到了10月,女兒就真的非常自信了。那字里行間透露的,全都是她對自己的信心和滿意。很高興能經常收到女兒這樣的信。這至少能讓我日夜惦記她的緊張心情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緩解。也許女兒並不是為了讓我別為她擔心,她是想讓我確確實實地相信,她能行。
不久又給女兒打過去電話。
先是南希對我說,玫,若若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兒,我們大家都很愛她。然後John又拿過來電話,說,若若除了她的房間很亂之外,她真的很好。再就是她的覺睡得太少了,我們一定要想方設法叫她早睡覺……
然後若若的聲音加進來。她問我,你能聽懂他們說什麼嗎?我把我聽懂的告訴了她,于是她立刻用英語告訴南希和John,我媽媽的英語不錯了,于是電話的那邊立刻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她說周末AFS小孩的野營非常好。她認識了很多新朋友。她和世界各地的小孩們玩得很開心。她說今晚他們剛剛從宿營地回來。她很累,南希和John也很累,他們今晚決定要早睡覺。
然後若若說了她的學習。她說要學的課程其實還是挺難的。但是她會努力的。我說還是要努力學習,她立刻不高興了,她反對我說她在美國最主要的任務是學習。于是我只好又說她當然應當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玩上。我這樣說過之後她才又笑了。
是的,我知道若若已經很努力了,而且她本來就是個知道努力的孩子,我幹嗎還要督促她呢?她已經最大限度地克制了自己的“玩心”,以至于從小到大,她幾乎就沒有徹底放松地去玩過。學習學習總是學習。從學鋼琴到學英語再到一年一年的課程。記得有一次女兒憤怒地對我說,她不開心,因為她已經連玩的時間都沒有了。說到不能玩的時候她甚至流下了眼淚,那種委屈極了的感覺。她夢想的生活是由玩組成的,但看來她的夢想是永遠實現不了了。但作為對玩的夢想的懷念,她決定拒絕任何人對她的學習的督促,包括我。
說了主要的事情還是玩後,女兒才同意和我繼續對話。其實我很怕她在電話中會不高興,因為她如果因我而不高興,會讓我很長時間不安心。所以我必須立刻就將女兒的心態調整過來,我要她在這個電話結束前就能化幹戈為玉帛。
幸好女兒不是那種膲脾氣的小孩,很快她便高興地告訴我,她們的那個由15個女孩組成的女聲合唱小組每星期三都要練習,而她在學校管弦樂隊的演奏每一天都要練習。所以媽媽,我真的非常的忙,活動也特別多。要上學要運動要做功課,還要有很多很多的家庭活動,出去吃飯,和朋友聊天,因此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非常緊張的,所以我真的沒有時間給家里和國內的朋友們寫信或者發E-mail。她說她收到了我們的信、外公外婆的信還有朋友們的信,只是,也許……
女兒正在積極地融入到美國的生活中,而且她已經做得非常好了,她正在成為她的新生活的主宰。其實我是欣賞她這種積極進取的生活態度的,盡管我時常會在心里抱怨她為什麼總是不給我們寫信。她有她的生活。她要生活得好就必須全身心地給予生活,那樣生活才能接納她。而她只有成為了新生活的一部分,她才能生活愉快。我理解在新的生活和人群中成長的女兒為什麼會那麼忙。我知道她要應付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而只有她完全應付自如了,她才算真正融入了她的新生活。而融入一種陌生的環境又是需要付出時間和精力的,她要和親人親近,和朋友友好,我們總不能讓她終日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只忙于給我們寫信吧。她要適應的是美國的生活,而不是糾纏在親人之間的兒女情長中。這時候用感情困擾她當然是不合時宜的。我知道此時此刻對女兒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麼。
于是我說,你不用給我們寫信,真的不用,我也會向你的朋友們解釋的。不要為家里的事情分心,我們都特別好,也不像開始時那麼想你了。再說我每周會給你打電話,能聽到你的聲音,知道你生活得很好很快活,知道南希和John和你的朋友們都很愛你,就足夠了。媽媽也就放心了。我說我只希望你能在美國快快長大。
就這樣,想她,充滿了矛盾的。每天打開電腦,都希望能讀到她的信,但又怕寫信會耽誤了她那麼緊張的時間。我想這就是一個母親的愛。後來沒有多久我就讓自己懂得了一個母親真正的愛應當是怎樣的,那就是只以女兒的“好”為前提。愛她並不意味著每天守著她,無條件地伺候她。不,不是這樣的。那麼,愛是什麼?那就是女兒能好。只要她好。
僅僅一個多月,女兒倣佛就成熟了許多,她甚至已經能夠任意安排自己的生活了。
在美國,女兒長大了,以她特有的方式。那是在我們身邊所不能獲得的一種成長。那成長中包含了一種健康的、自信的,如陽光一般的美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