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
走啊!就知道吃!”胖女孩不情不願地跑了幾步,跟上來,嘟噥道:“吃怎麼了?奶奶連吃都不知道。”
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手里拿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走到長椅前坐下,彎下腰係鞋帶。理查德轉過臉,看著女人擱在椅子上的紅玫瑰,再抬起頭,看著女人的側影。理查德(內心獨白): “好看……這顏色叫……藍色?不對,紫色?叫什麼呢?”
女人發現老頭在注意紅玫瑰,抬起頭對他笑了笑。老頭盯著她的臉,欣賞她的容貌。他的記憶:如霧如雲的臉龐,其中一張面孔漸漸清晰,那是他年輕的母親。年輕母親對面,跑來了四五歲的他,從他的口型我們知道他在呼喚“媽媽”……記憶畫面和現實重疊起來。他指指她的紅衣服,又指那束玫瑰。理查德:“這叫什麼顏色?”女人和母親的面孔重疊,有些嗔怪地微笑著。女人:“這您都不知道呀?這叫紅色啊!”理查德:“好看。”女人:“您喜歡?”理查德(看著她的臉,點頭):“好看。”女人的面孔和玫瑰重疊起來。理查德:“這好看的東西,叫什麼?”女人嗔怪地一笑:“叫花啊。”理查德(內心獨白):“你們看,我想起來了吧?好看的東西叫花。花!可別再忘了。啊!忘了可要打板子嘍……”
女人匆匆走去,在不遠處回過頭,輕輕揮手。女人:“再見,大爺!”理查德:“再見,花。”女人(撲哧一下笑出來):“您跟我逗樂子呢吧,大爺?”
理查德童稚的目光看著女人遠去,匯入匆忙焦慮的人群。理查德(內心獨白):“大爺是誰?你們告訴我,什麼是大爺?”他把兩手伸到夾克的口袋里,在口袋里掏著,一個撕破了的旺旺餅幹玻璃紙包被掏出來,隨風飛去。
一對男女手里拎著果籃從他面前走過,他咽了一口口水。他動作笨拙地拉開夾克的拉鏈,把手伸進襯衣口袋里,不屈不撓地掏著,最後掏出一張紙片,上面寫著:我叫理查德,今年七十四歲,家住西壩河路208號5號樓602室,假如發現我迷路,請把我送回家。非常感謝您,好心的朋友(一個微笑的表情符號)!一陣較強烈的風吹過來,他手一松,紙片飛到風里……
中年男人一行人走到跟理查德的位置相平行的地方。中年男人:“哎呀,壞了,我把包給落在醫生診室里了!”中年男人把輪椅推到理查德的長椅旁邊。理查德打量著艾舒。理查德(內心獨白):“她是哪個班級的同學?開學的時候你們見過她嗎?”中年男人:“你和奶奶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回去找包!哪兒也別去,啊?少吃點兒零食!”
胖女孩坐在長椅上,隔在祖母和理查德之間。為了能越過女孩的後腦勺看見艾舒,理查德使勁把頭向後仰,卻發現艾舒也正使勁向後仰頭,越過女孩朝他看過來。胖女孩懶洋洋地向椅背上一靠,又擋住了兩人的對視。理查德向前俯身,力圖能從胖女孩身前看見艾舒。艾舒模倣他,也向前傾身,兩人再次對上目光。老太太突然開口了。艾舒:“你幾歲呀?”理查德:“我九歲。”胖女孩調整了坐姿,看看左邊的老太太,又看看右邊的老頭子。兩個老人只得再向後仰身,從女孩的背後相互顧盼和交談。理查德:“怎麼了?你不信?”艾舒:“我信。我在琢磨呢,你九歲,個兒可夠大的。”
胖女孩哈哈大笑起來。兩個老人被她笑傻了,都愣愣地看著她。胖女孩站起來,一個勁地哈哈笑。
小琴超過一個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每超過一人她就側臉打量。
“咚”的一聲,門被推開,正在給一個老人治療的護士吃驚地轉過頭,看著站在門口的小琴。小琴:“他老師……他沒回您這兒來吧?”女護士:“沒有啊……”小琴:“我排隊拿藥的時候,他還站在那兒呢,一眨眼就沒了!”女護士:“你怎麼敢讓老年癡呆症病人一個人站在那兒?”小琴:“我照顧他一年多了,他一直很聽話的!”
艾舒的兩手在膝蓋上彈動,似乎她的膝蓋是鋼琴鍵盤,一邊彈奏,嘴里一邊哼唱《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旋律。理查德俯身側過臉注視著起舞的手指。他看得出神了。理查德(內心獨白):“你們想起來沒有,她是誰?你們好歹提醒我一句,我肯定能想起來……”他的記憶畫面:一間教室里坐著十幾歲的學生,十二三歲的他坐在第二排,緊緊盯著風琴前面的背影,那是個年輕的女老師,背上拖了兩根長辮子。風琴彈奏的是《在那遙遠的地方》。理查德看著艾舒彈動的手指。艾舒向他轉過臉。
理查德:“教人讀書唱歌的人叫什麼來著?”
胖女孩又笑起來。胖女孩:“這您都不知道?專門教人讀書的人是老師!我奶奶過去就是老師!教音樂的老師!”
艾舒的手指頭仍然在彈動,嘴里仍然在哼唱。他的記憶畫面:學生們都張嘴高唱著。理查德(內心獨白):“對了,叫老師!大辮子老師!教我們唱歌!這回我忘不了了……你們以後別想難住我,我記住了,她叫老師!”
艾舒側過臉,對他鼓勵地一笑。他的記憶畫面:大辮子老師甩過兩根大辮子,轉過臉,向所有唱歌的學生一笑。他在心里跟著艾舒哼起《在那遙遠的地方》。
小琴東張西望地跑出大門,看見一張紙片被風吹得在地上撲騰。她追上紙片,撿起,呆呆地看著上面的字跡“我叫理查德……”表情符號漸漸由笑臉變成哭臉……
中年男人急匆匆走來,走到輪椅後面,推起輪椅就要走。胖女孩仍然在大咀大嚼,零食碎屑渣子落在她的前襟上,也落在地上。理查德拉住女孩。理查德:“你叫什麼?”胖女孩:“我叫李丹丹。”理查德看著他們一家走去。理查德(內心獨白):“這種吃個沒完的人就叫李丹丹。”
坐在輪椅上的艾舒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他目送她。理查德小聲哼唱起《在那遙遠的地方》……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近乎絕望的小琴聽著手機里傳出表示無人接聽的不和諧音調,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中年男人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以及跟在後面的胖女孩,從公共汽車中間的門上了車。中年男人對售票員道謝。車門就要關上了,理查德從後門上了車。他的眼睛始終看著艾舒一家。沒人注意到他,只有艾舒不斷地回頭,和他對視。鋼琴獨奏的《在那遙遠的地方》隨著兩個老人的對視不斷變奏、豐富……
理查德從門廳進來,正好看見中年男人推著輪椅進了電梯。理查德慢慢走到電梯前面,看著緊閉的門,然後慢慢扭轉腦袋,打量這個似乎千篇一律的住宅樓電梯間。理查德(內心獨白):“這是哪兒啊?你們幹嗎讓我來這兒?”幾個年輕人從他身後走來,吵吵嚷嚷,越過他按下電梯鍵鈕。電梯門開了。年輕人們推搡著,他向左右閃身,試圖給他們讓道,但他動作遲鈍而笨拙,讓道成了擋道。年輕人嫌老人礙事,大聲抱怨。年輕人甲:“您上還是不上啊?”年輕人乙:“就是!站那兒礙事兒!”
他們從他身邊擠入電梯,門再次關上。他轉過身,慢慢向門口走去。迎面走來一對夫婦,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理查德(內心獨白):“你們以為擋道的東西都礙事兒,那你們就錯了。你們以為礙事的東西都沒用,那就更錯了……”
小琴坐在一個民警對面,焦急的兩眼失神。小琴:“……是退休教師,他兒子、媳婦都還在國外,自從他得了這種病,一直是我照顧的……這世界上,他老師就認識我一個人,連他自己的孩子他都不認識……平常他可愛打手機了,每次給他打手機,他都會接聽,可今天他一直不接……”民警:“他老師手機號是多少?我來試試。”
手機鈴聲在天空回蕩。理查德(內心獨白):“我在哪兒?我要幹嘛?……我是誰?……你們怎麼不告訴我,我是什麼?什麼是我?”
他記憶中的畫面:兩歲左右的理查德伸出雙手,母親手里拿著一串糖葫蘆。母親笑著躲閃。孩提理查德:“要!吃!”母親:“說我要!”孩提理查德:“我……我……”母親:“我是誰呀?”孩提理查德瞪著眼睛。母親用手握住他的小手,用他稚嫩的指尖指著他自己的鼻子。母親:“我在這兒呢。”孩提理查德露出醒悟的神情。母親微笑地看著他:“誰是我呀?”記憶中的畫面與現實畫面疊印:理查德用手指尖指著自己的鼻尖。理查德:“這是我。我在這兒。”
鋼琴獨奏的《在那遙遠的地方》猶如呼喚般傳來。他抬起頭,尋找著音樂的來源。
艾舒的手在鋼琴鍵盤上彈奏,嘴里輕輕地哼唱,彈奏在第三個樂句間斷。艾舒:“人們走過她的帳房……”她又回到第一個樂句,重復彈奏。
理查德聽著窗內傳出的鋼琴獨奏,第三個樂句的中間,彈奏再次中斷……再次回到開頭,重復彈奏第一、第二個樂句。這次中斷在第二個樂句上……他期待的臉上出現失望。理查德(內心獨白):“你們知道我在哪兒?我是誰?誰是我?我在哪兒?”他小布袋里的手機再次響鈴。理查德(內心獨白):“我是誰?誰是我?我是什麼?什麼是我?”
他的記憶畫面:一片大霧中,母親握著一只小手的指尖,向四周指去,四周有花、樹木、房屋、風箏、天空……他的腳踩進一灘泥水,滑倒了,眼鏡跌出去很遠,落在泥水上……眼鏡的特寫:眼鏡片分上下兩部分,上部為近視,下部為遠視,遠視的兩塊鏡片如同兩只眼睛,看著泥水中一直掙扎的小昆蟲……理查德(畫外音):“我是什麼?我在哪兒?”
渾身泥水的理查德坐在椅子上,眼睛里充滿追思和冥想。理查德:“我在哪兒?你們怎麼不告訴我,我到底在哪兒?”值班室一側,小琴和民警在交談。民警:“幸虧一個人路過,把他拉起來了。又用他的手機給我們這兒打了電話。得老年癡呆症的老人,我們所里一年至少要接觸七八個……”小琴:“真是太謝謝您了!再見!”她走到理查德身邊。小琴:“他老師,您今天可太淘了!把我嚇壞了!走吧,我們回家。”她伸出手去攙扶他。他漠然地看著她,慢慢但堅決地把她的手擼下去。小琴(哭笑不得):“您不認識我了?咱們回家吧!”他仍然漠然地看著她。理查德(內心獨白):“什麼是回家?家是什麼東西?”
鋼琴獨奏不斷地重復《在那遙遠的地方》的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前半句,如同走投無路,來回碰撞。
理查德坐在打開的窗前,看著一個穿紅色運動服的六七歲的小男孩抱著一只萎靡的花貓。男孩的紅色上衣成了他視野中唯一的目標。對面二樓的陽臺上,放著一盆紅色的月季。男孩注意到他在觀察他。男孩:“這是一只流浪貓。它生病了。”理查德(內心獨白):“這顏色叫花……那好看叫什麼呢?好看叫紅顏色?”男孩:“你知道流浪貓嗎?咱院子里有好多流浪貓。生病也沒人管。你看,它病得好重。”理查德(內心獨白):“長毛的東西就叫流浪貓。別以為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我就不知道它是什麼。”男孩:“可能它活不了多久了……”男孩抬起頭,眼睛充滿哀憐,淚水一點點在這雙孩童的大眼睛里積聚。
他入神地看著男孩的眼睛。
從他家樓上的窗口伸出一個女人的臉,朝男孩叫起來,是他的母親:“該彈琴了!哎喲!讓你別碰那只死貓!快把它扔了!”男孩仍然抱著貓。男孩母親:“臟死了!身上都是病菌!”男孩猶豫著將病貓放在地上,貓一動不動地躺著。男孩一步一回頭地走進樓道,最後他抬起頭,求救一般看著理查德。他見男孩回身走時擦了一把眼睛。
男孩的一雙手被母親捉著,使勁地被搓上肥皂。鏡子里映出男孩母親那種典型“虎媽”的面容和男孩逆來順受的面容。男孩母親拽下一塊毛巾,使勁替男孩擦幹兩手……
秋風掃落葉,細雨瀟瀟,院子顯得頗荒涼。男孩從樓道的門口奔出來,愣住了:理查德抱著那只病貓,坐在自行車棚內的一個小凳子上。男孩走上去,從他懷抱里接過貓,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種遙遠的神色。男孩聽見他在哼唱《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前兩句,第三句在中間斷裂了,他再回到第一句的開頭,重復哼唱。理查德:“幾歲了?”男孩:“八歲。”理查德:“九歲。”男孩懵懂地瞪著眼:“誰九歲?(指著自己的鼻尖)是我嗎?”他也指著男孩的鼻尖。理查德:“這是我?”男孩(把他的手推開):“這不是你,這是我!(把他的手指尖轉向他自己的鼻尖)這是你!”理查德如同小學生學新課一樣鄭重認真,把手指尖強調地按在自己的鼻尖上。理查德:“這、是、你。”男孩(急了):“不對!我在這兒呢!(指著他)那是你自己!”理查德愣愣地瞪著眼睛。理查德(學男孩的樣子指著自己的鼻尖):“那是你自己!” 男孩簡直要捶胸頓足了。
男孩:“不對!(他指著貓,再指他,最後指他自己)這是貓,這是你,這是我!”理查德吃力地吸收著新知識,學男孩一一指著貓、男孩和他自己。理查德:“這是貓,這是你,這是我。” 男孩(笑了):“對了!”理查德眼里也出現了笑意。理查德:“這是我……我是什麼?”男孩:“你是我家鄰居啊。”理查德:“鄰居是什麼?”男孩:“鄰居……就是住得很近的人唄。”
他安靜了,消化著這句深刻的話。男孩聽老人又哼起了《在那遙遠的地方》的第一句和第二句。
男孩母親(畫外音):“琴彈完了嗎,你就跑出去?”男孩:“我媽不讓我把貓帶回家。可它病這麼重,擱在雨地里,肯定會死的……”他看見男孩的眼里又聚起哀求和淚水……男孩母親在樓上又叫起來,男孩母親(畫外音):“叫你呢!聽見沒有?”男孩扭頭向樓道門口跑去。
背著書包跑下樓梯的男孩來到他家門口,開始敲門。門開了,出現了小琴的臉。男孩:“他大爺在嗎?”小琴:“什麼事兒?”男孩使勁往門里擠。小琴:“你幹什麼!”
理查德抬起頭,看著衝進他臥室的男孩。小琴從後面追上來,揪住男孩,低聲把他往外趕。小琴:“待會兒大爺該發脾氣了……快走。”男孩被小琴拉到臥室門口,聽見一聲微弱的貓叫,他驚喜地轉身。又一聲貓叫傳出來。小琴也驚奇地瞪著眼睛。理查德不關痛癢的眼神此刻顯出幾分神秘。
男孩撩開被子,看見小花貓舒適地躺在被子下面。男孩感動得失語了。小琴卻驚叫起來。小琴:“哎喲,這貓哪兒來的?”男孩抱起貓,把臉貼到貓毛茸茸的腦袋上。
五年後更加孱弱的理查德坐在輪椅上,由小琴推著,進入劇場。已經長大了的男孩走到他面前。男孩:“他大爺,您能來聽我的演奏真是太好了!”理查德那張脫盡凡俗的臉漠然地對著他。男孩:“您不認識我了?我是您過去的鄰居啊!”小琴朝男孩使個眼色,微微搖搖頭,男孩不甘而又傷感地看著老人。
男孩的手按在鋼琴鍵盤上,發出扣人心弦的聲響。
理查德無動于衷地坐在第一排,向臺上仰著臉,似乎在打盹,又似乎在發呆。小琴擔心地看了他一眼。鋼琴上掠過一串華美的過門,然後分娩出一個單純的旋律。“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姑娘……”
男孩充滿期望地看了第一排的理查德一眼,發現他仍然是一派無動于衷。男孩把曾經斷裂在艾舒記憶里、也斷裂在理查德記憶里的第三個樂句不斷重復、不斷變奏、不斷豐富地奏出,像一縷被鎖閉在華麗迷宮中的魂魄,怎樣也衝不出去。
他無動于衷的表情下出現了焦慮和期盼……終于,旋律衝出一條出路,脫離了華麗,再度回到單純,娓娓道來地進入第三、第四個樂句……他似乎從窒息中釋放,豁然開朗,盡管臉上一如既往地無動于衷,但兩行眼淚從他的眼鏡下慢慢滾下……
男孩瞥了第一排的老人一眼,看見他臉上閃動的淚光……
殘缺了一半的花朵,字跡褪去的書本,容顏淡去的年輕母親——也許是他自己的母親,也許是他的妻子,全都和諧地混為一團。一束形狀融化的紅玫瑰從混沌中出水,幻化成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漸漸又變成穿紅衣服的男孩,最後變成一個血淋淋的子宮,我們朦朧地看到里面包裹的一個快要降生的胎兒,子宮鮮紅地收縮著、收縮著……《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旋律痛苦地重復、衝撞,找不到出路,一個旋律重疊到另一個旋律上……血淋淋的子宮漸漸變成一團鮮紅。
理查德(畫外音):“這叫什麼顏色?叫花?不對,叫美麗?別以為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我就沒有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