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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輕易說一輩子,那是很長很長的時間

時間:2012-06-28 08:57   來源:中國臺灣網

  該說出真相的時候沉默,是一種卑鄙

  尋常男子,碰到老婆偷人這種事,不當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廝打到頭破血流,那就是孬種。柏萬福卻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了飯店。在等候的那段時間里,他想了很多。他知道賀頓從來沒有愛過自己,宛若寒冰。原本他想用胸膛去捂,用手心摩挲,將冰核化為潺潺溪流,不想縱你千般打造,萬般溫存,她還是自成一體我行我素。他曾退後一步想:賀頓不是個風流成性的女人,雖然對自己沒有激情,對別的男人也是視而不見淡然如水,索性不再強求隨她去了。卻不料在一派淡然之下,竟是早生異心。

  極度的震驚和失望讓柏萬福失去了反擊的能力,眼睜睜地看著這對淫亂男女,倣佛被施了定身法,什麼也說不出來。

  俗話說,蔫人出豹子。柏萬福是個蔫人,可惜沒有變成豹子,而是變成了一只兔子。一夜未睡,兩眼熬得通紅。從此他晚上就躺在診所的弗洛伊德榻上,一大早就離開,漫無目的地狂走。這種時刻,首先是脫離接觸為妥。診所的個案都是提前預約好的,只要不是天塌地陷戰爭爆發,就要照舊。真不知賀頓如何應付這樣的工作量,但柏萬福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如今,他一腦門子轉的都是:他是誰?他和她認識多久了?他們今後會怎樣?

  每個問題都似一柄鋼叉,刺穿了柏萬福的心臟,在火上慢慢炙烤。好在今天的柏萬福已受過心理訓練了,不能像一般的凡夫俗子那樣處理姦情。他不斷地對自己說:要冷靜,先把事情搞清楚,再做決定。

  很費了一些周折,打聽到了錢開逸的身份和住址電話。當然了,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要賀頓提供這些情報。作為有過失的一方,賀頓應該坦白交代。柏萬福判定若是自己問詢,賀頓也會原原本本地告知。但是,不。柏萬福懷著一種自虐般的痛楚,親自搜集有關信息。心理師的課程給了柏萬福莫大的幫助,在某種程度上像偵探一樣訓練了思維和邏輯。隨著有關錢開逸的資料越來越周全,柏萬福的應對方案也出來了。

  約見錢開逸。

  “你是誰?”電話撥通之後,錢開逸發問。

  “我是柏萬福。”柏萬福義正詞嚴地說。

  錢開逸迅速搜索了自己的記憶,確信認識的人里面沒有這個名字。就客氣地反問:“對不起,我還是想不起您是誰。可以多提供一些信息嗎?”

  柏萬福深深地悲哀了。他知道在妻子和她的情人談話中,賀頓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名字,就好似他完全不存在一樣。柏萬福強壓著憤慨感傷,說:“你應該知道我是誰。那天,在522房間門口,我們見過面。”

  “哦……原來是你。我知道,我們還會見面的。”錢開逸慌亂了一剎那,很快鎮定下來。該來的一定要來,索性早點來。

  “請到那天你們喝茶的那家飯店。就在那張桌子上。”柏萬福說完就放下了電話。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斬釘截鐵過,屈辱可以化為勇氣。

  錢開逸本想說那個地方恐怕不合適吧?又一想,到自己單位或是賀頓那邊更不合適。若是柏萬福提議到荒郊野外,他還不敢去呢!柏萬福以前工人出身,自己乃一介書生,不是勞動人民的對手。再說自己也沒有普希金那樣的勇氣,不敢舉起手槍。別說不知道哪里能搞到槍,就是為了自身這條好嗓子流芳百世,也不能貿然送死。在規定時間,錢開逸只好乖乖赴約,坐在他和賀頓曾經促膝談心的地方,和賀頓的老公短兵相接,感覺森然。又一想,這樣的場合也好,燈紅酒綠,想來不能拳打腳踢刀兵相見。

  錢開逸從來沒有正面見過柏萬福,那天慌亂之中,也來不及細細端詳。今天一見之下,可能是自己理短,反倒覺得身穿一身證券藍制服的柏萬福,血性與肅穆交織臉上,端坐的時候也是一表人才。

  柏萬福說:“說說吧。”

  錢開逸說:“是你叫我來的,該你先說。”

  柏萬福說:“就說說你們如何認識的。你為什麼要當第三者?”

  這是一個尷尬的問題,錢開逸完全可以拒絕。但是,錢開逸欣然接受。因為,那些鏡頭在他腦海中曾經慢放過千百遍,他早就想一吐為快。但是向誰描述?賀頓和他同是當事人,沒有再說之必要。向別人說,毀了自己的清譽。柏萬福是一個最不適宜的聽眾,但人家打上門來自動請聽,對一個以說話為職業的主播來說,錢開逸不會退縮。

  他目不斜視地說:“在應該說出真相的時刻保持沉默,是一種卑鄙。告訴你,我不是第三者。你才是第三者。”

  柏萬福迸出一個字:“講。”

  人都害怕被遺忘,但前提是我們要被人記住

  相識始自聲音。

  廣播電臺要開一檔直播節目,主談心理話題。別家電臺的此類節目,都是放在深更半夜。幽幽女聲,恍若古塤,伴隨著玄幻的吐納之氣,沿著午夜的霧嵐在城市的巷道里蜿行,淡淡感傷中生出輕微的驚悚。

  錢開逸預備孤獨一枝。首先錢開逸是個男子,不能像情感保姆似的膩膩歪歪懷抱聽眾,充滿惰性。其二是他音色清冽中氣洶涌,由這條嗓子輸出的字句,有虹一般的淩空質感和跨越天穹的權威。

  錢開逸也有不足。他是廣播科班出身,咬文嚼字無可挑剔,但他沒有心理學背景,在談論某些深度話題時力不從心。從臺領導到錢開逸本人,都懂得強強聯手揚長避短這條金律——需選擇另外一位心理學專業人士做搭檔,以保證此談話節目的收聽率節節攀升。

  鑒于錢開逸是男性,另一位主播就只能是女性。尋找女主播,成了本節目開播的先決條件。按說偌大一個城市,挑個有心理學背景的女子,並不是太難的事情。錢開逸一旦開始操作,才發現絕非事先設想的那般簡單。

  研究心理學的專家們大部分都集中在高校,學富五車,但語言風格乏善可陳。學術有余,活潑詼諧不夠,催人昏昏欲睡。苦掙學分的學子們熬得住,手握旋鈕的聽眾們可沒那麼好耐性。直播節目畢竟不是大學講堂,開著車嚼著口香糖的白領,不是教授們的碩士博士生,可沒耐心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滿嘴噴術語,把一個心理現象掰開了揉碎了講個水落石出。錢開逸只好忍痛放棄學府轉尋民間。好不容易找到了專攻臨床的心理學人士,又多矜持內斂,不願意到廣播電臺拋頭露面。

  其實,廣播里出風頭的並不是相貌,而是一道音波。播音員隱藏在嚴嚴實實的直播間里,只有音色淩空翱翔。語調宛若青煙,無影無形又無處不在,一個又一個美麗的藝名躲在閃爍的電光之後,頑強地刺激著你的聽覺,直到你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他的低語,把一個陌生人認作熟識的鄰居。

  女人們似乎更願意藏起自己的聲音,躲在安全屏障之後。錢開逸連連碰壁,不得不承認國外一位學者的研究結果——音色是除了身材之外最惹火的性感因素。他不無惡意地憤懣地想,難道男人們,比如我,就應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聲音裸露出來讓女人們欣賞,女人們卻把自己的聲音包裹得如同粽子秘不示人嗎?

  不管怎麼說,任務還是要完成。錢開逸成了一個“星探”,更準確地說,是一個“音探”,他要找到一條聲帶,能和自己的聲帶相匹配。錢開逸驕傲地想到專家形容他的聲音:“如同高速公路一樣筆直光滑並有著黯黑的波浪起伏,遠處暮色蒼茫間浮動著夕陽那魚鱗狀的橘紅色光芒……”能和這樣錦帶般的聲音相匹配,杯觥交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況且,還要有深奧的心理學魅影相隨。

  難啊!上天入地沒有找到合適人選。有一個女人險些入網,雖說達不到完美無缺,基本符合要求。只是錢開逸再三斟酌之後,還是斷然把她放棄了。原因不可對人言——她太老了。當然如果你看到這位女專家本人,在精心的保養和化妝品齊心合力的捍衛之下,一張面孔還能蒙混過關;由于十分注意節食加之硅膠在胸前幫襯,身材也算玲瓏有致,背影讓人生出遐想。可惜聲音是無法化妝的,由于年代的磨損而造成的喑啞和撕裂,雖然只是輕微的折斷和劈開,可一經話筒的放大傳出,就讓錢開逸感覺到巨大的潛在不安。要知道,一檔高質量節目的受眾,對于女聲的要求是非常苛刻的,不單需細膩晴朗,更要飽含青翠欲滴的鮮亮。試音時,在聲如竹帛分扯的老女聲伴奏下,錢開逸的音色也遭到強烈幹擾,產生粗糙裂痕。

  作罷。另找。在此階段,領導不斷地催促錢開逸,心理訪談開播迫在眉睫。

  這天剛上班,齊臺長攔住錢開逸說:“幾家大企業又來談廣告了,說一定要有一款針對高收入白領的談話節目,收聽率上去了他們才肯投入。臺務會商定你的這檔‘心靈七巧板’半個月之內必須開張。”

  錢開逸頻頻點頭,是啊,別的欄目都是磕頭作揖地出去拉廣告,唯有這檔還在孕育中的欄目,是廣告商奮不顧身地撲上來。機不可失,時不我待,再不努力,大家的錢袋子幹癟,錢開逸罪責難逃。

  錢開逸悲痛地準備讓那老女人出山。這天下午,他到新華書店去買書。一個廣播人,要時時充實自己的腦殼。不然空有一條好嗓子,說出來的都是廢話蠢話,豈不貽笑大方?

  錢開逸除了享有一匹油光水滑的亮嗓之外,其他方面也很俊逸,身材高大鼻梁英挺嗅覺上乘,眉清目秀視力超拔,耳朵也像藏獒一般靈醒。不過在大城市里,五官感受太機敏了,簡直就是滅頂之災。新華書店里熱氣騰騰,彌漫著書本的印刷氣味、男人的汗臭味和女人的脂膩味,耳鼓被嘈雜漲得緊繃,目光還沒瞅到書,就被一張張流汗的面龐填滿。錢開逸走到心理勵志類圖書的貨架前,突然如醍醐灌頂一般聽到身後不遠處,有一個女聲問道:“《幽谷伴行》在哪里?”

  《幽谷伴行》是剛剛上市的一本心理學譯作,別看名字倣佛通俗小說,其實內容艱深佶屈聱牙。據說沒有研究生以上的學問,休想看懂此書。錢開逸雖有此學歷,但因為忙,還不曾看過。

  讓錢開逸激奮的不是深奧的《幽谷伴行》,而是那個聲音。妖媚中透著寧靜,華麗中摻雜著樸素,流利而不黏滑,有力而不強硬……天啊,錢開逸踏破鐵鞋無覓處,尋找的就是這樣的聲音。而且,它十分年輕,是帶著露水和霜粉的紫葡萄,漿汁飽滿吹彈可破。如今,年輕就是寶啊,特別是女聲。

  錢開逸正準備回頭一把抓住這個如鯨魚般滑潤的女聲,不想手機恰巧響了。他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正是齊臺打來的電話。

  廣播這個行當,面向千家萬戶,業內的口頭禪是“廣播無小事”。齊臺要求領導幹部和重要的播音員都要24小時開著手機,隨叫隨到。有人曾因和女朋友聽交響樂擅自關機,被再三再四點名批評,還扣發了不菲的獎金。大家都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一看是齊臺召喚,立馬在第一時間抓起聽筒。

  齊臺急迫地說:“心靈七巧板的廣告已經簽了,下個星期,你這檔節目必須要讓大家聽到。預告也已經發出去了,剩下的事,我就不多說了。你也是老同志了,心里有數。”

  隔著半個城市和無數攢動的人頭,錢開逸確知齊臺看不到自己,還是不由自主地頻頻點著頭,說:“明白。下周。心靈七巧板一定準時開播。”都是幹廣播的,錢開逸知道所有的肢體行動都會在聲音中有所暴露。如果他不點頭,聲音就不會傳達出足夠的尊敬和服從。老廣播的耳朵就是雷達。

  待錢開逸完成了對領導的尊崇,回過頭再來尋找那個石破天驚的聲音,才發現它已潛入深水。

  人海茫茫啊!每一本書都是一道屏障,每一個腦頂都是一座山巒。那個聲音用嘈雜成功地把自己掩埋了起來。到處都是聲音,紛囂混亂,帶著急迫和尖銳的腐蝕感。那個聲音煙消雲散,倣佛從未生成過。最要命的是錢開逸沒有看見發出那個聲音的面孔,如果齊臺的電話晚來一秒鐘就好了,這個魔鬼聲音持有者的音容笑貌就會像烙畫一樣焦嬭在錢開逸的腦屏上。

  只有一根稻草——《幽谷伴行》。錢開逸發瘋似的掐住一個身穿紅色馬甲的服務人員說:“快!快帶我到《幽谷伴行》那里去!”

  紅馬甲痛得直縮胳膊,憤憤問:“你到底要到哪去?”

  這也難怪。整座大廈有幾十萬本書,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哪里就準知道一本剛剛出版的艱澀的心理學專著呢!好在紅馬甲還是很負責任,克服疼痛引著錢開逸走到電腦前,開始按部就班地查詢。在錢開逸度日如年之後,被告知通往“幽谷”的小徑。

  錢開逸找到了存放《幽谷伴行》的書架子,看得出來原本擠得緊緊的書陣中有一道小小裂隙,可見是剛剛有一本書被取走了,但四周空無一人。偌大的圖書大廈里,只有這一個角落是僻靜的,看來心理學著作還是冷門,少有問津。錢開逸從書架上飛快地掠了一本淡綠封面的《幽谷伴行》,直向收款臺奔去。很多人在排隊交款,錢開逸從隊尾看起,沒有人拿著淡綠封面的書。錢開逸常做直播,頭腦反應迅速,他不顧眾人“別加塞,排隊!一個個來!”的指教,徑直衝到收款臺前,大叫道:“剛剛可有人買了《幽谷伴行》?”

  款臺姑娘一邊手指翻飛敲著鍵盤,一邊答道:“沒見沒見!又不只是我這一個地方收款,別處看看去!”

  一句話提示了錢開逸,他趕忙往其他收款臺趕去。無論他怎樣手疾眼快,那個沉魚落雁的絕色聲音,還是如同蝌蚪消失在水草繁密的溪流中。

  錢開逸恐懼地東張西望,生怕這個來之不易的聲音從此地遁。可惜無論他怎樣內心祈禱,那個聲音電光石火驚鴻一現之後,再也不露真容。

  錢開逸想到服務臺發表一則尋人啟事,但是,說什麼?就說剛才買了一本《幽谷伴行》的女子,請趕快到服務臺找一個穿咖啡色上衣的青年男子接頭?笑話!她絕不會回來的。錢開逸憑著直覺,知道有著如此出類拔萃聲音的女子,也像有驕人身材和傾國容貌一樣,內心是孤傲的。一則突如其來的廣播,也許只會讓她莞爾一笑,更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更何況,把這一切同工作人員說清楚,需要時間,而每一分鐘時間都很寶貴,意味著她隨時都有可能不再現身。

  思忖的結果是——求人不如求己。先用最快的速度在人群中尋找,萬一找不到,馬上去查有關記錄。這個女子一定愛書,很可能辦有VIP購書卡。如果有卡,就能獲取她更多的資料,按圖索驥就柳暗花明啦!如果沒有卡,錢開逸還可以常常到這里來蹲守,她一定還會再來。

  腦袋里翻滾著各式步驟,腳下可是一點都沒耽誤,錢開逸四處脧尋。其實說是脧尋並不準確。脧尋的武器是目光,錢開逸此刻的工作和目光並沒有太大的關聯,完全是靠聽覺。他並不知道那個有著傾倒眾生音色的女子是何長相,只有聳起耳朵,像聲吶儀器般捕捉著周圍動靜。

  那個女聲像沉沒了的核潛艇般堅定地靜默著,錢開逸幾近絕望。他擴大了搜索范圍,朝大門口跑去。

  他終于聽到了聲音。不是那個夢寐以求的女聲,而是門口的安全警戒鈴聲大作,警衛很不客氣地攔下他,粗暴地指了指他手中淡綠封面的《幽谷伴行》。錢開逸這才發覺自己沒有交款,書上的隱秘磁條倣佛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屈不撓地哭叫著。霎時眾人的目光聚焦過來,錢開逸窘得不行,趕緊把《幽谷伴行》往保安手里一扔。對這書雖是萬般不舍,也只有來日再說,目前尋人要緊。

  好在錢開逸始終是攥著書往外跑,並不是把《幽谷伴行》掖在身上的哪個犄角旮旯處,警衛就寬宏大量了,沒把他算作惡意夾帶,只當是粗心大意,扣下書之後,放他走了。

  到了大街上,更是一派枉然。人山人海匯成了聲音的聯合國。錢開逸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漫無目的,哪兒人多就往哪兒擠,東張西望地簡直像個扒手。就在他幾乎完全失望的當兒,突然那個如同天籟的聲音在人叢中出現了。“……往西要到對面坐車……”

  雖然只是片言只字,錢開逸已能斷定,這就是她!就是那個千載難遇的聲音。他循著聲音望去,看到一個巨大的黑色人球在向前滾動,他不禁駭然,仔細看去,才知道有兩輛公共汽車進站。一堆站牌扎在一處,人群看到自己要乘坐的那輛車來了,就不顧一切地裹攜著他人蜂擁而上。

  那個聲音就混雜在這堆人當中,千真萬確。錢開逸馬上就要揪到那個聲音的尾巴了,也馬上就要失去這個聲音的全部線索了。要命的是,錢開逸還是不能確定到底哪個女人是他要找的真神。間不容發,錢開逸必須決定到底上哪輛車?抑或繼續等待?何去何從十分嚴峻。如果決定錯誤,他會再次和美麗聲音失之交臂。

  錢開逸看到一個瘦弱的女孩就要被眾人擁擠到車上去了,她是那樣的輕薄,好像一片被波濤吞噬的黃葉。錢開逸兩手像遊泳一樣劈打著分開眾人,不顧辱罵,衝到了公共汽車門前,此刻,那個女孩就要上車了,任何語言的交流都來不及,錢開逸伸出自己穿著皮鞋的右腳,狠狠地跺了那女子一下。

  “哎喲……”那女子大聲呻喚,從車門的擋板跌落下來。

  這一聲在別人耳朵里不過是被踩了腳的女子慘叫,敲在錢開逸鼓膜上便風華絕代。好了!就是它!萬事大吉了!

  錢開逸笑容滿面地忙不迭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子從人群中艱難地掙扎而出,看來這輛車她是上不去了,憤憤地說:“你當然是有意的了。”

  錢開逸狂喜說:“您說得對,我就是有意的。要不是用這種極端的方法,我怎麼才能和您說上話呢?終于找到您了,真是太好了。”

  直到這時,錢開逸才有機會看到這個有著極美妙音色的女子的真面目。她身材矮小,面色黧黑,五官淡而無奇,像一張答案平平的卷子,雖沒有什麼顯著的錯誤,但也絕沒有任何出眾之處,一切都在循規蹈矩之中。衣服穿著很有品位,粉紫色的長裙將她裹住,一副巨大的香奈兒太陽鏡幾乎遮住了半個臉龐。

  “我認識你嗎?”女子對錢開逸的回答大不解,摘下了墨鏡,眼睛徹底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慘不忍睹。眼裂很小,眼皮厚到好像剛被注進了水,閃著朦朧的亮光。在這狹小眼裂和腫囊囊的眼皮中射出的視線略帶驚奇。

  “不認識。您不認識我。正確地說,是您以前不認識我,但我們馬上就會認識……小姐,我能請您喝杯咖啡嗎?我不是一個壞人,您看,這是我的工作證,還有身份證,還有駕駛證……”錢開逸生怕這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女子再跑掉,在自己的口袋里四處摸著,手里像抓著一把餅幹似的攥滿了證件,就差把錢包打開給人看了。

  那女子看來見過些世面,微笑了一下,讓錢開逸安心了不少。女子說:“你找我,有什麼要事嗎?”她那富有魅力的聲音特別加重了“要事”的“要”字,讓一般人自慚形穢。

  好在錢開逸不是一般人,雖然年歲不小且未婚,但此次行動並不是泡妞而是事關工作,他振振有詞地說:“有要事。很重要。關乎千百萬人的頭腦。”

  這可真不是吹牛,且不說廣播的影響力非常巨大,單是音波能鑽進那麼多人的耳朵,難道不是關乎頭腦嗎!

  該女子並不為之所動,莞爾一笑說:“先生,人們基本上都認為自己的事情是重要的。其實,不然。在你認為是重要的事,在我並不重要。對不起,我下午以後是不喝咖啡的,會影響到我晚上的睡眠質量。而中國,一般的咖啡館,並沒有低咖啡因的咖啡。”

  一席話,把錢開逸噎住了。該女子說著挎上了太陽鏡,這讓她的面龐顯得更加風平浪靜,轉身要走。

  錢開逸慌了,千難萬險淘換出來的寶貝,哪能就這樣讓她溜走。他換了一種方式,指著該女子的小包說:“既然您不喝咖啡,我可以和您一道喝茶。您要是說茶里有茶鹼,也睡不著,我可以陪著您喝礦泉水。”

  女子繼續保持著優雅的微笑,道:“看來你是一定要和我喝點什麼了。那咱們一邊喝水一邊說什麼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錢開逸說:“就談談您包里的東西。”

  女子撲哧一笑說:“我包里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想不到您會感興趣。”

  錢開逸趕緊一本正經起來:“我不是對女人的東西感興趣,是對您包里的書感興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驚訝:“你從書店一直跟蹤我到車站?”

  錢開逸急忙分辯道:“不是跟蹤,是尋找。我也很喜歡心理學,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女子說自己名叫賀頓。“祝賀的賀,頓就是巴頓將軍的頓。如果你覺得太鋼硬了,就是立頓紅茶的頓。”

  “那麼,可否告訴我您在哪里工作呢?是什麼學歷呢?”錢開逸繼續追問。雖然這樣窮追猛打是不禮貌的,但為了工作,只有單刀直入。

  賀頓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正當的問號。錢開逸慌不擇言說:“因為我需要你。”

  這話太曖昧了,賀頓回答:“可是我一點也不需要你。”掉頭而去。錢開逸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趕快抖擻三寸不爛之舌,說:“是我的工作需要你。這份工作將讓你觸摸到千百萬人的心靈。”

  此話有誇張,但基本屬實。《幽谷伴行》是影響人心的著作,想來該女子會對人心獨有所鐘吧?錢開逸祭起“人心”這把鑰匙。

  “人心”變成比鑰匙更有力量的鉤子,把賀頓的腳步絆住。她轉身告訴錢開逸自己正讀著心理學課程,也有過實踐經驗,的確對“人心”大有興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賣冰水,兩人坐下。“好極了!”錢開逸不禁叫出聲來。有理論有臨床,再加上這條好嗓子,天造地設就是嘉賓主持的材料。

  賀頓面對著錢開逸的驚呼,不疾不徐問道:“我的資料您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紹所登記,所需要的項目也不過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嗎?”

  錢開逸興奮地說:“我們現在需要一位嘉賓主持人……”

  “讓我做主持人,有沒有搞錯?我的形象實在不宜出鏡。”賀頓驚奇地揚起了一側的眉毛,這使她的臉有了醜女的生動。

  “我是廣播電臺的,不需要相貌出鏡,只需要聲音出鏡。這一點,您盡管放心。”

  賀頓說:“我放心什麼?好像我答應了似的。”

  錢開逸于是搖唇鼓舌,大肆宣講這檔節目的重要性,又說到國人心理健康的緊迫感,讓心理學以更優雅更廣泛的方式走近大眾……簡直是經天緯地的事業。賀頓很安靜地聽著,插話道:“這些您就不必多說了,我是學這個專業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錢開逸抓住時機說:“我們就是要找一位專家,您健康了,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顧別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賀頓兩只眉毛都跳了起來,說:“這已經超過婚姻介紹所要了解的情況范疇了。”

  錢開逸說:“臺里對主持人的要求是很嚴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資料。”

  賀頓說:“請記住我並沒有答應過你什麼。”

  錢開逸說:“當然,您還沒有答應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時間太長。從您的角度考慮,這也是一個雙贏的項目。我看您還很年輕,當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業,無論您做什麼工作,都希望人們記住賀頓這個名字吧?順便問一句,賀頓是你的筆名還是真名?”

  賀頓用小勺攪著礦泉水,無論怎樣攪動,礦泉水依然純粹地晶瑩著,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道:“這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了,因為你的名字會反復出現,我希望它好記並且有韻味,當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時候,響亮,有節奏感。”錢開逸說。

  “我叫這個名字已經多年了。身份證上不是這個名字。”賀頓眼光坦誠地盯著錢開逸。

  “你就用這個名字好了。賀頓,很洋氣。你當了嘉賓主持,就會有無數的人無數次聆聽到賀頓這兩個字。人們都是害怕被遺忘的,但前提是我們要被人記住。”錢開逸說。

  那天下午,他們一共喝掉了四瓶礦泉水,當然主要是錢開逸喝的,因為職業習慣,他在說話的同時,需要不斷濕潤喉嚨。賀頓基本上沒說話,只是架著二郎腿,小口飲著礦泉水,凝神靜氣地聽著。當她不開口說話的時候,真是乏善可陳,但她的整體氣質很有修養。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閃出,整個人熠熠生輝。

  “我很想知道,你這樣不辭勞苦地找到我,遊說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賀頓鄭重發問。

  錢開逸說:“我苦口婆心跟你說的都是理由嘛!”

  賀頓說:“這還不足以說服我。”

  錢開逸想了想,說:“好吧。我把底牌告訴你。你有一副像竹葉青蛇一樣的好嗓子。碧綠柔軟,蜿蜒流暢,驚艷聳動,還有冰冷的鎮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潤。必要時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紅的信子,噴出置人死地的決絕。”

  賀頓說:“太誇張了。這聽起來有點可怕。”

  錢開逸說:“不是可怕,是可愛。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嗎?我也不謙虛了,也用蛇來打比方。如同眼鏡王蛇,寬大厚重,有驚人的力度和駭人的風採。當然毒液的儲藏量也是相當的豐富,能創造出一個聲音的重金屬場,震撼心扉。你知道兩條蛇匯合在一起會怎麼樣嗎?”

  賀頓被驚呆,說:“不知道。會掐架吧?一條吞了另一條?”

  錢開逸說:“告訴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讓人驚駭莫名中毒昏眩。”

  賀頓說:“那不就成了謀殺案了嗎?”

  錢開逸興奮地嚷起來:“這一次,你說對了。就是雙蛇謀殺案。讓人們為我們的聲音而窒息。”

  賀頓並不為之所動,只說事發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復。

  當天晚上錢開逸就向齊臺匯報了情況,為了保險起見,齊臺說他還要親自約見賀頓談談,一個臺的嘉賓主持人要有相當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馬虎。

  齊臺和賀頓會面之後,也深表滿意。“很穩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閨秀的氣質。”齊臺讚不絕口,卻對賀頓的嗓音絕口不提。錢開逸憤憤不平,因為這才是最難尋找到的特色,踏破鐵鞋啊。自從齊臺娶了某名牌大學教授的獨生女之後,表揚女性最喜歡用的詞就是“大家閨秀”。

  錢開逸按照地址,把直播節目報審單和聘任合同速遞給了賀頓。本以為賀頓很快就會和他聯係,不想那邊一直雲淡風輕地沉默著。幹廣播這一行是很講究誰先說誰後說的,順序里面大有學問。按照你來我往的禮節,也該給個回應,但賀頓就是沉著地緘口不言。錢開逸剛開始還隱忍著,不想追著攆著把賀頓慣出毛病。但賀頓一直無聲無息,時間不饒人,錢開逸只好撥通了賀頓的手機。

  “合同你看了嗎?”錢開逸開門見山。

  “看了。”賀頓回答。

  “怎麼樣呢?”錢開逸繼續問。

  “我覺得你們的合同有一個很重要的遺漏。”賀頓單刀直入。

  “哪個方面呢?”錢開逸有點驚奇。這是臺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筆一揮,看都不看就簽了字的,沒想到卻碰上了一個較真的。這也不是什麼商業合同,只是象徵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約,要遵守臺里紀律,不得遲到等等。錢開逸問道:“什麼地方遺漏了呢?”

  賀頓說:“報酬。”

  錢開逸笑起來說:“原來是這個啊。臺里有統一的規定的,主持一個小時XX元,到時候咱們就按規定走。”

  賀頓說:“這太少了。”

  錢開逸半開玩笑地說:“這是規定動作。你知道電臺不能和電視臺比,他們是土豪,我們只是下中農,一切就要講奉獻精神了。我們以往請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幹脆就不要報酬了。”錢開逸隨之列舉了一係列震耳欲聾的名字。說完這些話,錢開逸有了隱隱的不滿。作為嘉賓主持人,一次廣播節目還沒上過,就開始討價還價,這還真少見。

  電話的那一邊好像摸到了錢開逸的脈搏,一板一眼地說:“錢老師可能覺得我是個小人,但我願意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說在前面。那些人是大腕,而我只不過是個小豬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再說,他們不過是偶爾到電臺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當做一個真正的工作來做的。”

  最後這句話倒還讓錢開逸動心,他喜歡認真對待工作的人。但關于報酬的事,誰都願意用最低的價錢使用最得力的工人,從資本家到公眾機構,概莫能免。他要盡力為慣例努力一把,說道:“這個平臺你還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到廣播電臺一展喉嚨的。賀頓這個名字,將從這里飛向千家萬戶……”

  賀頓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錢老師,您是在跟我商量還是想說服我?”

  錢開逸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支吾著:“這有什麼不同嗎?”

  賀頓用她那非常動人的嗓音說道:“您要是想說服我,就請收兵吧。我不會被說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訴您,這事沒商量。”

  錢開逸覺得這話可不像那個溫文爾雅的賀頓說的,像個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賀頓的問題,不能眼看著自己沙里淘金揀來的人才就因為錢的問題,付之東流。不過他一個人做不了這麼大的主,只好說:“我把你的意見反映一下,盡量爭取讓你滿意。”

  賀頓點水不漏地糾正道:“不是讓我滿意,是公平交易。你們購買我的嗓子和學養,當然還有我的時間,就要按質論價。”

  錢開逸雖說聽著不順耳,也還是很努力地把這些原話記了下來,好到齊臺那兒鸚鵡學舌。收線的時候,錢開逸說:“還有一個小細節,你要準備八張照片。”

  賀頓說:“這也太故弄玄虛了吧?出國都用不了這麼多的照片。幹什麼用?”

  錢開逸答道:“辦出入證。廣播電臺是輿論重地,門禁森嚴,特別是我們將要進入直播大樓,更是層層關卡。”

  這一次,電波的那一邊乖乖地說:“好吧,八張。”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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