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光臨!歡迎光臨!瑪拉,有客人來了!真有意思!”一個深紅色頭發、涂著鮮亮罌粟色口紅、鼻子寬大的女人從一堆衣服後面冒了出來。她拉著露易絲的胳膊,帶著她走進黑暗的、密不透風的房間。
“親愛的,你有請柬嗎?”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店鋪深處傳來,“葛蘭達,看看她是否有請柬。”
露易絲從背包前面的口袋里抽出精美的淡紫色請柬,遞給葛蘭達。
店里布滿灰塵,被挂滿舊衣服的大衣櫥和衣架擠得滿滿的。堆得高高的帽盒搖搖欲墜。那個叫“瑪拉”的女人站在角落里一個書桌的後面。露易絲注意到那個書桌是帶紅木拉蓋的,上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文件、布料和皮革包裝的書。
“噢,太好了!”葛蘭達從露易絲手中拽過請柬,看都沒看就若無其事地隨手一揚,把它扔在地上。
葛蘭達的紅色卷發用亮黑色盤發針松散地挽成一個髻。她穿著一件簡陋的、毫無線條感的黑色羊絨裙,透著幾近修女般的冷峻。她的個子相當高,又穿著鞋跟高得驚人的黑色維多利亞係帶高筒靴,看起來讓人頗感敬畏。
“請隨便看。這里亂糟糟的,你別介意。這地方是暫時性的,我們很快就會搬去另外一個地方。”瑪拉說。
她從書桌後面冒了出來,一副小巧安靜的樣子。她纖細的栗色頭發軟軟地垂在肩上,鼻尖上有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痣,這讓她平凡無奇的臉立刻顯得與眾不同。露易絲注意到,這兩個女人的脖子上都戴著一條沉沉的金項鏈,橢圓形的項鏈墜子里鑲著一張黑色獅子狗的照片。
露易絲是店里唯一的顧客,她可不喜歡這樣。她獨自翻看堆得緊匝匝的衣服。兩位令人難以忍受的店主緊跟在露易絲身後,她們的格外關照令她感到有點兒忸怩不安,極不舒服。露易絲停下來,仔細查看一件漂亮的粉藍色裙子。兩位店主也跟著停了下來。
感謝上帝!布蘿柯的及時出現打破了店內令人窘迫的氣氛。
“對不起,我來晚了。”布蘿柯氣喘吁吁地說。她打量著店堂,目光中帶著幾絲敬畏,幾絲惶恐。“這是什麼地方?”她皺著眉頭問,“我之前都不知道有這個地方。”
“我明白。酷斃了,不是嗎?”露易絲盡量說得熱情洋溢,但早就心知肚明得不到回答。
“親愛的,你有請柬嗎?”葛蘭達問,把布蘿柯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布蘿柯穿著她的周末版時裝——藍莓色的橘滋牌毛巾絨運動套裝。
“她跟我一起的。”露易絲辯護說。
“嗯,我覺得沒問題。”瑪拉回答,不信任地圍著布蘿柯轉。
“你覺得?”布蘿柯揚起一只眉毛,開始翻看衣桿上的衣服。“你欠我一次人情。”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露易絲說。
所有的衣服都沒有標價。當布蘿柯問起一件黑色短裙的價格時,葛蘭達和瑪拉驚訝地互相看了一眼,好像她們根本沒考慮過價格的問題。
“噢,親愛的,我不知道。一塊錢怎麼樣?這個價位合理嗎?”葛蘭達一邊翻看桌上亂七八糟的文件,一邊問。
“不,不行!時代早就不同了,葛蘭達。通貨膨脹、通貨緊縮、巧取豪奪。一百萬?這個價格合理嗎?”
露易絲和布蘿柯哈哈大笑起來。這條黑色緞子裙是20世紀60年代的風格,經典雅致卻風情萬種,很像美國著名時裝設計師豪斯頓專為潔淇?歐參加白宮晚宴而設計的禮服。但如果開價一百萬,還是免了吧。
“呀,太貴了嗎?”瑪拉的臉紅了。
“眼下先別提錢的事。”葛蘭達說,“朋友之間說起錢的事太傷感情、太沒必要了。咱們稍後再說這件事,好嗎?先幫你的朋友找到一件漂亮裙子再說。”
“那我呢?”布蘿柯問,她可不習慣被人冷落。
“稍後去商場,你肯定買到一件漂亮昂貴的馬克?雅可布時裝。”葛蘭達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布蘿柯和露易絲都感到驚訝萬分:哇,這兩個店主的眼力可真夠厲害的!
葛蘭達和瑪拉開始在店里亂翻。她們打開服裝袋,從里面翻出大把的貂皮披肩、緊身短裙和鮮亮的絲綢圍巾,隨手扔在地上。店里塵土四起,她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忙亂中。露易絲和布蘿柯終于可以不受她們幹擾,自由自在地查看衣服了。露易絲快速地翻看著挂衣桿上的服裝。
“來點小曲奇餅怎麼樣?”葛蘭達問。她說“小曲奇餅”這個詞的發音有點兒怪怪的。
她端著一個銀色大盤子走了出來。盤子上有一堆粗糙的鮮橙色蘸醬和鹹味薄脆餅幹。露易絲看著盤中的小點心,感覺有幾分恐怖。
“螃蟹蘸醬!”葛蘭達興奮地大聲說,“瑪拉大名鼎鼎的招牌菜!”
“我對甲殼類食物過敏。”布蘿柯誇張地說,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謊,“吃甲殼類食物我會受不了!”
葛蘭達把盤子遞到露易絲面前。
“不用了,謝謝。”露易絲很有禮貌地說,“我剛剛吃過午飯,肚子飽飽的。”
“噢,嘗嘗吧,親愛的。”瑪拉鼓勵她說,“我們可不太喜歡不敢嘗試新鮮事物的女孩子。”
葛蘭達目光嚴厲地看了露易絲一眼,好像極不認同她剛才的說法。
“怎麼會是這種顏色?”露易絲緊張地問。她拿起一塊餅幹,遲疑不決地沾了一下怪異的蘸醬。蘸醬的外層很硬,幾乎把餅幹都弄碎了,好像在太陽底下烤了一整天,外表形成了一層堅固的盔甲,餅幹和渴求冒險的女孩都不會輕易破壞它。露易絲不想自己看起來很粗魯。她想稍微吃一點,意思一下。
“餅幹里撒了一大把甜辣椒粉。”瑪拉眨了一下眼睛,“這可是獨家秘方,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不會的。”露易絲滿口保證,這個秘密她還能保守。
她把餅幹放進口中,飛快地嚼著,大氣不敢出地吞了下去。她的嘴里滿是軟滑、魚腥味的餅幹味道。雖然露易絲一丁點兒都不喜歡,但她還是謝過瑪拉,並告訴她自己終于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它“愛不釋口”了。在這種時候,謊言好像是最適合的表達方式。
“謝謝你,小可愛!”瑪拉喜形于色地說。
瑪拉從盤子里拿起一塊餅幹,舀起一大塊蘸醬,一口吃下去。“嗯……美味無窮!”她擦掉雙頰上的餅幹碎末說。
“請繼續購物吧!”
露易絲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微開的象牙色衣櫃。衣櫃里滿是豹紋外套、高跟鞋和鑲有金銀亮片的漂亮長袍。衣櫥深處一片閃亮的粉紅色吸引了露易絲的注意力。她推開層層疊疊的毛皮大衣,想看個清楚。
這條裙子讓她屏住了呼吸。這是一條絕美的粉色長裙,長長的高腰裙擺如流水般輕柔地垂下來,裙身上點綴著微微發亮的金色絲線和小巧別致的銀色珠子,整條裙子顯得那麼優雅柔美。露易絲知道,怡景中學沒有人會有這樣的裙子。她飛快地把裙子從衣櫃里拉出來,大聲宣布她找到了自己命中注定的心儀對象。
葛蘭達和瑪拉衝到露易絲的面前,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她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露易絲到底為自己選出了一條什麼樣的裙子。
“親愛的,你確定你想試穿這條裙子嗎?”瑪拉遲疑地問露易絲。
“她當然想試穿!”布蘿柯點了一下頭說,“露露,裙子很漂亮。我是說,對古董衫而言。”
“噢,當然。我很喜歡這條裙子。”露易絲低語著,用臉頰貼著裙子清涼、柔滑的布料,“請問,我能試穿一下嗎?”
“你覺得怎麼樣,葛蘭達?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瑪拉有點兒語塞,緊張地玩弄著她脖子上的獅子狗項鏈。
“求求你們!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裙子。太特別了!”
“你不明白,小可愛。”葛蘭達咕噥著說,她的聲音沙啞低沉。露易絲猜想,這大概是長年累月抽不帶過濾嘴的香煙、喝過量香檳的不良後果。
“這不是‘古董衫銷售會’嗎?”布蘿柯問,“你們打算怎麼賣衣服?看看店里,我們是唯一的顧客!”
露易絲把長裙抱在胸前。她想要這條裙子!
“說得好!不過沒必要太粗魯,小公主。”
露易絲檢查了一下裙子上的標簽,想猜測一下誰是設計師。但標簽被撕掉了,也有可能是在數十載的來來往往中遺失了。然而,標簽的另一頭依然縫在布料里面。她能依稀辨認出上面繡著一個草寫的字母“L”。
“裙子標簽上有我的名字首字母。”露易絲為自己辯護,“很顯然,它注定就是屬于我的。”
露易絲的固執讓兩位店主相視而笑。
“你知道嗎?瑪拉。我想她穿這條裙子肯定會非常合身。她和巴克斯特小姐的身材尺寸一樣。”
“巴克斯特小姐?”露易絲心不在焉地問。她的目光回到瑪拉的鼻子和鼻子上那顆花生大小的痣上。她不明白瑪拉為何不弄掉它,她年輕的時候沒有整型醫生嗎?
“這是巴克斯特小姐的裙子,親愛的。我們沒告訴過你嗎?”瑪拉的話打斷了露易絲對于她鼻尖上的痣的胡思亂想。她從露易絲手上拿過裙子,在她身上比試看尺寸是否合適。
“沒有。巴克斯特小姐是誰?”露易絲問。
“沒錯。完全適合!你和巴克斯特小姐都能當姐妹了。你們的身材差不多。我覺得她應該試穿一下,葛蘭達。你認為呢?“
“噢,等等。看,裙子破了。”布蘿柯說。她用拇指和食指在裙子的邊緣上來回滑動。“好像破了。”
“可以修補好!這里縫縫、那里補補就完整如新了。嗯,不能說‘新’……是古董衫,你知道的!來,你試試看。”葛蘭達拍拍手。
露易絲把裙子湊到鼻子上。她有點退縮了,迷惑不解地說:“上面好像有股魚腥味。”
“用點織物清新劑就沒事了。葛蘭達,織物清新劑呢?”
“聞起來鹹鹹的、濕濕的,好像是海水的味道。”
“親愛的,怎麼會聞起來像海水的味道呢?別傻了。趕快穿上試試!顏色漂亮極了!”瑪拉遞給露易絲一杯帶泡泡的飲料,把她推進一個用棉質印花布簾隔開的試衣間。
“放松點!喝杯雞尾酒——別擔心,親愛的,其實只是蘋果汁。我想你是唯一有資格穿這條裙子的人。”葛蘭達鼓勵她說。
“你下周不是有舞會嗎?”瑪拉插嘴說。
“嗯,是的。你怎麼知道?”
露易絲被瑪拉推進了試衣間。尋找七年級舞會完美禮服的興奮感變得有幾分令人緊張。她慢慢地解開臟兮兮的匡威運動鞋,緊張得都能聽見自己肚子里的咕嚕聲。
“親愛的,你沒事吧?”葛蘭達在日式的布簾外面問,“你需要幫忙嗎?瑪拉可以幫你扣扣子。她曾經是大明星的私人服裝師兼造型師。沒有她,露易絲?布魯克斯都沒法著裝。”
“誰?”露易絲問。
“沒什麼,親愛的。快出來給我們看看!”
“馬上就好!”露易絲喝了一口甜甜的泡泡飲料,想緩和一下自己劇烈攪動的胃。她感到泡泡直接衝進了她的腦袋里。
“你確定這只是蘋果汁嗎?”
“哈哈哈!當然,親愛的。”瑪拉安慰她說。
露易絲脫掉牛仔外套,把藍底白點的太陽裙從頭上拉下來。她穿著小背心和襪子,在涼涼的硬木地板上站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從木衣架上把裙子取下來放在身前,然後站在積滿灰塵的、裂痕累累的鏡子面前,看著鏡中自己的身影。
這條裙子的粉紅色完美到了極致——有如棉花糖般的粉紅、泡泡糖般的粉紅和專屬于瑪麗蓮?夢露的粉紅。露易絲感覺自己看上去漂亮極了。她張開嘴微笑,鏡中滿嘴的金屬牙套毫不留情地把她擊回到眼前令人沮喪的現實中。
露易絲嘆了一口氣。她拾起粉色裙子,把胳膊伸進褶邊袖子里。裙子像窗簾一樣傾瀉在她的身上,她聽見布料在她身上滑過的沙沙聲,柔軟的絲綢和令人發癢的塔夫綢網紗輕輕拂過她的皮膚。裙子剛剛穿好的那一霎那,她突然感覺腦袋輕飄飄的、頭暈目眩……一切歸于黑暗。露易絲跌倒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絲綢枕頭上,不省人事。