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算一個家庭?
我的大半人生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我在一個典型的南方家族里長大。媽媽待在家里,她有光鮮亮麗的外表,她培育的玫瑰園得過獎,並因此而遠近聞名。我還有非常受人尊敬的爸爸,他成立了自己的法律公司,努力工作供養家里的兩位“可愛女士”。我有兩打堂兄妹,以及一大群叔叔和嬸嬸。每年的家庭聚會都在我父母的豪宅里舉行。那房子有環繞式前廊,周圍還有大片綠地,因為親戚數目眾多,人到齊時總是熱鬧非凡,就算人來得少點,也抵得上一個夏日燒烤派對。
我生命的頭十五年都用于保持溫順的微笑,胖嬸嬸們喜歡用手擰著我的臉頰,告訴我,我跟媽媽如何相像。我按時交上作業,這樣老師就會拍著我的頭,告訴我,爸爸會如何以我為傲。我去教堂,我照看鄰居家的孩子們,我放學後去本地的商店打工,我微笑、微笑、微笑,直到臉頰開始酸痛。
然後我回到家里,收拾散落在木地板上的那些杜松子酒空瓶,假裝自己沒聽見客廳傳來的媽媽那醉醺醺的嘲弄:“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在我兩歲的時候,媽媽喂我吃電燈泡的碎片,這樣她就能帶我去看醫生,跟他說,我是個多麼調皮的孩子。在我四歲的時候,媽媽讓我把大拇指放在門框邊上不要動,然後她猛地關上門,這樣她就能讓醫生看,我是個多麼魯莽的孩子。在我六歲的時候,她喂我吃漂白劑,這樣醫生就會明白,當我的媽媽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我媽媽傷害了我,一次又一次,可沒有一個人曾經阻止過她。我們這樣算是家庭嗎?
我爸爸懷疑,但從未過問,甚至在他醉醺醺的妻子手里舉著刀,繞著房子追著他跑的時候。我們這樣算是家庭嗎?
我爸爸愛她。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不管媽媽做了什麼,爸爸都會站在她那一邊。這就是婚姻,他告訴我。而且,她也並不總是這樣,他會補充說。好像是說,我媽媽曾經清醒過,既然她一度清醒,那麼就可能再次清醒過來。
所以,我們就這麼過著日子,每天晚上,都會以媽媽擺好一桌精心準備的晚餐開始,以她把炸雞,或者,願上帝保佑我們,含鉛水晶玻璃杯,朝我們其中一個或者兩個人的頭上扔去而告終。最後,我爸爸會領她回到臥室,哄她喝下另一杯摻了杜松子酒的甜茶,讓她睡著。
“你知道她是怎麼回事。”他會輕輕對我說,半是為她開脫,半是向我道歉。我們會用晚上剩下的時間一起在前廳讀書,我們倆都裝作沒聽見客廳傳來的媽媽那醉醺醺的帶著顫音的宣告:“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我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
當我媽媽死去的時候,我不再問這麼多的問題。我想,戰爭終于結束了。爸爸和我自由了。從此以後可以過上快樂的生活了。
葬禮過去一星期後,我把媽媽那些得過獎的玫瑰花叢連根拔起,丟進了木片切削機,我父親為這些該死的花兒哭了,他從未為我哭得這麼傷心過。
從那時起,我開始明白,和家庭的本質有關的一些事情。
回首往事,我想到,我最終懷了孕,嫁給一個陌生人,還生活在一個人人說話時都省略掉R音的北方州,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在我的人生中,從未有過一天獨處的經歷。所以,在我終于獨立的那一刻,理所當然地,我立刻著手重建我唯一知道的東西——一個家庭。
即將到來的分娩讓我深感惶恐。九個月之後,我還是覺得自己沒準備好。結婚證書上的墨跡未幹。我們還在適應我們的新家,那是一座很小很小的房子,小得都能放進我父母家的前廳里。我還沒把嬰兒小床支起來。我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讀完買來的父母必讀手冊。
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不是個合格的準媽媽。
我記得我是如何思索著、掙扎著走到車子旁邊,我記得我聞到了媽媽種下的玫瑰花的香味。我在草地上嘔吐不止。傑森輕輕拍著我的背,用他平靜的、永不失控的聲音對我說,我做得很棒。
他背起我的待產包,扶著我坐進汽車里。
“呼吸,”他一遍又一遍地說道,“呼吸,桑迪。注意呼吸。”
在醫院,當我嘔吐的時候,我那彬彬有禮的新婚丈夫一直替我拿小桶接著。當我在分娩淋浴中忍不住呻吟喘息時,他全力扶持著我的身體。當我奮力想把世界上最大的保齡球從我的產道里推擠出去的時候,用指甲把他的胳膊抓得鮮血淋漓,可他毫不介意。
小護士們毫不掩飾地用仰慕的眼神看著我的丈夫,我記得當時我想起了媽媽說過的話——這世界上到處都是婊子,我要把她們都宰了。要是我能站起來的話。要是我的分娩陣痛能停止的話。
隨後……生出來了。
我的女兒,克拉麗莎?簡?瓊斯,來到了這個世界,她用驚天動地的哭號宣告,她來得並不情願。我記得她那熱乎乎、黏答答、皺巴巴的小身子是如何貼近我的胸膛。我記得她用那紐扣般的小嘴巴在我胸前拱啊,拱啊,拱啊,直到最後鎖定了我的乳頭。我記得那難以言傳的感受,我的身體在為她哺乳,而我的熱淚則流下了臉龐。
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傑森正看著我們。他站在一旁,手插在口袋里,臉上寫著我永遠也讀不懂的表情。然後,我突然想到:
我嫁給我丈夫,是因為想從我父親身邊逃開。我們這樣算是家庭嗎?
我丈夫娶了我,是因為他想要我的孩子。我們這樣算是家庭嗎?
克拉麗莎變成了我的女兒,是因為她出生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我們這樣算是家庭嗎?
也許,你不得不從某個地方開始。
我向他伸出手。傑森走過來。慢慢地,慢慢地,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摩挲著克拉麗莎的臉頰。
“我會保護你,”他低語道,“我保證,不讓任何糟糕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我保證,我保證,我保證。”
然後他抓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覺到他情緒中包含的力量,感覺到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別人我的那些暗潮,在表面看不見的深處涌動,但是我懂,一個幸存者理解另一個幸存者。
他吻了我。他吻我的時候,克拉麗莎乖乖地待在我們之間,那是堅定而有力的一吻。
“我會永遠保護你。”他再次輕聲說道,他的臉貼著我的臉,他的淚和我的淚流到了一起,“我向你保證,桑迪。我永遠也不會傷害你。”
而我相信了他說的話。
傍晚五點五十九分,當艾丹?布魯斯特正在每周的援助小組會上簽到的時候,傑森?瓊斯正在為女兒播放一部電影,而且開始有點兒發慌。
他跟報社請了病假。除此之外,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夜晚正在降臨,還是沒有桑迪的消息,警方還是沒有找到線索。蕾已經從小憩中靜悄悄地醒來了,和以前一樣。他們玩了糖果樂園、梯子滑道和釣魚遊戲。
然後,他們坐在她的小手工桌旁邊,他的臉頰側靠在自己的膝蓋上,給蕾最喜歡的著色書里那張放大版的灰姑娘圖片涂顏色。史密斯先生並沒有奇跡般地出現在門前的臺階上,蕾已經不再追問她的貓或者她的媽媽。相反,她只是用棕色的大眼睛嚴肅地看著傑森,臉上開始有了不依不饒的神情。
晚餐之後——晚餐吃的是肉丸子、天使發絲意大利面、切片黃瓜——他把一張碟片放進DVD機。蕾因為這難得的優待而振作起來,開始滿懷期待地坐在綠色的雙人沙發上,等著看電影,懷里抱著她的小兔玩偶。傑森借口說要去洗些衣服,匆匆忙忙地撤退到地下室待著了。
在地下室里,他開始踱步,而一旦開始,他就停不下了。
當他剛回到家中,發現桑德拉不在的時候,覺得很疑惑,甚至有點緊張。他按照正常的步驟開始找:檢查了地下室,檢查了閣樓,檢查了屋後的小棚子。然後他撥打了她的手機,結果聽見手機在她的拎包里響了。這鈴聲提醒他把拎包里的東西都翻找一遍,盡管有點心不在焉,他還是翻看了她的軟面抄筆記本,想看看她有沒有神奇地記下某個定在午夜的約會。到了淩晨兩點三十分,他確定他妻子沒有策劃什麼失蹤事件,便開始去外面尋找。他在周圍低聲喊著她的名字,就像人們在找他們的貓一樣。
她不在她自己車里。她也不在他的車里。而且,她還是沒回家。
于是他在那張雙人沙發上坐下,開始思考整件事情。
他回到家時,門是鎖著的,包括門把手上的鎖和兩道插銷。這就暗示著桑德拉完成了她在臨睡前的例行檢查。他檢查了廚房的櫥櫃,發現了批改過的作業本,這就意味著桑迪也已經做了蕾睡著之後的例行功課。
那麼,晚上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呢?
他的妻子不夠完美。對此,傑森和任何人一樣清楚。桑迪很年輕,她有過狂放不羈的少年時代。現在,在二十三歲這個相對還算稚嫩的年齡上,她已經在努力撫養自己的幼女,同時生活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還要適應新工作。自從學期開始後,她的態度就變得更加疏遠了,開始時是過于安靜,接著,從十二月份開始,她變得過于客氣,客氣得很不自然。他之所以考慮二月份外出度假,就是因為她的情緒變得如此糾結,如此……不同以往。
他確信,她是想家了,尤其到了冬天,盡管她從沒提過。他確信,有很多次她希望能出去走走,能感受自己的青春活力,盡管她從沒提過。
他自己也想知道,到底她會嫁給他多久,不過還是那樣,她從沒提過。
現在,他想她了。這想念讓他心痛。他已經習慣了回家的時候看見她蜷縮在他們的床上,她睡覺時的樣子,跟他們的女兒像得出奇。他喜歡她那種懶洋洋的南方作風,還有她對胡椒博士飲料的迷戀,還有她微笑的時候,浮現在左頰上的那個小酒窩。
當她安靜的時候,她身上有種溫柔氣質能夠安撫他。當她和蕾一起歡笑的時候,她迸發的活力讓他如觸電擊。
他喜歡看她給他們的女兒讀故事。他喜歡聽她在廚房里忙活的時候哼著小曲。他喜歡她的金發像卷簾般垂落在臉上的樣子,還喜歡看她發現自己被看著的時候,那羞紅了臉的模樣。
他不知道她是否愛他。他一直沒弄清楚。但她一度需要過他,而對他來說,那就足夠了。
她離開了我。這是他在淩晨三點的時候,坐在家里活動室空蕩蕩的陰影中時,腦子里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二月份的假期里,他試著做出補償,可結果卻是場災難。所以桑迪最後選擇了離開他。
但是,隨即他又推翻了自己剛才的結論:桑迪也許對婚姻抱著矛盾心理,但她對蕾的態度可不矛盾。也就是說,如果桑迪是自願離開了家,她應該會把蕾也帶走,或者至少,她會帶上自己的拎包。她沒有這麼做,就說明是另一種情況:桑迪的離開,並非自願。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情,就在這兒,就在傑森自己家里,當他的女兒還在樓上睡覺的時候。可他卻對此一無所知。
傑森是個保守的人。他承認這一點。他傾向于邏輯思考而不是感情用事,傾向于事實而非假設。他能成為一名稱職的記者,這也是原因之一。他最擅長對海量數據進行篩選,從中提煉出最富價值的信息,並將其整合為新聞。他不會讓自己陷入憤怒、震驚或悲痛的困境。他對波士頓市民,或者從總體上說,對全人類的看法,不會受任何先入為主之見的影響。
傑森一直以來都相信,有可能發生最糟糕的情況。這就是殘酷的現實。而且正因如此,他也用其他各種事實來武裝自己,也許是因為相信,盡管有點兒傻,如果他知道得夠多,那麼這一次他就會安全了。他的家庭不會遭受苦難,他的女兒會安全而健康地長大。
只是現在,他的面前是一大堆有待解開的謎團,他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失去控制。
從警方離開到現在,已經六個小時了,只有一名警察還留在房子外面,坐在車里。那警察中間出來過一次,在五點鐘左右。傑森本來覺得,警方整個早上都待在他家里的過程既漫長又痛苦。現在,他意識到,警方的缺席比那更糟。那些探員們都在幹嗎?蒂蒂?華倫警長到底是怎麼想的?他供出了那個性犯罪者鄰居,可她有沒有上鉤;抑或,頭號嫌疑犯仍然是他自己?
他們有沒有拿到電腦的搜查令?他們會不會把他趕出家門,強迫他去警察局?他們到底需要什麼樣的證明?
更糟糕的是,要是他們逮捕了他,蕾怎麼辦?
傑森繞著咖啡桌一圈圈地踱步,如此快節奏的轉圈讓他頭暈,可他就是停不下來。他在本地沒有親人,沒有好友。警方會不會聯係桑德拉的父親馬克斯,把蕾送到佐治亞去,或是,邀請馬克斯過來?
而如果馬克斯真的來了,他到底會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
傑森亟須制定策略,某種應急計劃。
因為桑迪失蹤的時間越久,情況就會越糟。警方會不斷刨根問底,拋出更棘手的問題。而不可避免的是,消息會走漏,媒體會蜂擁而至。傑森自己的同事會像猛獸般朝他撲過來,把他的樣子傳播到全世界。傑森?瓊斯,失蹤女性的丈夫,正在調查中的本案利害關係人。
遲早,有人會認出那副樣子。有人會開始理清頭緒。
特別是當警方拿到他的那臺電腦之後。
傑森繞著桌子轉得太快,膝蓋撞上了洗衣機的一角。一陣疼痛快速向他的大腿襲去,終于迫使他停了下來。有那麼一刻,全世界好像都在轉,所以他不得不抓住洗衣機的頂部,疼得屏住了氣息。
最後,當他重新回過神來時,他注意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那只蜘蛛,一只小小的棕色園蛛,正借助一根蛛絲,懸挂在他面前。
傑森向後跳去,脛骨撞上了那張舊桌子的邊緣,差點痛得喊出聲來。但這都沒什麼。他能忍得住疼。他不在意疼痛,只要別讓他再看見那只蜘蛛。
有那麼一會兒,這讓他難以忍受。有那麼一會兒,一只地下室的小小蜘蛛,帶他回到了一個終年黑暗不見天日的地方,只有一對對眼睛從分布在房間各個角落的那些玻璃容器里發著光;尖叫聲一陣接一陣從地下室傳到上面的牆壁。一個總是充斥著死亡和腐朽的味道,用再多氨水也清洗不掉的地方。
一個少男和少女們死去的地方。
傑森把一只手握成拳頭,塞進嘴里。他用力咬著自己的指節,直到咬出血來,他需要用疼痛把自己再度帶回到現實中。
“我不會失去控制,”他低語道,“我不會失去控制,我不會失去控制,我不會失去控制。”
樓上的電話響了。他幾乎是懷著感激離開地下室,上樓去接電話。
打來電話的是菲爾?斯圖爾特,桑迪工作的那所學校的校長,聽起來他的語氣不無困惑。
“桑德拉在家嗎?”菲爾先開口道。
“她不在家,”傑森機械地答道,“要我給她帶個口信嗎?”
電話那頭停了很久沒說話。
“你是傑森?”
“是的。”
“她在家嗎?我是說,警方找到她了嗎?”
這麼看來,警方已經詢問過桑德拉的同事們了。他們當然應該詢問過了。這是符合邏輯的步驟。在這邊檢查過之後,他們也可能去那邊檢查。理所當然。傑森需要找些聰明的說辭。陳述一個事實,或者官腔官調地總結一下目前的事態,而不至于對方對私人領域追究到底。
可他就是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傑森,你在聽嗎?”
傑森清了清喉嚨,看了一眼鐘。晚上七點零五分,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桑迪已經失蹤了大概,十八個,還是二十個小時了?這一天幾乎就要結束,第二天也快開始了。“嗯……她嗎……她……她不在家,菲爾。”
“她依然沒被找到。”校長說道。
“是的。”
“你有什麼想法?警方有頭緒了嗎?現在情況如何,傑森?”
“我昨晚出去工作了,”傑森簡要地說,“當我回家的時候,她就不見了。”
“噢,我的天,”菲爾長長地嘆了口氣,“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
“你覺得她會回家嗎?我是說,也許她只是需要休息或者別的什麼。”這已經侵入了私人領域,傑森幾乎能聽出菲爾在電話那頭不好意思起來。
“也許吧。”傑森平靜地說。
“好吧。”菲爾似乎又恢復了鎮定,“聽上去,我明天最好為桑德拉的班級安排一位代課老師。”
“我也這麼想。”
“警方的搜尋明天早上會開始嗎?我想學校里的很多老師都願意幫忙。可能有些學生的家長也會願意。當然,你需要有人幫著散發尋人的傳單,排查周圍社區,諸如此類的事情。到時誰負責領隊?”
傑森再度支吾起來,感覺到一陣恐慌襲來。這一次他覺察到了,他挺直脊梁,強迫自己用堅定的聲音說道:“到時候我會通知你。”
“我們需要想一想怎麼跟孩子們說,”菲爾說道,“最好是趕在他們自己從新聞里知道之前。也許,還要為父母們準備一份公開聲明。我們周圍從沒發生過類似的事情。我們得讓孩子們做好準備。”
“我會通知你。”傑森重復道。
“克拉麗莎的情況還好嗎?”菲爾突然問道。
“挺好,一如既往。”
“如果你在這方面需要任何幫助,就告訴我們。我確信,一些教師會很樂意幫忙。所有這些都能被安排好。只要計劃得當。”
“我完全同意,”傑森重復道,“只要計劃得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